杏花天   董桥

罗门搬去伦敦住了大半年。心神疲惫，睡眠不好，哮喘加剧，医生说南洋湿热，换换气候住一段时日调剂调剂最管用。七十二三了，近年宿疾时好时坏，祖传生意儿子接了手他总不放心，事事过问，天天劳碌，罗太太偶尔带他来香港小住，我劝他儿孙不经闯荡不成器，真惹出了祸才从旁照应不迟，老头子少操心。

他听得进去做不出来。家业似乎真的大极了，由不得他疏忽，我不知道。罗家爷爷清末民初飘洋南下创业，瓜子花生做到满堂金玉，新加坡前辈静叔少年时代见过罗爷爷，说是儒商，为人厚道，吟诗填词顺手拈来不露饾饤堆砌之痕，照顾亲戚朋友无微不至。我在罗家老宅看到过老先生写的条幅，柳体焕发，架势稳重，苍劲超雅：「经一番挫折长一番识见。容一番横逆增一番器度。省一分经营多一分道义。学一分退让讨一分便宜。去一分奢侈少一分罪过。加一分体量知一分物情」。老南洋老望族诗礼传家，管教严厉，罗门思想尽管洋化，行为十分守旧，他父亲生前用过的钢笔怀表他用了几十年还在用，母亲用过的首饰罗太太长年戴着，几家古玩店老板叹为顶级翡翠，顶级手工，出过顶级价钱罗门不卖。罗太太是罗门的表妹，地道旧派闺秀，连芳名都带月色，姓姚叫胧明，元稹诗里说的「仍对墙南满山树，野花撩乱月胧明」。一年早春罗门在伦敦旧货街上还找到一件黄杨木笔筒，上头刻纳兰性德上元词：「追念往事难凭。叹火树星桥，回首飘零。但九逵烟月，依旧胧明」，一阵高兴呼朋引友到唐人街吃一顿大菜。
他说他们夫妻在古旧家庭长大，姚胧明嫁进罗家大院长年侍奉翁姑，照顾孩子，害他一个人负笈游学，每年暑假圣诞复活节来回飞。罗门说姚胧明像极了胡适夫人江冬秀，闲来也爱打打小麻将：「幸亏一生好学，家里家教老师是英国老太太，教了孩子教胧明，没教几年她一口英语流利极了，再教几年连英文信都写得 breezy得很！」 Breezy是微风吹拂，轻曼爽利，文章练到高处才有这层境界。那时候我和罗门都迷伯林 Isaiah Berlin，他的书一本接一本读完再读。罗门跟着熟人去见过他，伯林坐在书桌前一边聊天一边拆邮包，一叠新书里他随便挑出一本瞄了瞄书背的推荐语悄声念出两个字，"breezy and erudite..."：「我多么企慕这样的文章！」他说。又爽利又渊博，书架前一个博士生说人到中年应该写得出了。伯林抬头看了看他笑了笑，摇摇头。那么多年了，罗门讲这段小插曲讲了十几次。英国这些文化气息他倾倒。伦敦他也喜欢。我们读书那些年他说老了住伦敦惬意，看书看画玩古玩喝下午茶，甘心。总是悔恨中文底子弱，辜负爷爷期许，课余泡图书馆要我选中文好书逼他读，说不逼不行。明清笔记章回小说读多了他进步快。周氏兄弟新月才人的老书他也用过功。还练字，不练毛笔练钢笔，练多了中文字可以见人了，很得意。

真是南洋传统旧家子弟，罗门肯干，苦干，谨慎，死板，一举一止都见教养，宽裕而不奢侈，冷静而不冷漠，事事律己，慷慨助人。这道风范我不陌生，小时候看惯老家兄长待人处事，都那样。住英国这大半年罗门常来电话，哮喘好多了，精神也不差，闲来逛逛古玩店，慨叹好东西都贵，都拿去拍卖，博价高，赚得多。案头文玩远远不如我们的七十年代多，都看不上眼了。旧书店里旧书老书反而动人，老装帧典雅漂亮，按不住钱包舍不得不买，算算比文玩古董便宜太多了。真巧，上个月加州旧书商大维替我找到一部罗列斯顿长诗《帕西发尔》，一九一二年伦敦版，五二五部之编号三九六，牛津利威耶父子装帧，波卡尼画十六张彩色插图。书寄过来才两三天，罗门来电话说他刚找到一部《帕西发尔》，也是一九一二年那个版本，五二五部之编号五○四，桑格斯基装帧。老朋友灵犀相通，我见了喜欢，他见了也喜欢，一九二八两家装帧店同年装帧的同一版老书。《帕西发尔》是阿瑟王传奇中英雄人物 Parsifal追寻圣杯的故事，德国作曲家瓦格纳谱写过歌剧。波卡尼是匈牙利画家，作品带新艺术风格，画神话故事独步艺坛，三十年代好莱坞许多电影他当艺术总监，画《鲁拜集》、《古舟子歌》、《帕西发尔》和《汤豪泽》出大名，一九五五年去世。罗门说八十年代初他在纽约看到波卡尼一幅插图真迹，画《汤豪泽》歌剧人物，小小一幅索价两千美元，他出一千五，不卖：「姚胧明喜欢他的画，发愿买齐他插图的四大名著！」只好慢慢碰运气了。罗门说姚胧明住伦敦住得称心，几乎不想回南洋了。他们在城西租了一所小洋房，园子大、老树多，清晨听鸟语，黄昏看松鼠，开车到处闯荡她比罗门硬朗多了。他们还玩盆栽，看书学着在盆子里种果树，种桃种杏种苹果种菠萝种柠檬种樱桃种草莓种石榴。

我去年读过一本盆栽水果史《 A Potted History of Fruit》，很有趣，工笔上彩花果古画一幅幅精致极了。花果古画十八十九世纪英国印得多，旧书店旧画廊都卖，不贵，我收集过一些，罗门回南洋布置书房说要镶镜框挂满一幅墙，我送他几十张。老派英国人喜欢这样挂小画，要小，要多，一幅挨一幅挂得密密的。花果古画中一幅折枝石榴云姑喜欢我寄给她清赏。

中国人爱种石榴，兆头好，榴开百子，古希腊古罗马古英国也信石榴寓意多子多孙，英王亨利八世的皇后凯瑟琳专用盾徽雕石榴，可惜生不出男孩，亨利八世娶凯瑟琳的侍女安妮，安妮的盾徽雕的是一株石榴树栖着一头猎鹰。她是伊莉萨白一世女王的母亲，后来犯通奸罪处死。罗门说今年晚春盆子里杏树养得最成功，花好杏甜，邻家老先生老太太还烤了蛋糕过来庆祝。书上都说美国海军严禁军人带杏子上军舰，不吉利，说是二次大战一艘军舰水柜油柜一个个爆裂出事，查了半天查出是海军背囊里装的罐头杏子惹的祸。罗门说他从来偏爱杏树杏花杏子，明代文震亨《长物志》称赞杏与朱李、蟠桃皆堪鼎足，「花亦柔媚，宜筑一台，杂植数十本」。罗家珍藏张大千战前画的一枝杏花，雅人名士题诗题得满满的，罗门父亲还制版印了笺纸。文震亨字启美，生于万历，曾祖父是文征明，书画诗文红遍吴中，祖父是文彭，篆刻大家。启美崇祯年间琴书之才享誉远近，授武英殿中书舍人，不久受朋党牵连入狱，清兵破苏州城避乱阳澄湖畔，闻剃发令投河不死，绝食六日呕血而亡。罗家爷爷旧藏文彭石章三枚，罗门拱为珍宝，锦盒白绫上有叶遐庵题识。先人留下的文玩字画都比当今搜罗的要好，老岁月珍品多。罗门说他爷爷留下一架子线装书保护不周全蛀了，霉了，只好烧了。前两天我和罗门电话聊天，挂线前姚胧明抢走听筒说《全元散曲》有一句「来寻陌上花钿，正是那玉楼人醉杏花天」：「能找出全首曲文吗？」她问我。我找不到。元曲散曲小时候父亲书库里有些线装本，白蚁肆虐全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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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土豆转帖，看这类文章爽心悦目。

謝謝蕭振版主賞讀。
說實話，轉貼很多時都沒有回應，小土豆也考慮過大約不受歡迎而中止轉貼的。

平凡百姓的人生也是历史，董桥先生写来，情理交融，文字流畅，读过如同走过一段历史。谢谢小土豆。

读董桥先生作品，真是一种阅读的享受。附图竟是张大千的手笔，和他的泼墨真是另一种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