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园---董桥
写〈三白小记〉我写了邓之诚买过《浮生六记》作者沈三白的一幅画,说是气韵清逸,满纸性灵,笔墨当在椒畦之上,「亟宝藏之,世有真赏,或不缪予」。
上月中旬洪先生来电邮说我的引文漏抄几句话,邓之诚《骨董琐记》沈三白条「长洲沈复」是起句,接着说「字三白,着《浮生六记》,叙其夫妇食贫居困时事。妇陈甚贤,不得志于舅姑,同见摈逐,僦屋扬州,卖画自给,饔餐屡竭,唱随之乐不改,无何悼亡,子女死嫁,三白傀然从石琢堂韫玉游关游蜀,以寄哀思。记中追维往事,凄惋欲绝,大抵钟情人也。」下面才接我引文中的「画传世不多,故鲜知者,予于西小市以二饼金得其一帧…」,「笔墨蹊径尚在椒畦之上」我漏抄「蹊径」二字。洪先生心细我粗疏。下笔之际,我光想邓之诚买沈三白一幅画,不必多引《琐记》里写三白夫妇的事。我的引文应该加方括号才对:「︹长洲沈复︺画传世不多…」。「笔墨蹊径」的「蹊径」二字是我老眼昏花看漏了,不可饶恕,改天印书一并改正。洪先生电邮上说读我文章数十年,从纸上读到网上,是老朋友了,很想送我家藏《骨董琐记》线装本一函,一九二六年版本,袁励准题封面,叶遐庵题扉页,都写了序,还有邓之诚题绝句三首。我回电邮说这样珍贵的版本我不敢要,心领了,彼此通邮订交,于愿足矣。一九二六年那个线装版先父书斋里有,我小时候读过,今日也许还留在我大哥书房。我手头这本是中国书店一九九一年精装本,邓珂写〈前言〉,附索引,查阅方便,只嫌简体字排印,骨董书失去骨董韵味,读来别扭。邓珂是邓之诚二夫人樊月女士的独子,在香港做过事。
邓之诚夫人庄宛如育二子三女,儿子邓瑜、邓璧,女儿邓琰、邓瑛、邓璜。长女邓琰嫁给经济学教授凌大珽,他们的公子凌海成先生写了一篇〈五石斋余旧梦痕─邓之诚先生书斋琐忆〉,很细致,很好看,毕竟家学渊源,笔墨尽是旧风韵,时麾人写不出。凌先生称他的外公邓之诚叫文如公,号桑园、明斋、室名五石斋,馆号双稳楼,江苏江宁人,清末举人,毕业于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法文科,也读过云南两级师范学堂,当过报刊总编辑,任职北京大学国史编纂处,北大校长蔡元培主持,一九二一年起当北大史学系教授,一九三○年任燕京大学史学系教授,司徒雷登是校长,还兼任北平师大、辅大教授,桃李满天下,周一良、王世襄、顾廷龙几十位文史大家都是文如公的学生,着有《中华二千年史》、《东京梦华录注》、《清诗纪事初编》。洪先生信上说他早年听一位老师说邓之诚通法文,在学校里偶尔闲谈法国文史和法国作家轶事,闲谈龚古尔兄弟。龚古尔是十九世纪书香世家,姓 Goncourt,哥哥叫爱德蒙 Edmond,弟弟叫茹尔 Jules,兄弟合作写小说《翟米尼.拉赛特》,写《十八世纪艺术史》,写四十六年《日记》,弟弟一八七○年先死,哥哥接着写,到一八九六年去世前出版了九卷,成了记述十九世纪法国社会史文学史珍贵文献。兄弟两人靠寡母遗产过小康生活,寄情诗酒,玩赏艺术,游山看水。都博学,都胃痛,都失眠,都受神经官能症困扰,都不结婚。
《日记》里写的那些情妇听说都是弟弟茹尔秽迹,四十岁梅毒死了。我记得毛姆一九五八年文集《观点》里说哥哥爱德蒙从小爱收藏,爱逛古玩店旧货店,爱看拍卖,爱买古画,爱日本版画日本漆器日本兵器日本服饰,连古家具古地毯古刺绣都买,说他们家农作物加版税每年进账才一万两千法朗,他一年起码花八万法朗买这些玩物,一定入不敷出。毛姆猜想爱德蒙可能兼做古董买卖生意,一八七○年代古董价格飞涨他肯定赚了大钱,不然龚古尔学会基金存款不会那么丰厚。学会甄选十名天份高的新进作家,每人每年拨给六千法朗做生活补助,让他们专心写作,每年还挑出一名文采出众的作家颁发奖金五千法朗。毛姆说爱德蒙向来装穷,说学会花销不菲,他无力成家,只好独身,熟悉他们家的人都不相信。
凌海成先生说他外公邓之诚硬木家具、金石书画、陶瓷竹玉、诸般杂项无所不收,不求贵重,但求历史价值,旨在以物证史,研究赏玩之后随手不惜送人,《骨董琐记》那么博大那么精深原是这样写出来的。凌先生说「文如公虽为人慷慨,但清贫书生,一生节俭」,遇见喜爱的古董不买后悔,买也后悔:「前日在后门一旧货铺见一玉壶,制作古雅,类唐宋物,心颇好之。问之价,过昂不能得,然念之不忘。今日复往问之,则昨日已卖与海王邨雅韵斋矣!遂以电话询之雅韵斋,以原价三十金仍归于我。云好事未免玩物丧志,此亦不节之一端也,悔之无已。今书于此,一则以戒后人,一则自戒。开春以后万不肯再作此无益浪费矣!」日记里还有一则说他在雅韵斋见到银铜香盒,大明成化年万家楷书八字款,制度并不精妙,确为宫禁中物,盒里涂金,当是万贵妃礼佛所用,带回家中放在案头一再欣赏,很想买下,可惜价钱太贵了:「此时救饥不暇,亦不宜言此闲情也,拟退还之」。玩古玩字画的人都一样,遇见心头肉不买后悔买也后悔的经历多极了。六十年代陪前辈故友申石初先生逛古玩店遇见晚明一件金丝紫檀臂搁,古琴款式,刻两句文征明的字,要价两百港币。申先生又爱又嫌贵,悻然放弃。
翌日再去,说卖掉了,申先生脸色大变,好几天吃不下饭。过了大半年,杏庐先生无意间在另一家古玩店看到那件臂搁,老板说不卖,留着自己玩。申先生听了消息立刻赶去找老板商议,老板越发绝情,一步不让。申先生苦苦缠了三个下午,终于三百块港币买到了:「事后想想,自怨愚蠢,」他说。「又不是文征明亲手刻制,有什么用!」我家两件古琴款式臂搁也在半喜半悔的心情下买来珍藏,一件楠木一件鸡翅木,都刻兰石郭尚先的字,鸡翅比楠木刻得好,刻「云在岫无争出意,石当流有不平鸣」,申先生泉下有知也许要骂我「有什么用」。
郭兰石是嘉庆进士,官大理寺卿,字像欧阳询,小楷大佳,临摹诸家都可乱真,高丽人日本人喜欢,与林则徐、梁章巨同是闽人,连字都像。申先生烟瘾大,一天抽两包海军牌,烟盒都拆开展平写笔记。凌先生说邓之诚烟瘾也大,日吸两包大前门,烟盒也拆开展平,蝇头小楷写笔记写书评:「年深日久,何止万千,今一张无存,可惜至极」。我在信上告诉洪先生说邓之诚是大藏书家,我喜欢桑园这个号,最想读他的《桑园读书记》,说是他读四五十种书的提要和札记,六、七万字,论清代学术,见解独到,改天到图书馆找一找。邓之诚一九六一年一月六日辞世,七十四岁。一九五八年反右,他的女婿他的学生都打成右派,他忧心极了。凌海成先生说:「文如公在文革前往生,幸耶非耶?」洪先生说走了万幸,少磨难,少受罪。
董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