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立体乡愁
是查尔斯的朋友,画画的,六十年代在南洋见过,七十年代尾在伦敦再见,带着查尔斯一本画册来看我,说他和查尔斯越南易帜前夕一起到美国,查尔斯家境好,读完书日子悠闲,他不一样,家里穷,工程毕业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工余画立体派油画。他叫莱斯利,十八九岁那两年天天在查尔斯家画室画画,颧骨很高,鼻梁也高,披着长发光着上身画许多印象派油画,仿莫奈,很像,天黑了穿上背心骑着脚踏车回家,一句话不说。
我刚读完书,在越南西贡住一个多月,住在查尔斯隔壁,午后天热常到查尔斯后园莲池边老树下吃下午茶。一天,莱斯利站在画室窗前叫我们进去看他刚画完的一幅画:满胸满背都是汗珠都是油彩,画架上画的是睡莲,七分莫奈。查尔斯一看惊喜。莱斯利坐在红砖地上一句话不说。查尔斯的女朋友拿着湿毛巾替他擦汗擦油彩他动都不动。「我想买这幅画,行吗?」她俯在他耳边用法语说。「不卖,」莱斯利默默盯着那幅画看都不看她一眼。那天在伦敦酒店咖啡馆我问莱斯利《睡莲》还在不在。他说老早送给查尔斯的妻子。人长胖了,头发剪得很短,话很多,一口美国英语,一套灰西装配一条蓝领带,像洋行经理。他说这几年他只读格里斯 Juan Gris的立体派画论,只学格里斯的画风。格里斯是西班牙画家,一九○六年移居法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先锋派主将,立体派祭酒,住巴黎蒙马特艺术家公寓,毕加索也住过那间公寓。他的纸张拼贴画和静物油画生前身后都卖大价钱,一九一五年卖一千万美元,破艺术品纪录,二○一○年一幅静物在纽约卖两千八百万美元。一九二七年逝世,四十岁。前两天收到美国寄来海明威《 Death in the Afternoon》我想起莱斯利。一九三二年初版,皮画封面封底[!9F5D]贴格里斯斗牛场《 Plaza de Toro》彩画,卷首插图复制格里斯的拼贴画《斗牛士》,封面封底内页手工刷制橙红和金色水云纹,书边烫金刷彩虹斑点几何图案。
立体派书皮装帧向来少。四月中旬纽约书展上听说有两本,一本费滋杰罗一本海明威。洛杉矶旧书商戴维电邮传来彩照,《 Tender is the Night》我不喜欢,海明威这本一眼看出格里斯风格,真堂皇。听说旧金山简妮也在纽约,我电话问她,她劝我不要错过这本《死在午后》,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位装帧家做了两本,一本在她家,皮画也贴格里斯名作,没有书展里这本切题,漂亮。我回电邮告诉戴维。他说简妮那本是早年他卖给简妮父亲的,装帧家是个西班牙人,做装帧永不落款,是格里斯的朋友,流落美国做书维生,一九六四年在纽约过世,一生做过十九部立体派装帧,几十年了坊间找都找不到,听说都在欧美藏书家手里。西方历代书籍装帧李侬最熟,她说立体派皮画装帧西班牙色彩浓烈,欧美老一辈藏书家大半嫌时麾,嫌色调太浓,嫌构图夸张,跟西方传统经典名著不搭配:「海明威《死在午后》选格里斯斗牛名作倒恰当,」她说,「费滋杰罗小说做立体派封面反而滑稽。」李侬家里珍藏一部《知识之树》我记得用了年轻毕加索一幅立体画贴出封面,一块块彩皮斑斓缤纷,隐隐影射书中情调。那年李侬到马德里过夏天,西班牙朋友带她去看一位书籍装帧家,四五十岁,一身破烂,工作室也破烂,双手长满老茧,两三个月才做出一本书,床底下翻出那本《知识之树》问李侬要不要,不便宜。
李侬想了一宵翌日天一亮敲门给钱买下来:「他说他等着这笔钱还债,问我愿不愿意请他吃一份早餐。他带我到街角咖啡馆,一吃吃了三份,说他饿了两天。」李侬说她搭火车离开马德里那天风大雨大,上了车厢刚坐下来远远看到装帧家一个人站在月台上点头微笑。她打开车窗招手叫他过来。他迟疑了片刻快步走到车窗前:「谢谢你,」他捧着她的手浅浅香了一下。「你的书要装帧尽管寄给我,免费。」火车缓缓开动,她看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了满心惆怅。李侬说她从来不敢寄书给他装帧,怕爱上他。《知识之树》是西班牙巴斯克族名作家巴洛哈 Pio Baroja自传体小说。巴洛哈一八七二年生,一九五六年死。学医,在西班牙北边乡村行医不久回马德里老家开的面包房工作。「九八年一代」成员,反对西班牙生活愚昧落后,写十一套三部曲描述当代社会问题。一九○四年名著《为生活斗争》写马德里贫民窟贫困污秽。一生写过许多流浪汉故事,创作近一百部小说,《活动家回忆录》收十四部长篇小说和八部中篇小说,写西班牙十九世纪起义志士和他们那个时代的命运。一九五四年海明威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去了一趟西班牙看望巴洛哈。巴洛哈八十二岁了,海明威在病榻前对老人说老人比他更应该得诺贝尔奖。巴洛哈默默点了点头,两年后辞世。海明威文名四十年代中期崛起,越颷越旺,一九五八年美国书籍拍卖会上他的片纸只字全创高价。他的家庭医生 Don Carlos Guffey那批海明威签名本和书信原稿一件件高价易手。海明威赠送的那些书都带题识,七十年代我在伦敦遇见一本《非洲青山》正是医生的旧藏,书商开价一两千英镑,吃完一顿午饭再去卖掉了。
那些年英国美国有些收藏家喜欢搜集发表名著的老杂志,我的书商朋友威尔逊藏了一些,美国小说家约翰.赫西的《广岛》在《纽约客》一期登完,他有。《生活》杂志刊登的海明威《老人与海》那一期他也有。威尔逊说这些杂志初刊的名著其实跟出书版本未必一样,作者刊完再删改,期刊上的版本终究是初稿,名作家卡波特那部《冷血》在《纽约客》连载三期,后来蓝灯书屋出版的单行本面目大异:卡波特大幅删改好几回。还有舞台剧的场刊。威尔逊说名著改编话剧的场刊越老越值钱,简妮收了一大叠,纽约百老汇上演海明威《战地春梦》的场刊她买了,贵得很,说只演十场不到,我记得印得很朴素。乔志高先生好像也搜集场刊。我问过高先生,他说老年月买不起名著初版签名本,场刊不贵,男女主角签了名更难得,纽约旧书店大半都藏了些。那天我带莱斯利到伦敦查灵十字街找立体画海报,舞台剧场刊果然不少,老一辈人买,专卖演艺书刊那家最多。
莱斯利回美国不久寄了一张牛油面包明信片谢谢我招待他,明信片印格里斯水果油画,色调阴阴暗暗,布局很特别。这样的艺术太高深,不是人人都懂,都喜欢,查尔斯说还是《睡莲》好。战后越南西贡那条林荫小巷听说还在,那几幢老洋房破落了,后园莲池老树一片寂寞:豆萁家国,几度煎燃,牵情从来只剩旧山旧水旧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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