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之初
忽然听到韩唯一老师驾鹤西去,我不胜悲痛。想哭,哭不出;心堵得紧,彻夜无眠;往事历历,魂飞魄散。
二00九年的秋天回国,老师请我在他的卧室里一边吃师母亲手杆的宽面条,一边聊董其昌林则徐,记得那天老师着棕色功夫衫,目光如炬,中气十足,谈话锐利,笑声爽朗。仿佛就在昨天,如今老师竟陡然仙逝。
这些年中国有了很大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很少有人请客请到家。我爱说,如果有人把你请到家里,那是最高的接待;如果主人亲手做饭,宾主在家共享美食,那便是接待你最高的最高了。原打算今年回去和老师再畅谈陈寅恪林语堂,想不到那次在老师家享受到的最高接待竟成了我和老师的永别。
夜无眠,泪在心里流。最后一别才两年,我和老师就从隔了太平洋到了隔了天堂和人间。人生难得一良师,永别却不能到老师的遗像前去认真地鞠上一躬,真的让人痛断肝肠。往日无数次面对面的欢快交谈,此时化作柳絮万千条,在我的心里絮绕。无奈托大雁带去想给老师我说的送别话,:好好歇吧,天堂里应该安祥。
人过了五十五, 心会时不时苦。时不时就听到血肉至亲或良师益友永远走了去了天国。人世间又少了一个见过自己风华正茂,关怀爱护自己的人。每听一次这样的消息,心里就添一份凄凉,多一次孤魂的感觉。“人生自古谁无死”?死不可怕;但活在人间,谁不想多一份爱?走一份爱,人就肝肠寸断地难过一回;难过完了还得活,学着快乐地活,拥有着生命不容易。
韩老师是我一九七三年上高中时的最后一位班主任,教语文,真是位好老师,学问非常深厚,板书整齐飘亮,说话极具感染。记得头一次上韩老师的课,学苏东坡《赤壁怀古》。老师“大江东去,浪淘尽风流人物”的领读,是最早让我真感受到中国语言美,语言韵味美的朗读。
一九七三年,半年火热,半年冰寒。春夏里我们比学赶帮超,为直接考上大学,实现人生梦而努力学习文化课,。秋天,张铁生红遍中国。交白卷的被弄成时代英雄青年才俊,呼尔咳呦,宋江李魁,全国批水浒。当年中国的神奇,就是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文化大革命的大型滑稽剧在人觉着要完的时候,它又起了高潮;“就是好呀就是好”的大国精神病眼看着要正常的时候,又有了精神。朝来寒雨晚来风,春水不知向哪流?
下半年大家都听党的话,都不好好念书了。“青春呀,像条河”,没人知道怎么过。我六神无主。就是在这个期间,我跟韩老师熟了,老师用他的业余时间,正经八百地给我讲了些古文。
韩老师古汉语学养深厚,讲古文精妙绝伦,让我听得如醉如痴,就觉得阳光照进我的小心房。他当年讲的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杜牧的《阿房宫赋》,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几十年都过去了,我也走到了天边,而我居然还能清楚记得。“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老师当时专门读了两遍,我把这句话写在了我笔记本的扉页上。
那是一个有志无用读书无用的时代,全国一人管天管地管思想,满世界云山雾罩乱云飞渡。全中国热锅蚂蚁没头苍蝇。在那段昏乱的日子里,和渊博的韩老师无数神聊受教让不到十八的我受益匪浅。说起来我们是师生,但老师待我像朋友。我们常聊到后半夜,然后我翻大门出学校翻高墙回到家,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回味和先生神聊的快感,不懂的,还翻书查证。许浑,陶潜;杜甫,李白;“采菊东篱下”,“白鹭上青天”;“生当做人杰”,“留取丹心照汗青”,毛泽东,希特勒;李林甫,周恩来;鲁讯茅盾巴金郭沫若,“人间出现双太阳“,”丰碑巍峨人变矮“,薛宝钗,王熙凤,济公和尚李调元。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聊到高兴处,韩老师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好多年后,我在大学教书,但觉得中学老师才是老师。大学老师只教书,对学生的影响很小。而中学老师则是在教给学生知识的同时,指引学生做人奔向光明,并影响学生的一生。人在青少年时遇上一个好老师,就像背着书包上学堂,迎头撞着了太阳。好老师就是能让学生感觉到知识的美,爱上知识,立志去做个有知识的人的老师。韩老师就是这样的好老师。
教学生潜移默化循循善诱,引导学生感受知识美,启发学生成做个有志的人。好多年后,我也是个不错的大学老师了。从韩老师那里,我学得:认真做学问,做个正直人。
中学毕业以后,我当了工人,干活辛苦,头脑空疺。每隔几个月,我都要去看看韩老师。那时侯生活也教会我抽烟,抽烟不利健康,但让人神思飞扬,每次和韩老师聊上一夜,烟抽掉两包,觉得读了很多书。青烟里老师眼镜片后的那目光是我永远的记忆,每一次交谈,我都觉得沐浴了一次春风。
大约一九七五年的下半年,我们单位要把我调到宣传部去写狗屁文章,我当时都动了心,因为“提干”对个凭力气干活的工人就是高升。中国一九七五,大概是现代中国最黑鸦鸦的一年。韩老师高瞻远瞩劝我别去,免去了我日后成个小爪牙。
新中国人生总像是在撞大头运。就在我做工快成傻蛋的时侯,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北京响了秋雷。东风不吹了,战鼓不擂了,拨乱反正了,反正大学要高考,有机会考就好。一九七七年底,我中新聊斋时代的举,,当了“范进“,苍天有眼喜从天降,当我拿到大学通知书后我去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韩老师,我把“举人证“拿给老师看,老师跟我一起欢乐。再后来我到外地上大学了,韩老师给我回过一封信,勉力我“弛才骋志”。
“十年生死两茫茫“,日子东摇西晃。一九八六年,打倒四人帮十年,大学毕业四年,幺鹅子又飞满了中国的天,党中央又全国思想上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市场上投机倒把风情万种,搞导弹不如卖鸡蛋。我在大学教书,混个半饱,还被党逼着写批胡文章。我真愤怒了,一跺脚,决国门,寻找“八千里路云和月”。
赴美国读学位以前我去跟韩老师告别,和老师也好几年没见了,老师老了。其实那时侯他还不到五十岁。在中国教中学是非常辛苦的,我们学校的很多老师都是长年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每个星期上十几二十几堂课,操几十个上百个孩子的心,吃乱七八糟地大锅饭,抽烟都只能抽得起便宜烟。
一九九四年,我在美国念完了学位后回国看妈,也专门去一附中去看过韩老师。我仍然到我和老师曾无数次聊天的他那间单身宿舍去,那楼正在拆迁,楼道里漆黑,地上全是水,水上搁着砖,我试着敲了敲韩老师的门,不一会里边传出一个苍老的“谁呀“。老师居然还在里边,一切和差不多十年前一模一样,老师更老了,桌子上一本翻开的书,书旁边一包“大雁塔”。说老实话,我当时相当震惊也相当难过。简单说了几句话,我请老师去西安铰子馆,吃饺子宴。
二007年,我和太太一起去拜见老师,我才第一次到了老师的家。老师见到我直说我没以前漂亮了,还说我年轻时很浪漫。那时候我很爱读林语堂,恰好老师的茶几上放着一本林语堂传。我和韩老师有点缘。只可惜太太催我走,没能与韩老师聊聊林语堂。分手的时候老师亲笔抄给我一幅他写的对联::“知书知礼知世知天命,若儒若道若佛若神仙”。中国读书人,中国的中学老师,一生兢兢业业辛苦耕耘,桃李满了天下,到退休也只能“知天命”,“若神仙”。
四十年风一样地过去了。我一生里最敬重的老师和最了解我的人与我永别了,我心里冷风飕飕似的孤独。人生如坐一趟车,遇上一位良师,并得一如既往的教诲引导,一如既往的关怀关注与关爱,是我一生的幸运。我悼念我的老师,兄长,朋友,赞美他伟大的生命。我们曾经一起的点点滴滴一幕一幕,难变成文字,只言片语,做永恒的纪念。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韩老师永垂不朽。
二0一二年五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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