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
鲁 平 (原载《侨报》6月30日“文学世界”)
王羲之一挥而就写完了《兰亭集序》,天下书人叹为观止。可是过了不算太久,右军(王羲之曾任右军将军)这幅字就不见了,剩下几幅临品给我们看,冯承素呀虞世南呀褚遂良呀欧阳询,还有后来的赵孟頫。褚遂良本流传最广,冯承素本据说最为近真,而赵孟頫本不知道临的是谁,没有右军的多少精神,一看就是赵孟頫。不像我这里无聪的一幅行楷,谁的版本也不临,自书《兰亭集序》,看着也让人心旷神怡。只不过在这临品支撑的世界里,他很难靠这个出风头。
无聪的《兰亭集序》写在纸扇上,黑色的扇面、乌竹的扇骨、泥金的字。笔划犹如刀刻,都是推刀。年轻时进出学校,我也常拿一把扇子。后来有了电风扇,又后来有了空调机,再在手里撮弄一把扇子便无甚理由。现在我拿这把纸扇张开,挂在通书房楼梯口的墙上。在它的下面依样再挂一把扇,老黄的绢面,苦竹的扇骨,一样题一篇《兰亭集序》,冯承素的笔迹。这样,我从饭厅或者卧室到书房来来去去时,如果记起来,就站下看一会儿,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扇子真是个源远流长的东西,自我记事以来,各样的扇子见过的也不少,因为那时虽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天气一样的还是要热起来。所以,每年临近端午,店里就会摆出各样的扇,随着家家户户也就有了各样的扇、丝的竹的、或方或圆,还有羽毛的草编的,染上红的绿的颜色。
“扇”这个字,《尔雅》不载,看来起源也不早,原指的是门,尤其是竹枝芦苇编成的门。《礼记》说,“耕者少舍,乃修阖扇”,木头的门叫“阖”,竹、苇的就是“扇”。户下用个羽,《说文》道:“从羽者,如翼也。”后来怎么的怎么的,扇又变成了遮太阳搧风凉的用具,而且不只是搧风凉,还要掸灰尘。《世说新语》里记着有个叫王导的,“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已经是晋朝的事情了。可惜戏台上的诸葛亮,既不拿它掸灰尘也不拿它搧风凉。
扇子也是有出身的,诗文里头经常看见的团扇,就是宫里的东西,村野里巷的小户人家原本不易见到。班婕妤有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虽是发牢骚,却证明西汉就有了这东西。团扇又称宫扇,而宫扇也未必都是圆的,譬如长柄的障扇,如今画里或者戏台上还能看见,原为了遮太阳,后用来显威风,也算宫中扇子的一种,告诉我们“扇”的功能有多复杂。至于我们老百姓家里,只能用些粗物,最普及的大约就是蒲葵扇。
蒲葵扇,当然就是蒲葵所做,一种棕榈科的植物。我们山东人叫蒲扇,渠广东人叫葵扇,只有阿拉上海人这时候却有些“聆勿清”(笨头笨脑),叫芭蕉扇,其实这东西和芭蕉实在没有啥关系。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好歹还画成一片芭蕉叶的模样呢。不过杭州人也聆勿清,所以每到夏天,我们便人手一把芭蕉扇到处乱走,搧风遮太阳,也拿来赶蚊子,绍兴阿姨还要拿来打小孩,不管是扇面还是扇柄。等到芭蕉扇用旧了,扇叶开裂成一条一条,摇起来哗啦哗啦响。吃完晚饭坐在天井,我们就在哗啦哗啦里聊着古今中外的事,说着天南地北的人。
扇子人人用,要是读过些书的却喜欢用折扇,拿在手里倜傥,题上字画优雅,插在脖领子里像个流氓。
折扇又叫撒扇,取其打开的动作,撒,折扇的风流都在了一撒一收上。打开折扇,也就是撒的时候,如果是扯着一边,摊开或者甩开,便是不知潇洒或者假潇洒,便是土气。讲究的人是拿食指定住扇柄,拇指中指轻轻一捻,“忽”一下子打开,带着风声,再顺势一摆手腕,“刷”地收起,干脆利落。这是个技术活,要练习,还要讲究扇的制作,轴要松紧适度,面要挺刮熨帖。有的人练熟了,就不肯老实,拿把折扇在手里,忽地打开,刷地收起,又忽地打开,不停地这么风流着,让人生厌。
折扇能风行开去,不仅是拿着显讲究,确实也是方便,起居行旅都不碍事,可以捏在手里,别在腰上,插在靴筒里,所以也叫旅扇,腰扇或者靴扇。为此文人爱用,商人官人也都爱用。前面说过的王导,拿的不定就是一把折扇呢。折扇作为风流道具,文人,尤其男文人爱之更甚一些。那么女人用不用?听说也用。扇面用各色的漏地纱做成,多情小姐拿来既遮着自己的脸,还能偷看有情的郎,故此有名“瞧郎扇”。除了男人拿来风流女人拿来多情,贾宝玉还拿来让晴雯撕扇子做千金一笑,既风流又多情。倒是金庸他们忽然又让贼人拿来当兵器,却是出人意外,我遍查典籍也没有找到个所以然。
我不仅没有找到折扇当兵器的道理,还找出个小小麻烦,折扇竟不是我中华上国的国粹,原来我芸芸士子都是拿着别人家的东西充自己家的门面。清人刘廷玑说,折扇“明永乐中,朝鲜国入贡,成祖喜其捲舒之便,命工如式为之。自内传出,遂遍天下”,不过五六百年历史。北宋邓椿则说是宋初自日本经朝鲜传入,还有人说是日本平安时代,大约是我大唐中期,由日本遣唐使带进东土。由此,折扇初出日本几成定谳。幸我大宋朝司马温公学问仔细,《资治通鉴》道:“渊入朝,以腰扇障日”, 这个渊便是褚渊,曾任南齐司徒,比平安时代又早了三百年。南宋宁海胡三省注腰扇二字曰:折扇也。司马光的这段描述,直接取自《南齐书》,该书成书于梁,远早于日本平安时代。据此说来,坚持“日本传入说”的诸贤需另找根据了,而且不会是一时半会儿,我还可以松口气。
褚渊这个人,历仕宋齐两朝,“内外尽秀”,据说道德端方,行事稳重,而且一副好相貌,腰里头又整天挂把折扇,入朝见皇帝还要拿折扇遮脸挡太阳,可见他自己也很爱惜自己,更不论别人,所以“尚”了南郡献公主,做了宋文帝的女婿。不过他比较晦气,偏被老婆的侄女山阴公主刘楚玉看上了,还碰到个荒唐皇帝刘子业。刘楚玉跑到皇帝弟弟刘子业那里发一通牢骚说,你有三宫六院那么多女人,凭什么我就一个老公?!都是一个爹养的,这样不公平!皇帝觉得也确实说不过去,就给她选了三十个面首。公主不答应,偏要褚渊也去。皇帝便教褚渊去伺候皇姐。去了十来天,山阴公主天天来纠缠,逼得褚渊寻死上吊,皇帝才总算答应放他出去。看来美貌也不总是好事情,也不知道腰扇给褚渊的美貌加了几分风流。
其实如我们这些平凡的老实人,美貌与否便没有那么要紧,用什么扇子也没有那么要紧,要紧的是我们现在几乎不用扇子了。
像我絮叨半天,我的房子里开着的是中央空调,于今年这个特别热的夏天里,还是觉得有些脚冷。过去那种晚饭后端片西瓜拿把扇子跑出去听大人胡侃神聊的日子就不再能够,不仅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不仅因为我的小孩子对我的胡侃神聊原就毫无兴趣,也不仅因为加拿大南部夏天的傍晚凉风飕飕,过了八时院子里就不大坐得住,还因为,除了墙上那两把,我的家里已经没有别的扇子。于是,所有关于扇子的事情,我也只能是说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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