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帝門伯爺婆
0
伯爺婆，即鄉下人對老太婆的稱呼。關帝門的伯爺婆，顧名思義了。很少人知道伯爺婆真實姓名。「伯爺婆」是親近她的老姐們對她的尊稱，意思與她履歷無關。就是說，伯爺婆出現的場合，熟悉的相好會順口叫「伯爺婆」，表達了關懷，叫的人祇知道她現在做甚麼，絕不會想她的平生事蹟如何如何？老姐妹們日日出入太西洋城〔東方宮殿〕，是固定的生活方式，來這裡碰個「彩事」，即賭幾鋪之後如果「好彩」的話，就「過日辰」了。老姐們玩完百家樂後，就到宮殿食堂憑票吃免費飯，再添一盒飯，再去領回賭場補償的車資，然後就搭車返唐人街。翌日再搭早班車來賭場，日子就這樣循環下來，除了大風大雪的日子，幾乎日復日年復年。誰也不會思想這樣的生活方式好在哪裡不好在哪？不過怎說也好，跟關帝門伯爺婆之「尊」同樣享受聯邦政府福利照顧的老姐們，誰都會覺得這是她們惟一「過日辰」的生活方式，絕對無人說「有冇搞錯呀」，去思考為甚麼「有冇搞錯」。這不關乎「陀衰家」之類的損私話。世局早已翻過大跟斗，今時進太西洋城賭以賭過日辰的人物也大換血。報紙佬也說過，現今出入太西洋城東方宮殿的一幫中國老寡婦，都是文革時代逃亡的一胎化後遺族，叫嬰兒潮，她們在美國享受福利度晚年，無所事事嘛，因此出入太西洋城過日辰，享受免費車資兩餐飯，以賭客自居。
打伯爺婆的「前世老公」(伯爺婆這樣告訴人家) 大頭陳爆血管死在百家樂賭檯那張交椅上，從此伯爺婆就成了守靈的未亡人，每日默默無聲的來太西洋城賣報紙和賭百家樂，吃過免飯和報銷了車費，然後心安理得的搭六點半鐘車返唐人街。大頭陳爆血管那年，伯爺婆七十九歲，到現在她守靈已經五年了(或者她未算過五年)這世人已經走到這個田地，日日出入太西洋城，成了她的生活場所。熟悉伯爺婆的老姐妹們最初莫名其妙，現在都明伯爺婆是為大頭陳積陰德，至少肥婆娥這樣想。本來大頭陳暴斃在賭台上，不算大件事，最多是驚動警車差佬忙碌一陣子。這件事爆發，自然失魂落魄的是未亡人伯爺婆。然而，伯爺婆竟未經〔東方宮殿〕管理高層的任何守靈規矩，大揹包私藏一隻小香爐在大頭陳暴斃的賭座上奉香燒陰府大錢，儼然做了她賭鬼老公的招靈魂師，唱足一個鐘頭守靈歌，甚麼「閻羅王唔判你死鬼我判你…」，此時此景才再度驚動了太西洋城當局。但誰又料到呢，〔東方宮殿〕的經理部竟有意做大伯爺婆的中國式超度亡魂法事，連報紙佬都請來了。這場法事原本悄悄進行，但報紙佬降臨當場，就關乎中國女人之所守靈了。伯爺婆被寫上中西報紙頭條——『中國老太婆為賭徒丈夫在賭場守靈，關乎中國女人的德性和中國文化的崇高』云云。因此伯爺婆也成了太西洋城開張以來第一個城刊封面人物。
伯爺婆在賭場賣報紙，自然跟做了名人有關。然後她繼承了她死鬼老公的賭性，賣報紙兼小賭怡情；城方不會干預，也無心理學家分析退休的中國老人為甚麼貪圖$12塊5毛錢的車馬費報銷兼免費飯優惠。所以，關帝門伯爺婆的履歷還是有來歷的。最知道伯爺婆的算是宮殿的清潔工肥婆娥了。肥婆娥死鬼老公撈家王也因賭性成災，據云欠下鬼影幫還是大圈賭債被追殺，最後命喪黃泉，是伯爺婆和肥婆娥最喪心的晚景情事。然而，一眾以太西洋城為根據地(伯爺婆以她死鬼老公大頭陳的口頭禪對稱的) ，誰也不知道，肥婆娥同伯爺婆之間有過這樣的過節，或者說她倆夫之間有過賭場過節，揭發了倆老太婆半輩子的恩怨情仇，最後又演變成認命的好姐妹。甚麼恩怨情仇，又怎會演變成認命的好姐妹？一句話：由同是天涯淪落人變成同病相憐。
00
且說(此時光頭陳已經去見毛澤東了。誰都知道，光頭陳不知道毛澤東思想為何物，但他自認是毛派掌門人，其最大表現是賭輸錢之時，愛說毛澤東的矛盾論怎樣統一)這天肥娥妹結束了場館的清潔中班工作出來，走到伯爺婆的身邊賣報紙地盤，即〔東方宮殿〕場館入場口，看她向進賭場的賭徒或遊客們丟售。伯爺婆高舉手指夾著的報紙，老縐
的黧黑臉在陽光下顯映一層銀光，眼光隨著眾多的人轉，目迎接人，又目送人，然後望著
人家的腳步踏進〔東方宮殿〕大堂。肥婆娥馬上想起今日出城早，還沒有讀報紙。
「伯爺婆，給我一份報紙。」她望著伯爺婆的大背包說。
伯爺婆愕然一下，把手臂放下。
「伯爺婆，《世界新聞報》賣完吶。」肥娥妹的肥臉堆上笑容。
伯爺婆始終嚴肅地望著肥婆娥，好像忘記她是肥婆娥。
但肥婆娥還見著伯爺婆即刻拉過孭在背上的藍帆布大袋到胸前，放於地下，拉開中央對封的拉鍊。動作之利索超乎她料想，動作又跟她乾癟精瘦的手臂不襯；尤其近距離見到伯爺婆白皮包骨的臉頰，心有慼慼然！那隻藍帆布大袋顯然是特別製作，或者就是伯爺婆生活伙伴了，肥婆娥想。拉鍊攤開了大袋，裡面裝備的報紙不多，看情況已丟售七七八八了。伯爺婆如雞筋樣的手指挑開疊得整齊的一份份報紙給她看。她看到了自己愛讀的報紙，伸手去拿了一份出來。肥娥妹取報紙時，望見藍帆布大袋藍帆布大袋分隔兩層，報紙佔一層，貼著內層拉鍊隔開的內層，有兩隻張開的小口袋，一邊放隻銻飯盒，一邊放隻刺繡式荷包。肥婆娥知道伯爺婆這隻珍貴繡荷包，是光頭陳的遺物，光頭陳釘蓋後，每坐上賭場，她就會從繡荷包拿出一本小本本和原子筆，後來才知道是伯爺婆的秘笈。
「傻肥娥，怎麼現在才找我？我贏了鋪大小，不賭嘍！」伯爺婆說。
「您不同我孖份賭呀。」肥婆娥知道伯爺婆今日手風不順了。
她拿過兩份報紙，拿兩塊硬幣放在伯爺婆細瘦的手掌裡。
「客家婆，兩塊錢救不了我輸出的呀。」伯爺婆接過肥婆娥兩塊硬幣，笑臉堆疊層層縐紋，她知道肥婆娥打賞她小費。
「今日出糧，您願意陪我賭兩鋪嗎？」肥婆娥笑問，是討好了。
伯爺婆和肥婆娥心裡裝著一個算盤：$15元買張巴士票，到了太西洋賭城總站(或稱她們的的目的地〔東方宮殿〕賭場) ，可以憑票得到$15元退款，然後總站方(即賭場) 發給一張飯卡，就能得到兩餐免費飯菜供應。然後呢，倆人才開始合作式的在百家樂找個合適的座位坐下來賭幾輪。〔東方宮殿〕某號賭台玩幾鋪，贏輸點到為止，總之合乎倆人的組合賭道。投注賭博祇限大小百家樂，每人一日規定$50元，每下注$20元，輪流投大或小，見好即鳴鼓收兵。伯爺婆的賭道就是一道鐵定的公式：巴士來回票贈賞費合兩餐免費飯，十年如一日，這條數有得計。可是，最要盤算的還是，日月循環，日日點香拜完關爺就想：今日做甚麼？這個做甚麼就是怎樣過日辰。現在合作的公式公開化，但合作的方式有些少變化：每人每日$50元共$100賭注「下海」，贏輸上落就是$100元，不會戀棧下去，準下午六時「鳴鼓收兵」，贏輸「不恨」。每日出雙入對，人生境界怎樣？用伯爺婆的話就是：她家裡供奉的關帝爺。她迷信每日下來的賭運同關帝爺有關。
這日伯爺婆並無再進宮殿賭百家樂，說要帶肥婆娥去她家食飯，今日的免費飯留來翌日當早餐。肥婆娥突然覺得伯爺婆轉了性，怎的心血來潮要請她去拜她的關帝爺？因此，倆人爬上回紐約的巴士回家。平日，她倆踏上巴士後，會坐上第一排靠門口的座位。也可以說習慣成自然，這輛巴士的驗票員香小姐會笑臉相迎，待她倆入座坐定才坐回她的特別座位。然後會一路拿眼關照伯爺婆的孭包，有時問一句：伯爺婆，今天贏多少？或說：伯爺婆，報紙賣完嗎？送一張給我好嗎？(香小姐說這句時，看到伯爺婆背囊有賣剩的報紙) 通常伯爺婆會答：大陸妹，我原價給妳一份。香小姐沒買報紙，巴士開行後，一路冷眼理會伯爺婆。有時呢，伯爺婆會以本性笑話香小姐一句：「香妹，給伯爺婆拾塊香油錢，我拜關帝爺會請他出來點迷津，給妳介紹個關帝子孫給妳，早日結婚辦居留。」這是伯爺婆和肥婆娥同巴士香小姐的巴士情，也是老姐妹生活節奏之一。伯爺婆知道，原來的驗票小姐高昇了，換了剛從大陸來的香小姐。肥婆娥已經查實，香小姐佔了這個肥差，是她有個堂叔在〔東方宮殿〕做司理，司理文革時期就逃亡香港，是大圈仔出身。光頭陳知道大圈仔，伯爺婆自然知道，但已經事過景遷了。
000
且說肥婆娥被伯爺婆邀請去家作客。伯爺婆家就在唐人街後面的政府徙置社區村屋某幢j2樓213室。這個家，就是她和死鬼老公光頭陳以低微退休金的資格得到福利住宅，一層三房的政府福利住宅。肥婆娥進入伯爺婆的家門，第一個印象真正沒齒難忘：伯爺婆用雞筋手指開了門拿鑰匙，但非常利索轉動鑰匙推開門，劈面就見到對正大門的關帝爺神台——足有三四尺高的紅臉關公手握青龍偃月刀守衛這個家。肥婆娥驚愕陣間後，自然像無數中國人敬仰神靈一樣，心懾且敬畏的隨伯爺婆進屋。她最初想光頭陳生前也許是功夫佬，自己老公撈家王就是功夫教頭，同光頭陳有過過節。真正耳聞不如眼見，果如其然，原來死鬼光頭陳拜的關帝爺夠氣勢。功夫佬都拜關帝爺，都是千刀萬剮賭爛攤，沒個好東西！…肥婆娥心下暗咒罵。然而怎咒也罷，她還是敬畏神人關帝爺，就像年青時敬畏毛主席。她虔誠的偷偷打量伯爺婆在神龕下磨蹭，像探望軍情，探索死鬼老公同光頭陳未了的秘密在哪？然而許是關帝爺殺氣重，她突然想起死鬼老公臨死前說的幾句話：『肥娥，妳睡過大頭陳無？我欠他那筆債，向大圈仔討，就算一筆勾銷。肥娥，可是錢債無關「孔乙己」個囡柳葉青…』(孔乙己是誰？怎麼出了個柳葉青狐狸精？…) 自然嘍，她終於想起孔乙己是誰。就是那個愛施捨茴香豆唸唱『不多不多也』的臭老九孔乙己。孔乙己是讀中學時候知道的魯迅先生寫的孔乙己，怎的死鬼老公嚥氣前發這口令？…她實在不明白這個解放仔和不成材的爛攤怎的背著她睡了狐狸精，又偏偏有個早被打倒的不三不四的孔乙己同名的臭老九柳乙己。想來可能就是伯爺婆偶然掛在嘴裡的柳敬存這臭老九的囡…她心下馬上疑問：為甚麼伯爺婆今日邀請來拜關帝爺？也許同孔乙己柳葉青有因由了。柳葉青狐狸精是誰？…肥婆娥還未回過神來，卻見伯爺婆咚咚咚踏著木質地板，走進走廊後面一間房。伯爺婆去哪裡？屙尿還是沖涼 (洗澡) ？她眼神離開關帝爺，朝洗手間那邊張望。張望張望呀，等足半個鐘點吧，她已情不自禁扑通一聲雙膝下跪，滿腦子都是光頭陳之死和死鬼老公千刀萬剮死鬼撈家王如何糟蹋她的青春和愛情和這個家…不信命也得信命，打香港移民過來就面對這頭家…
然而，她的疑惑足足度過半點鐘，伯爺婆才從房間出來，她穿著一套印花長裙子。
她望著伯爺婆呆呆的同關帝爺相對。然後，但見伯爺婆在關帝爺神台下拿出一炷香，開始點燃，把點著火的三枝香交給她，她手上執著三枝。肥婆娥虔誠地接過三枝香，等待伯爺婆的指示。她卻聽到伯爺婆喃喃自語：「死鬼老公，閻王那裡也有大茶飯食嗎？你有無拜關帝爺…今日是甚麼日你記得嗎？死鬼爛賭鬼千刀萬剮你…」肥婆娥聽到這些話，祇有越來越迷惑伯爺婆今日的打扮和邀請她回家的動機，腦子念想的柳乙己和柳葉青就愈迷惑…
但見伯爺婆已手執三枝香，也不知是心有神靈，還是因為平生初拜關帝爺，她咚咚咚走到關帝聖神台下，望著祂的紅臉，馬上靠攏伯爺婆身旁，幾乎情不自禁扑通一聲雙膝下跪。她雙手把香舉過頭，被神靈感動還是伯爺婆的舉止感動？在伯爺婆家的關帝聖神龕下，她把香插上神台香爐，又恭恭敬敬朝紅臉黑鬚烏紗帽的關帝爺鞠躬。她又聽到伯爺婆喃喃自語：「死鬼大頭陳，你還記得你的肥娥嗎？死鬼你無良心，她就是鬼影殺手撈家王老婆啊。欠鬼影兩萬塊的撈家王，打老婆要老婆嘔出兩萬塊的撈家王。今日我帶她回來拜關帝爺。撈家王十條命也討不完你無法無天打砸槍的風光。這裡是美國，不是大陸。冤有頭，債有主。鬼影幫是來討老紅衛兵這條命。…」香煙在倆人頭上打著煙圈，在關帝爺彤紅的臉孔上下盤旋。這才是肥婆娥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原來伯爺婆這樣清楚她家細，連她老公撈家王做過紅衛兵打砸搶都知道，到美國得罪鬼影幫都一清二楚。她剎那才明白今日伯爺婆的盛情為何？她渾身顫抖，激動而心寒直透腳底。「關帝爺打救，關帝爺打救！…妳伯爺婆原來就是狐狸精柳葉青！…哦！陰功啊！…」。伯爺婆看肥婆娥楞頭楞腦的樣子，自然心中有數。「死鬼大頭陳和妳撈家王都是大陸人渣，我和妳都是人渣寡婦婆，怎麼會嫁了大陸人渣，到美國還擔罪。肥婆娥，妳有無想過？…我柳葉青敢向關帝爺發毒誓，我不是狐狸精…」她呆呆的同關帝爺相對，彷彿關帝爺的青龍偃月刀當頭劈下，如晴天霹靂般出現的「柳葉青」像個神仙姐。
0000
肥婆娥就在這時候近距離看到伯爺婆從她的孭包內層拿出她見過的繡花荷包。繡花荷包繡著兩隻花蝴蝶，都是用五顏六色的小珠子繡的，很花俏刺目。肥婆娥看到伯爺婆拉開小鎖鏈，從裡面拿出她說的秘笈 (現在她和伯爺婆合股賭百家樂時帶進賭場的那本數學筆記)。伯爺婆就在關帝爺神壇底下盤坐下來，叫她也盤坐下來。
「肥娥妹，別怪我柳葉青。是妳懵，從來不問我大姓芳名。妳祇認光頭陳和自己撈家王的賭性和想妳老公弄女人唔黐家，連世界是甚麼東西都矇查查。做女人呀，老公第一無錯，是女人立場和觀點嘛。但我問，我柳葉青發姣嗎？我四十七歲才見到黑毛陳變成光頭陳，我姣在哪呢？我發姣的話，不會到現在膝下無半隻仔女啊…」伯爺婆說著就淚眼婆娑了，肥婆娥即時未知何去何從？
「原來姐就是柳葉青…伯爺婆姐，柳葉青姐，我也在關帝爺面前發毒誓：我跟了死鬼撈家王到死，都未知姐大駕大芳名，是死鬼王臨死前的遺囑說過柳葉青…」肥婆娥惟有理無理辯解了。
「這個繡花荷包是我死鬼老公給我的定情物，她媽的傳家信物，我帶著它幾十年嘍。四十七歲我由大陸來見光頭陳，就拿著這隻繡荷包斥問他無良心。肥娥妹，妳猜我死鬼老公過去怎樣過日子？他一世人未做過正業，連唐人餐館的鍋剷都半做遛，就靠賭過日子。試想哪個行船佬像他？真正無陰功。我也是神差鬼使，見到他手捧這本生死簿，就隨他拜關帝爺，也出入太西洋城。這兩件東西就是他給我惟一的遺物，我想起來就恨。他的生死簿啊！今日是我跟他結婚六十周年紀念日，看到生死簿，我就會記起廿歲坐花轎進他陳家的情景…我傻，偷偷收藏這隻繡荷包幾十年。我的出嫁信物啊！落轎過火盆進洞房…現在想來，愛恨都無意義，祇關帝爺看著阿姐。…」伯爺婆淚眼放光。
肥婆娥聽著伯爺婆的哭話，知道伯爺婆走進過去了。她看不到伯爺婆心靈的情景
，在她生命和愛情裡的幽秘。她為也觸景情生，想自己失落悲哀的愛情，哭泣了。自然嘍，她不會想像到伯爺婆此刻的心靈世界怎樣？…
(想起夫妻團圓之後的日子就苦惱。怪他怎的嗜賭如命。天還未扯白，把臨睡前浸泡的米端上煤氣爐煲飯。這也是習慣，不用電飯煲，歡喜傳統化的電火煎飯，歡喜那種飯香。飯煮熟後，有時又習慣留一層飯焦，晾晒硬如米粒，然後拿來爆米花做米餞。煮飯那段時，進廁所大小解。出來時換了洗過的印花棉布衣和印花裙，飯已經收火了。還會在梳妝鏡前擺一陣姿態，望望這套衫裙的花樣，望的不是自家的老臉，卻是四十七歲移民紐約的印象。怎會忘記呢！三十年夫妻別離，才等來夫妻團圓。這套衣衫就是倆公婆團圓之日死鬼留下來的禮物。從未收過男人的禮品。他是第一個男人和守候一輩子的男人。所以這套衫在特別日子都會穿出來。現在自家打扮自家看，也算紀念吧。今日是死鬼死忌日，也算紀念。)
(絕早起身淋浴梳洗，就在洗澡間打扮等天亮，為甚麼？為你死性不改。哦…我至今還弄不明自己，現在還會想起出嫁坐花轎進祠堂的光景：鄉下人都講，我是你村最後一個坐花轎進祠堂的媳婦啊！遮掩紅彤彤頭帕，甚麼都紅彤彤…然後呢，就迎來解放新天地。沒過幾年好日子，迎來大躍進人民公社。火燒燎燎的土高爐。村村餓死人。就這樣，你就拋下我逃亡，讓我這輩子就揹反革命黑鍋過日子。等呀等呀，等人食樹皮食土茯苓，還是沒有你消息。…由十七歲到四十七歲，等足三十年的同床共枕啊，好漫長的三十年。陳家沒留下一男半女。人到中年才團圓，我已經到了月信收水年齡，哪來徐娘半老有風情，這輩子怎樣雲山雲雨，哪來霧水山泉。我記住那夜，你怎不憐香惜玉我，死鬼！你就不懂女人…這算夫妻團圓嗎？可是你卻說：關帝聖未作神之前也是人。你說：關公在生時打了無數惡仗，但他犯了一個嚴重錯誤，容華一仗勝敗天意，人算天算走麥城。…你說甚麼呢？關公走麥城同你何關？…死鬼！…)
00000
肥婆娥不久發覺伯爺婆有個習慣：隔個寅時卯時，都會見到她穿著那套印花長裙子。她知道，嗜賭如命的光頭陳，在生時也在特別的日子，譬如美國獨立節、感恩節、聖誕節，帶他的老婆出賭城，伯爺婆就是穿這套靚衫亮相。然後搭百老匯地鐵天橋下面的大巴士出太西洋城。肥婆娥卻感想自己：為甚麼做人老婆這樣懵！連光頭陳老婆叫柳葉青也未知…肥婆娥，妳這個掃帚星當殘嘍！…伯爺婆也在這個時候坐上她固定的賭座椅，從大揹包的繡花荷包拿出本插著原子筆的小本子。這日的過場風景就是：伯爺婆四平八穩坐下來後，就把這個本子放眼前，儼然學她死鬼老公神樣吧，迎手捋起衫袖，姿態十分拘謹。肥娥妹打心裡默認伯爺婆的拿牌出牌，一鋪賭下來，她的牌贏梗了，隨手就在秘笈上寫下贏的號碼。肥娥妹和伯爺婆這日贏了$50塊。總之，伯爺婆和肥婆娥老姐妹過日辰，出入賭城市不止為了賭長命錢，主要是這樣計算過日子，早出晚歸成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公式。重要的是：肥婆娥知道伯爺婆就是柳葉青，反而倆人成了過日辰的死黨，這才是她姐妹倆最大的隱私。
總之，伯爺婆和肥婆娥的死黨故事該告一段落了。可是，伯爺婆這天突然猝死於黃昏時刻晚班巴士上。生命隨伯爺婆猝死結束，也與大西洋城〔東方宮殿〕畫上記點。彷彿也是冥冥中的命運註定：老左派光頭陳跳船紐約就嗜賭如命，把他數十年生命浪擲太西洋城，隨猝死宣告了誰也化解不開的秘密。而伯爺婆又跟隨爛攤老公猝亡，夫妻的生死懸念，卻留給肥婆娥這些末節場景：香小姐默默無聲坐著等賭城的值班員警和救護車來。救護車幾分鐘不到就來了。肥婆娥和香姐第一個聽到隨役醫生說：密西柳葉青，是五分鐘前死亡。肥婆娥第一個念頭就是伯爺婆隨身帶的大背包。她和香小姐在等待救護車來時，忙亂中忘記伯爺婆的藍帆布大背包。她知道伯爺婆回天乏術，才想起伯爺婆的隨身大背包。大背包仍在，警方並未取去。肥婆娥接著想起伯爺婆寫的「流水賬」和裝社會安全卡和她的銀行保險箱鑰匙的繡荷包。「流水賬」就是她光頭陳遺傳的賭大小輸贏的「生死經」，同打開保險箱的鑰匙一齊放在繡荷包裡。攸關伯爺婆生命秘密的生死經不見了，伯爺婆的棺材本(存款) 在哪裡？…肥婆娥著慌了。
「香小姐，有動伯爺婆的背袋嗎？」她順口問。
「我都嚇唬得能大氣未敢喘息，哪敢動她的包。」香小姐瑟縮說。
「伯爺婆落座時，我下車去拿忘記在候車間的飯盒。香小姐見到有多少人上車？伯爺婆睡著時，妳都未離開？」她說。
「肥娥姐，妳吃腦吃壞呀！」香小姐氣憤道。
肥娥妹自然來不及追尋伯爺婆那隻繡荷包的失蹤細節，滿腦是繡荷包同伯爺婆生死相連的故事：十七歲時她坐著八抬花轎嫁去陳家，第二年家鄉解放，就把這隻繡荷包給她。…伯爺婆說，那輛花轎來到陳家，她跨過火盆…數十年下來，這隻繡荷包的秘密，卻由她老公的賭命贏了香港人兩萬塊。…食腦的肥婆娥未有那樣高深的智商去推理，怎會想到光頭陳贏的錢是她死鬼老公撈家王拖欠鬼影和大圈仔的賒債…此刻，面對伯爺婆的死亡面孔，她多麼後悔，伯爺婆臨終才知道她是柳葉青…接著，她下意識地把背包翻個倒朝天，都沒有那隻繡荷包。她最關心那隻繡荷包和伯爺婆的銀行保險鑰匙。她漠然地望一眼失魂落魄的香小姐，手上握著伯爺婆的報紙《世界新聞報》，望著報上的頭條大新聞——聯邦法院終審判決人蛇之母終身監禁。
二00八年十一月五日嘸吟齋

翎翅說的海外華僑的生活積習，回應了《關帝門伯爺婆》作者寫作素材，無疑加強了這篇故事和人物的真實性，很令作者感動！真實的伯爺婆和肥婆娥兩個女人，都是作者非常熟悉的鄉里；像光頭陳和撈家王，都是她倆的真名大號老公，都先後離世了。去年上紐約，跟鄉妹子肥婆娥說起伯爺婆，她感情地說了許多許多，也說了她不成才的老公許多許多。我和他們都是同時代的人，上下年紀，有鄉情。鄧治兄的文學批評抬舉了。我想說的是，我是粗人，一輩子幹粗活，固定的生活內容，也固定了愛同這些行船佬和他們的家屬接觸，似乎也固定了個人寫作取材的局限性。我倒希望在生的末期寫出想寫的，都是他們給我的文學靈感。祇是他們不會知道我寫了他們，是作者的告慰嗎？我問天地。
對於荒田先生的提點，一直給我鼓舞多多。我倒覺得美華的眾多點評家，應該帶出海外文學網站少有的風景線，長存下去，風光無限。美華內容多樣化，包羅更多樣化些，一定不止閱讀上的快感，文學價值就水到渠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