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伤逝
2011年06月05日
台北故交小馒头来电话说骆华生两个半月前不在了。年轻时代一起玩的朋友，读完外文系守着父亲留下的照相馆过日子，闲下来爱背着照相机到台北大街小巷拍照，说是再不拍老台北风情慢慢不见了。连名带姓乍听像落花生，像许地山的笔名，馒头带头叫他花生很快叫开了，那家照相馆玻璃橱窗放了院子里种花生的黑白照片，漂亮极了。六十年代我初来香港那几年花生每年春节都寄贺年片，朱红画纸上贴了一张他拍的黑白照片，有的是花卉，有的是果树，有的是台湾乡下老房子，构图清新，意境吉利。七十年代我去了英国我们断了音信。八十年代我重访台北馒头说花生住腻了闹市，老早把照相馆搬去彰化，没了消息。二○○三年馒头来香港，他说他出差到彰化找到了花生，老了许多，糖尿严重，关在家里读书养病，话不多，频频感叹他没有子女，骆家断了香火。馒头说这七八年他打电话总是骆太太听，花生从来不听：「前几天骆大嫂来电话说老骆三月中旬走了，遵照他的遗愿不发丧，希望老朋友谅解。」认识花生那年馒头在政大我在成大，都在读大二，花生倒毕了业三、四年了，算算今年不是七十四就是七十五。馒头是江苏常州人。花生祖籍湖北黄冈。省籍观念我们这一代人还有些，听口音猜得出是什么地方人，不同省份的人个性癖好似乎也不同。新一代人不讲究这些了，台湾外省人通晓台湾话，香港外省人通晓广东话，祖籍渐渐远了，淡了。
五十年前花生喜欢台大师大那一带的情调，我和馒头陪他去拍过照。日据时代叫「大学宅地」，青田街、永康街、温州街、和平东路都算进去，几位名学者名作家都住那边，殷海光住在温州街一条巷子里。那时候暑假不那么热，到处是榕树、菩提、橡树、栎树，也有芒果香蕉龙眼樱桃，风一来满地是历史的残片。殷先生跟花生一样是湖北黄冈人，一九四九年到台湾大学哲学系教书，是台湾自由主义先驱，温州街小巷故居如今挂起红底黑字招牌让人进去参观，前一阵子台北报纸登了许多彩色照片，样子跟五十年前一样，日本式宅院屋瓦上长满青苔，湖蓝木门门框上全是藤萝。听说水泥砌成的读书台和殷先生为女儿辟建的戏水池都在，院子里花草树木小径无恙，春天番茉莉一开满园清香，馒头约我今年秋凉再去凭吊：「殷海光一九六九年去世，四十二年后小同乡花生走了。你记得那年我们要去敲殷先生家的门花生吓坏了，硬拉我们赶快跑。」
馒头说花生晚年只读契诃夫的作品，小说戏剧都爱读，订了一套牛津版契诃夫英译全集九大册，骆大嫂说他天天读，一页一页读，抱怨台湾外文系不开俄文课害他不谙俄文，读完那堆书圆了心愿他说他很累了。花生从来文静，低调，平实，有点像书上说的契诃夫。雷震下狱，殷海光胃癌，《自由中国》死了，我们悄悄议论，他总是坐在一边静静听，不说话。那个暑假他蹲在大树下偷偷给殷先生的房子拍照，我无意间看到他两眼又湿又红，馒头也看到。我们不出声。那时候骆大嫂还在师大读大四，花生追她，天天到师大大门口等她下课陪她走去吃客饭陪她走回宿舍，只会傻笑不会说话。有一天我问他追到了没有他脸一红说他赶着去买水果糖。许多年后我在英国读到高尔基写契诃夫说契诃夫也爱吃水果糖，说是三位香喷喷的贵妇去拜访契诃夫，拚命假装热衷政治熟悉政治，拚命请教当前战局：「你说这场战争会怎么了结？」契诃夫说：「必然是化干戈为玉帛。」她们问他谁会赢，希腊人还是土耳其人？契诃夫说：「兵强马壮的那一方赢。」到底是谁的兵强谁的马壮？契诃夫说：「粮草充足教养优秀的那一方。」她们一边称赞契诃夫风趣一边追问他喜欢希腊人还是土耳其人？契诃夫淡淡一笑：「我喜欢水果糖─你们呢？」三个贵妇都说喜欢，吱吱喳喳争着议论水果糖，知识丰富得很，神情比谈政局自在多了，还说改天要送一盒水果糖给契诃夫。她们一走契诃夫对高尔基说：「做人要说自己知道的事，太要紧了。」
花生那天还不知道他是不是追到了师大那个女孩子：他只知道那个女孩子爱吃水果糖，我一问他只好告诉我说他赶着去买水果糖。这样推理很像殷海光课堂上讲逻辑学。幸好那个女孩子后来真的成了骆太太，一个贤慧的好妻子，上星期我和馒头写信慰问她，她很快回信道谢：「老骆不爱说话，心中其实惦记你们两位旧日朋友，老说这些年他拍不出好照片送给你们了。」骆大嫂一手字很端庄，做惯老师的人写的字。昨天，馒头忽然来电话说他很想买一套牛津版契诃夫英译全集。我说九大册从一九六四年陆续出到一九八○年，很难找齐了，花生那套一定是早年买的。馒头问我读的是哪一种版本的契诃夫，我说是乱七八糟的杂牌版本。他说索性先买些短篇小说读一读，花生好像也先读短篇。这阵子都伤逝，都感旧，我也在读殷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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