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伉俪要来纽约了！说是三天的行程。收到这个通知的时候，我高兴坏了，那时，我已离开纽约，正打算到EDDY FARM山中小住。
    “我会提早两天回来，期待着与您见面。”回邮件的同时，我还特地问了一下他的酒量。他回答说，“塞遥，告诉你一笑话：我从来不晓得我的酒量……因为没醉倒过。只是，我父亲有过一晚喝掉四瓶威士忌的记录”。——他这是以“遗传”吓唬我哩。
    在“美华论坛”网站里，除了诗人王明玉，我与刘荒田先生交流最多。他虽然是文坛名家，却随和而实在，常常和我们谈笑家常，打成一片。那一阵子，我把这位未曾会过面的文友，当成同龄人。
    记得刚来美国的时候，就在报刊杂志上读刘荒田的文章了，那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印象中此人文笔不俗，性情幽默，“人情世故皆文章”似乎是他为文很好的写照。一晃多年过去，我们在“美华”相知。从周围文友的谈论中，能感觉到大家对他的敬重，心想他必然七老八十了，但看他点评贴子，却见其独到见解，毫不迂腐，他的一些散文篇章泼辣生猛，走笔相当“前卫”，又似乎属“我辈”中人。对这样一个“文友”，我几乎没法好好地“定位”过，反映在称呼上，也多番更改，无所适从。
    “美华论坛”网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文友之间首次见面，要发表一篇见面记，与大家分享。既称“见面记”，当然要说道说道“见面”那一刻的情景。想象里的见面，大多发生在茫茫人海里，“众里寻他千百度”——人生的浪漫情怀与沧桑境界，似乎只能在寻寻觅觅后的蓦然回首中升华。
    可惜，荒田与我见面的经过，却实在有点“对不起”大家——我们一个早到一个迟到，终于见到了，却像经常见面的老朋友，大老远就给认出来了！然后公式化的握手，互拍肩膀，好了，上车——就这么联手扼杀了大好一段浪漫主义题材。
    根据荒田的行程安排，我们直奔曼哈顿华埠的勿街（Mott Street）47号——海外华文作家笔会所属的接待处。一路上我们谈论诗歌，谈论语言，谈论施雨的海归，谈论余光中过期的乡愁，以及金融危机与开放中的故国……刘荒田很健谈，讲话很实在，他似乎有讲不完的掌故逸闻……
    当天晚上，王鼎钧先生率“九九读书会”的成员们在法拉盛设盛宴替荒田伉俪接风洗尘。席开三桌，许多文友欢聚畅谈，一直至11点。这个照面下来，我终于证实了我的猜想：刘荒田不胜酒力。
    宴会后，鼎公依然兴致勃勃，坚持要到荒田的居处，说是要继续挑灯夜谈。这是荒田于十年后重访纽约。和我一起留下来的几位文友，从前止于“知其文不识其人”，于是我们一干人分成数组，一路上数度交换着闲谈对象，沿着缅街信步行走……午夜的纽约，暖风徐徐，灯火绰约。
    散文家张宗子指着荒田的背影对我说，以前看过荒田的照片，眼睛小，印象里笑嘻嘻的，他怎么可能这么高大？这很不应该呀！对于宗子的讶异，我其实也有同感——眼睛小的人通常个小——这是我们对国人的刻板印象。今日一见，难免嘀咕。特别是此刻，在异国的街灯照映下，时光诡异，他的背影如云雾里的苍山，隐隐约约，更高大了些许。
    文人夜谈，免不了拍照留念。撇开远来是客不说，刘荒田175公分以上的个头“只能居中”，占尽优势，小个头如我者在他的旁边小心陪着，吃亏不小。“这是历史性的时刻，可不能大意，我们多拍两张以防万一”刘荒田一边对着拍照的夫人说，一边笑颜逐开，“这些照片，《香港文学》的王鼎钧专辑可能要用呢！。”大伙一阵乐。我抽空也举起数码相机抓拍了几张。十年遇友，难免开心过头，其中有一张他与宗子的合照，那双原本就小的招牌眼睛更笑成一条缝，几乎不见了。当我把这张从相机里挑出来，个头稍矮者顿时大乐，气顺了不少。宗子大叫，“就这张了，就这张了，我得拿去配合着发表，气死他。”荒田听了也急忙凑过来端详一番，悻悻地说，“我的眼睛本来就这样。”
    这两天下来，多次听荒田谈话。看起来他和蔼可亲的，一脸笑眯眯，讲起话来却坦荡而实在。在这次海外作家座谈会上，他的谈话不捏腔，不拿调，不打稿，不拟大纲。这与当下风行的官腔大调的习气刚好相反。他对在场诗人作家更是如数家珍，从鼎公、董鼎山、殷志鹏、王渝、李斐、彭国全到海鸥，陈安、陈九、邓泰和……一圈下来，谁的作品和多年的情义都不漏，就差他自己！诗人王瑜看不下去，就提议他谈谈自己的写作心得，他勉强说了几句，却突然停下来，转身问旁边的王瑜，说：“我没话说了，你是不是给我改点其它的话题讲讲？”
    ——荒田啊！哈哈，荒田！荒田文如其人：达观，真实——一种直达灵魂深处的真实！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副所长董乃斌先生在评论他的文章时说过如下一段话：“刘荒田文字老练泼辣，尤长调侃谐谑，更敢于袒露心灵，自嘲自讼。”——这段评语非常恰当,但似乎还不够。记得荒田在谈论从诗歌进入散文领域的优势时说过，他自觉在“虚”的这部分直接上了一个层次——这话真好！是的，刘荒田虽是写实的名家，可我最喜欢得却是他文章里“入虚”的部分。我一向认为现实主义的最高境界在“虚”里。反过来也一样：超验的终极也应该回到写实里头。刘荒田虽以散文名世，他骨子里还是诗人啊。
    他总是对我说，塞遥，其实我们俩的诗歌路子是一样的。一听这话，我心里便无端产生一种孤独感——你写了20年以后为何弃诗而去啊？为何？
    刘荒田的文章其实不用我多说，他的文品，也足以令我辈汗颜！三天的纽约行，他最少四次郑重地向人推荐我的诗。他总是挑朋友的好处讲，且尽量少提自己的成就，这早有所闻，可亲身体验，仍然感到意外。
    在他要离开纽约的那一天上午，鼎公夫人安排在鼎公家里举行一个读书讲座。所谓读书讲座，我以为是我们恭听名作家谈论为文之道的绝佳机会，可他还是老样子：不打稿，没官腔，随口闲说。我注意到一点：他前半段大谈鼎公的思想文章，后半段却阐述我的诗歌，中间部分塞些见闻掌故，而他自己的文章与经验却一笔带过。接着他居然再次谈起我那首与他有过“争议”的《钟表店》！并且鼓动文友们朗诵此诗，随后又亲自解说此诗，且举一反三，极度推崇，搞得既好名又不好意思的我急忙借故到后堂去，以免满心得意还要装出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坐在人群中“哪里哪里”地装模做态……。这么一位散文大家，与年轻一辈谈诗论文时意见相撞，原不足挂齿，笑笑也就过去了，更何况他的观点原本就有理，可他认真重温文本，慎重择文再作论评不算，还多次主动与文友谈及，最后总不忘加上一句：“我后来也同意了塞遥的观点”——此人胸襟气量可见一斑。
    中午时分，要分手了。大家纷纷站起来拍照留影。“唉，只有照片最真实，永远存在”荒田总是这么说着，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感怀，“塞遥你也过来吧，让我们一起与鼎公拍一张”。我和他分别站在鼎公左右，鼎公却挥手叫停，坚持要让荒田站在中间，我们只好依从，荒田连声叹息着说，“唉，我们这是三代人啊，我们这是三代人啊！”——自此，我才终于定格他为“老师”，尽管这称呼带着失去一个“哥们”的危险。

 

 

    ——塞遥

    2009年7月于纽约。

一大早起来，在塞遥博客看到这篇读起来如沐春风，很是过瘾的见面记。充满亲切感又非常幽默的语言，令我多次捧腹大笑。最近过于忙碌造成的压力与疲劳消除了、精神也愉悦起来。感谢刘荒田的纽约之行为塞遥提供写作素材，感谢塞遥写出如此温馨的佳作。
这篇见面记最大的特点：于不动声色之中写活了刘荒田与作者本人。两位都是既有成就又非常可爱的非凡人物！

非常好的博文！感谢开尔的好介绍⋯⋯

很感人。
日子里需要闲聊和友情。

谢谢各位阅读！
心之初平淡的语言“日子里需要闲聊和友情”却饱含哲理。这也是美华论坛能够吸引大家的重要因素之一。

谢谢白河山鹰共鸣！问好白河山鹰！

好一篇率真幽默的见面记！与梅瓶心中的荒田老师差不多呢！只是梅瓶笔拙，无法像塞遥一样灵慧哟！谢谢开尔转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