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前,父亲还很年轻。那个时候,父亲总要在村子南面山坡的土地上种些谷子。 父亲说,谷子是细粮,你这么弱,多吃点对你有好处。 因为在山坡上,谷子的收成要靠天,雨水充足的时候,谷子就丰收,如果遇到坏天气,比如干旱,或者冰雹,或者悍风,这片谷地就变成了稀稀拉拉的草坡。父亲并不叹息,只是说,哪能年年都是好收成呢。 不过,在我记忆里,那片谷子差不多年年都是好收成。从谷苗葱绿,到谷子开花,再到收割谷穗,跟着父亲,我要去山坡好多次。 雨水丰足谷子长势很旺的时候,父亲总要去看他的谷地,多半我也屁颠屁颠地跟在父亲身后去谷地。我喜欢看那晃眼的绿,还有山风跨越山头吹过谷地,谷杆们在风中前仰后合羞羞答答的样子。我没看到过谷子开花,父亲说,谷子白天不开花,它开花的时间是后半夜。我一直想亲眼看看谷子开花,可是这些年过去了,我一直没看到。它开花的时候,我多半在睡觉。等我长大以后可以在凌晨去看的时候,我又离开了家,失去了去看谷子开花的机会。 秋天到来的时候,父亲会磨好镰刀,带我去收割。谷杆泛黄,谷穗低垂,山坡的后面有高大的树,树上有懒散的鸟在懒散地看着我们。也许会有一只鸟从树丛里直飞向天空,猛然发现天空太辽阔,鸟受了骗似的遂又折回来,到谷地里巡视一番,再急匆匆地躲进树丛,跟另一只鸟亲热。父亲并不理会那鸟,他专心割谷子。右手拿镰刀,左手掠过一把谷杆,大片大片的谷子就这样无声地躺下了。我在父亲身后把谷杆们一一放好,帮他收拾残局。我偶尔抬起头,发现父亲的背已经有些弯曲,像风中的谷穗。父亲会留下一些低矮的谷子,让它们七零八落地站在这小小的山地上。谷子们看起来有些落寞,我会跟它们一一握手,挨个道别。父亲是给鸟儿们留些食粮吗,还是让这些谷子为谷地站岗放哨?我不知道。当沿着弯弯的山路走出这片山坡的时候,回头望去,我真怕那些谷子会在风中跌倒。 谷穗回家,姐姐们会在某个傍晚到村中的碾盘上给谷子去皮。金黄的米粒在月光下似乎泛着清香,这让我想起那片谷地,还有那几束被父亲遗留下的孤独的谷子。 父亲很小心地把小米放在一口瓷缸里,每逢祖父身体不好的时候,或者我生病的时候,全家人会熬一锅小米粥,似乎一碗小米粥会把所有的疾病赶走。 很多年过去了,在我离开家在外奔波的那些年里,父亲仍然不改种谷子的习惯,每年都会种些谷子,虽然谷子的产量很低。父亲会把碾好的小米给我留着,我回家的时候让我带走。父亲说,我喜欢喝小米粥,他会一直种下去,直到自己年老。可是现在,父亲已经人到暮年,头发稀疏花白,身体瘦弱弯曲,看到他的时候,我会想起山坡上那些谷穗,想起父亲在谷地里挨个查看他心爱的谷子的身影。如今,他再也无法沿着蜿蜒小路上山,更不用说种谷子了。他的小小山坡地已经渐渐荒芜,那片谷地成了荒草的乐园,偶尔有飞鸟光临,跟虫蚁们争抢食物。 出差在外,有时在某个快餐店吃早餐,我喜欢要一碗小米粥,小米粥虽然没有父亲谷地里的小米清香,可是它会让我回想起那片谷地,还有谷地里父亲弯曲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