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读卢前想起的
2011年08月14日
卢冀野《柴室小品》写〈水竹幽居〉抄录四首「一」字诗。少年时代老师亦梅先生说作文写诗填词一个「一」字学问甚大,用得妥当文字生姿,用得唐突坏了文气。老师找出汤濂四首题画诗要我抄一遍好好背诵:
一琴一剑一囊诗,一路寻梅一子随。
一郭一村山一带,一樵一牧夕阳时。
一帆一桨一扁舟,一岸芦花一一鸥。
一勺酒瓢一枝笛,一人独醉一江秋。
一丘一壑一柴扉,一树梅花一水围。
一柏一松一窗雪,一竿一叟钓鱼归。
一园一圃一茅亭,一水湾环一色青。
一个闲人无一事,一诗一酒一茶经。
这个汤濂是写《水竹幽居》的汤濂,卢冀野说他道光年间出生,写过许多小品,有《石品》,有《泉品》,还有杂文集《水竹幽居》,都像子书,像公安三袁小品,曾国藩给他写序称赞他的才气。卢先生说道光年间是桐城派古文盛行的时代,汤濂不独不肯笔陷桐城,反而走出自家风格,称得上一代奇士。亦梅先生也说汤濂这样的才情最是亮丽,可惜死后文名沉寂,命也,数也,如今想找一本他的遗着也不容易了。那是老师五十多年前的感叹。不读卢先生旧文我几乎忘了汤濂这四首题画诗。卢冀野是「江南才子」卢前,名诗人,散曲家,剧作家,学问家,在六七间大学讲授文学与戏剧课程,主编《中央日报》副刊,在上海《大报》、《亦报》写专栏,一九五一年四月四十六岁去世。陈蝶衣先生是《大报》总编辑,《大报》后来并入《亦报》,张爱玲也是副刊作者,卢先生去世不久,陈蝶衣和张爱玲先后南来香港。陈蝶衣跟我谈过卢冀野,说文章诗词写得好,一生清寒,死得太早。卢先生后人还在南京,最近搜编父亲的《柴室小品》甲乙丙丁四集,台北蔡登山任主编的「酿出版」刚刚印好,篇篇小品渊博极了也好看极了,卢先生儿子卢佶写前言。
甲集里有一篇〈文章病院〉,说叶圣陶和夏丏尊在中学生杂志辟「文章病院」专栏专挑文句毛病。六十年代徐吁先生办《笔端》也想开辟这样的专栏,要我跟几个朋友一起策划,说是最好专挑报刊上的病句。我们一连翻了几天报纸勾出问题句子。有个朋友说新闻版消息都赶时间,追死线,句子不好不妨体谅;副刊文字遍地粤语,写正统白话文已然格外珍稀,偶有病句,何忍挑剔?再说,作者八九都是熟人,挑他两句恐怕砸他饭碗,也不合适。徐先生想想也许也动摇了,「文章病院」搁下不做。写作是一个人的事,文字写得好写得坏都是自家的修炼,心存警惕当然可贵,不想自爱其实也行,文章写多了错手写出病句心中都有数。
毛姆跟 Beverley Nichols聊天,他说他终于悟出风格要点:「造句精简」。作家难免有过字斟句酌又雕又琢的阶段,毛姆说过了那个阶段,他如今下笔像写电报,写完还要重看几遍删掉一些赘词废字。尼可尔斯那本书叫《二十五》,二十五岁写的自传,从牛津求学写到游历美国写到作家交往,一九二六年初版,一九三五年企鹅再印。七十年代伦敦一位尤夫人推荐我读,说她父亲认识尼可尔斯,她小时候也见过,才情不小,名气不大,跟汤濂一样,死后文名沉寂。
尤夫人是老伦敦了,五十多岁的贵妇人,一口四川官话,英语倒是句句英国腔。我在我的英国老师安德森夫人家里认识她,香粉口红浓得像化装品月份牌仕女,眉毛描成弯弯的新月。我跟她说四川腔的国语,安德森夫人听不懂,故意跟我说台湾话,尤夫人又听不懂,两个女人仰头大笑终于都说英语了。安德森夫人跟着安德森牧师在台湾住过二十年,一口台湾话流水那么流畅,岁数跟尤夫人相仿却漂亮得多,她说那本《二十五》她读过,写得很碎,输毛姆远远一大截。我读了也嫌平淡,一篇篇忆人念事徐吁先生写起来精练多了。
我听安德森夫人说尤夫人的先生是国民政府武官,抗战前后在南京在重庆她是名女人,尤先生战后调驻英国死在英国,尤夫人一个人留在伦敦日子过得富泰,台湾也不常去了。尤夫人说她父亲一九二○年代在伦敦剧院看过毛姆写的话剧《 Lady Frederick》,那出戏红了二十几年,毛姆三十岁发了大财。尼可尔斯书里说排戏的时候导演要求毛姆在戏里多加些俏皮话,毛姆蹓出去一边喝奶茶一边在剧本里加了二十几句,戏一开锣台下一片笑声,毛姆说他知道他从此不再闹穷了。卢冀野在大学里教戏剧也许也说过这段轶事。
中国历代教授讲课都严肃,陈蝶衣先生说卢前体胖,说话风趣,上课一定不闷。《柴室小品》里有一篇〈哀红豆馆主〉写溥西园,说溥先生对昆腔贡献大。安德森夫人爱听尤夫人唱昆曲,尤夫人说她跟溥西园熟,也拜他做老师。我不谙昆曲,红豆馆主画的扇子扇页倒藏过几件,画好,字好。溥家几位旧王孙天份高,卢先生说溥心畬他也相识,那是爱新觉罗家族的白眉了,尤夫人家里小客厅挂了一对溥心畬小对联,中间是溥西园小扇页,画山水,配在一起雅致得很。「其实我这个人念旧,也怀旧,」尤夫人说,「伦敦住了那么久,北平、南京、重庆那些人那些事常常萦怀,家里挂些字画医治乡愁。」英语练得那么漂亮心中一片江山如梦,交往一久我倒渐渐敬爱尤夫人了。
一九九四年我重访英国顺便去看她,她苍老多了也迟缓多了,脸上没有香粉也不画眉毛,淡淡一点口红一点喜气,我夸她清丽动人她很开心。溥心畬溥西园字画还在,字画下面长案上放着好几本张恨水,她说她刚读完《春明外史》正在读《金粉世家》:卢前书里有一篇〈寄慰恨水〉,还有一篇〈恨水的病〉,张恨水那阵子中过风,在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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