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甕公本尊黃利九,也是他一直忌諱的本命黃如狗。他連自己也不知怎樣失驚無神狼狽起來,而至六神無主退進伍月花妹香閨,回來找尋失落的小小酒甕。當他見到甕壺破成三幾塊散落石屎地板上,酒甕破裂情景令他臉色青白,那陣間失魂落魄慌亂樣子,才是本尊自尊連狗不如。當他望到月花妹妝台鏡映照本尊,靈魂出竅似的痴傻。太極劍戟指著他,劍鋒寒光照眼,絲毫沒有太極劍的君子氣。他才猛然醒悟了適才「自我」解放後感覺夢遺殘餘的羞恥。此刻右手握住的酒甕頸椎,是如何面對眼前酒甕破碎的悲壯呢?…
適才。就是適才啊…他望著梳妝鏡裡的本尊…哪來的心思呢?抓起吊在腰帶上的酒甕,還快快樂樂呷了口。把酒甕隨手擱在妝台上。他轉身望了下昨夜美人枕下的太極劍,幾乎沒有絲毫思考就抽出來,把劍拔出劍鞘。他右手執劍,雙劍刃提在額前,舉在雙目中央準頭之前,朝鏡裡的「我」做了個很酷的瀟灑表情;然後氣納丹田打通督任兩脈,開始嚴肅的起勢劍式…
(哦!師父!…三十年如煙…打從無處探尋您生死江湖情,告別黑白道多少恩怨情仇…師父,我把您的太極劍贈了過命江湖妹,多久沒有揮劍踩過太極十二式?…開勢走勢,舞劍遁入太極圖好陌生啊師父…『太極者無極而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黏。急動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默記師父教我太極歌訣和師父教誨。哦!我荒廢多少年?…諒山妹子,妳仙師教練的太極功如何呢?妳從未在甕公哥眼前亮過相…)
他就是這個突然浮上心靈的感慨,輕柔地揮出劍勢,踩過太極圖動靜之式:『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踩踏大妹子香閨。他是得意忘形了,連劍尖掠過酒甕的氣息怎想吹墮酒甕都無感覺,就在「潛龍在野」收勢末式抱劍在胸打坐下來。他心靈飛翔之飛翔之,已隨意識記憶光陰歲月了…
(—歷史就是歷史。歷史如蜈蚣毒液無情。人怎麼活得這樣無矯情呢?你這無心無肺利九仔算甚麼?聽師父說。師父收養你扶養你,我和你都是人渣,連社會小小螺絲釘也不是。師父是說過:共產黨槍桿子走天下。人家誣師父是國民黨特務。是嗎?我人渣算老幾。小狗仔,北大荒勞改不是人過的日子。師父從北大荒回來,師父似人也似鬼,真正禽獸不如。唉,想起舊時,遇到你這乞丐仔,你真正連狗都不如。帶你狗仔身邊扶養,師父是想你活出人的尊嚴啊,狗仔。夾著尾巴做人呀小狗仔。把太極功練到爐火純青,你就是人精了,懂嗎?大顛大廢無心無肺就對吶,狗仔利。…哦!師父這樣教誨徒弟我,收了我的野性,收藏他的太極經。…)
(那年五月逃亡潮。鐵絲網橫連多少路?高山流水都有情。打鼓嶺燕子崖都飛越過來了。偷渡香港天地寬。九龍城寨日子充滿了少年氣概。廿歲青春有價也無價,都是穿行窄巷的日日夜夜。如果說人生非白紙一張,寫下青春也有價,就是零亂的寫在九龍城寨窄巷裡,多少無喱頭少壯情懷散落九龍城寨。夜來,跟師父宵夜,在狗肉檔裡大啖狗肉飲土炮,美不勝收。聽師父說練功我練功,狗肉缽頭前擺著師父的酒甕。師父變得那末矯情起來。口沫橫飛也矯情。師父,我從末見你矯情過。我怎不知道為甚麼?真正香港人講的:「鬼咁有料到」(了不起)啊師父…那情那景啊,酒甕豪氣也有愁…第一次聽師父說師娘和女兒。
—靚仔,如果師娘和你師妹仍活著的話,就是一家人嘍。
—我知師父有難言之隱,還是甭說傷心事。
—師父未收錯你這個徒弟。今夜師徒飲剩這甕土炮,算師父賀徒十年磨一劍。師父給你紅包利利是是。
看師父從腰襠裡拿出紅紙封,用酒甕壓著一個紅包十塊錢。
—九仔,你不是浪子回頭金不換,懂嗎?
—我記住師父教誨,笑傲江湖。
—江湖有風險,行船跑馬三分命。
—我放船返香港同師父宵夜食狗肉。
—今夜,記得把師父這隻酒甕收好,返師父家燒香叩頭。
同師父師徒情就這樣難捨難離,走向航海生涯,飄泊汪洋…)
(…那年船由印度孟買航錫蘭的科倫多,然後船靠星加坡…艇王交我師父來信。師父還是話長短說:『九仔:師父知道你剛好合同滿,船到星加坡會放船。正好香港政府要拆建九龍城寨。你放船返香港也好。九龍城寨算師父和你的家,返來看師父。…』艇王說:『回去吧,師父如父。或者師父有家業屋契要轉名。』由星加坡搭飛機返香港。難道是天意嗎?若是天意,師父該在教館等我。可是師父不在九龍城寨家。…哦!…九龍城寨已湮沒歷史長河。我蠢過豬!怎沒想到叫艇王打個電報返香港。沒有了九龍城寨,我無處穿家串巷找師父音影。…諒山妹,妳沒了仙師,但妳為仙師築了雕像…我的九龍城祇是記憶裡九龍城寨啊諒山妹…)
就是此刻,甕公的意識給一陣噗噗噗噗噗噗聲震撼了,他右手拿著相依為命數十年的酒甕頸椎,如失落的喪家犬,真不知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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