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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董桥:小说人生:半生缘

    [COLOR=red]怎能不愛看董橋?[/COLOR]

    董桥:小说人生:半生缘

    2010年08月15日

    书房窗外冬日融融,树影婆娑,伦先生打开抽屉拿出一张黑白老照片给我看:秀发齐耳,浓黑如夜,微鬈的刘海下一双文静的大眼睛荡着湖光,纤秀的鼻子鼻尖特别尖,灯光打下来菱角嘴唇躲在阴影里隐隐显露羞涩的笑意。「说是四十年代在西环老宅院里拍的,」他说,「我认识她是五十年代了,相貌没怎么变,多俊美,你说?」老前辈难得笑得这么神秘。他姓伦字秋白,我原以为他和藏书大家伦明字哲如是一家,他说不是:他祖籍顺德,伦明东莞人,爱穿破旧衣服到书铺寻觅秘籍,人称「破伦」,前清举人,在北大、师大、燕京、辅仁都当过教授,四十年代死后藏书归北平图书馆公藏。我读过他的书,记得有一本写渔洋山人很有用。伦秋白我向来尊称他秋翁,一张清 癯的脸两道白眉最威风,像古人。他两腿旧患严重,怕开刀,老来步履艰难,家居靠拐杖,出门坐轮椅,精神倒很兴旺,儿子一家住楼上,请了两个帮佣服侍老人。
    那天下午他说有个朋友想整批收买他搜藏多年的民国文人手札:「你看可好?」我说价钱不赖不妨放手。他说花过心血,舍不得。我笑他老早动了心才问我意见。
    「买家想要张爱玲手迹,我没有。」
    「那封胡适长信提了张爱玲。」
    「林徽因陈衡哲不比张爱玲好吗?」
    「还是胡先生金贵!」
    秋翁说四十年代他常去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用功,从来没有遇见过张爱玲:「或者说遇见了也不晓得那是张爱玲。」他说《张看》里有这样一段话:
    好几年后,在港战中当防空员,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发现有一部《醒世姻缘》,马上得其所哉,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秋翁说经历过战乱的人才晓得炸弹炸下来那股撕肝破胆的惊恐和愤慨,死命的震撼死命的号啕,防空洞再近也觉得远,张爱玲倒好,捧着《醒世姻缘》拚命追读,连敌机那个敌字都省掉:「她的作品我荒疏了,」他说,「不知道涉笔抗战是不是都避开仇视日本的字眼。」我也荒疏了。二次大战我还小,在南洋,日军南侵的腥风血雨印象朦胧,和平后听大人们说起依稀记得空袭的轰然巨响和又潮又挤的防空洞。还有寂静的老街那一声声惨叫,窗缝中瞥见日军抓着邻家一位青年志士,赤膊绑在树上死命鞭打,满身血汗。张爱玲胡兰成的事似乎上了小学六年级才知道一二,那时候苏青的《结婚十年》比《倾城之恋》、《十八春》红多了。上了中学读的已经是赵滋蕃的《半下流社会》,南宫搏的《江南的忧郁》,谢冰莹的《圣洁的灵魂》,都是美国人五十年代在香港出钱出版的书。六十年代先父在香港给南宫搏题「观灯海楼」横匾,南宫搏还请他给《江南的忧郁》题隶书书签,说是想再版重印,先父的八分字十足上海商务印书馆杜就田的书风。
    「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秋翁说,「让你见见张爱玲港大的同学。」顷刻,一位老太太慢慢走进书房:「说同学是高攀了,」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点了一枝烟。「一起修读一门课,点头之交。」听口音是江浙人,刚从美国回来访旧,寄住秋翁家的客房。她命我叫她「楷棣」,叫英文名字 Kathy也行:「省得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把我叫老了!」她要我替她找汤新楣翻译的美国小说,说是读完汤先生译的《战地春梦》十分拜服,想多读几本。窗外一道斜阳穿过绿叶照进书房,楷棣齐耳的银发显得又亮又柔,刘海不见了,大眼睛尖鼻子都在,菱角的笑意不复羞涩,从前年轻现在老了她都比张爱玲秀丽三分。楷棣好像不想多谈张爱玲,秋翁说起《秧歌》和《赤地之恋》她只淡淡搭上一句话:「她的散文比小说好。」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我给楷棣送上好几本汤新楣的译作,汤先生说他隐约认得「楷棣」这个名字,好像姓范,五、六十年代跟一个男明星走得很密,好像还闹过什么新闻上了报纸。我说一扯上明星芝麻绿豆的事都要上娱乐版。「说得也是,」汤先生搔了搔头苦苦一笑。楷棣收到这些书很高兴,说一定要请我吃饭。秋翁坚决要做东,说是有个老厨师退休了住新界,是他的结拜兄弟,随时愿意出来办一桌菜,红烧鱼翅最拿手:「说定了,这个星期六伦府宴客!」秋翁兴致大好,坐在轮椅上讲了好几个电话约人,楷棣一边翻查小记事簿替他拨电话一边笑老头子急性子。晚宴上一桌客人都是他们那一代的老前辈,老厨师十二道菜做得真讲究,忙进忙出还不忘陪秋翁喝威士忌加冰。楷棣坐在秋翁身边不断劝他不能再喝了。「今天是大日子,你就开开恩让我尽兴行不行?」秋翁拱手求她。她说她愿意陪他慢慢喝掉眼前这一大杯,喝完不喝。秋翁应了。深宵散席老头子满口英语说个不停。「真醉了,」楷棣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替他抹汗哄他回房睡觉。「不睡,」秋翁甩开她的手说,「我还要接着研究张爱玲的国家意识和战时心态!」秋翁其实没醉,是装醉:张爱玲这件事太蹊跷了。翌日,秋翁来电话不谈张爱玲谈晚宴隐藏着一桩没有说出口的大好事。
    「想必是喜事,」我说。
    「喜字隆重,不如说好事!」
    「什么时候揭晓?」
    「星期天早上敬请光临寒舍。」
    秋翁那是故作神秘,挂了电话整个星期我只顾处理手头的事几乎淡忘了。星期天上午匆匆赶到,伦府一片寂静,秋翁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等我,他说楷棣上教堂做礼拜。我催他先说说到底是什么好事,我好郑重道贺。「范楷棣不回美国了,」秋翁满脸抗战胜利的喜悦。「留下来陪我过小日子!」
    「你们结婚了?」
    「不是结婚,是结缘,我的《半生缘》。」
    「恭喜恭喜!」我起身拱手鞠躬。
    「上星期的晚宴算是喜宴了!」
    秋翁说文人手札不要了,卖了,他只要楷棣。三个月后楼上他儿子一家搬走了:「情节像日军偷袭珍珠港,」楷棣悄声对我说。「比张爱玲小说壮烈多了!」伦秋白远远对着我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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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代文化人的风采,跃然纸上。好作品!
      邓治
      不可吃尽不可穿尽不可说尽
      又要懂得又要做得又要耐得
      ——山西乔家大院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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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能不愛看董橋?”

        很难“怎么”。“经历过战乱的人才晓得炸弹炸下来那股撕肝破胆的惊恐和愤慨,死命的震撼死命的号啕”。
        人生南北如梦,但卧金山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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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如戏,本身就充满离奇坎坷,董桥的这篇小说刻画了一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文人形象,历史与现实交织,有种纵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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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宵散席老头子满口英语说个不停。「真醉了,」楷棣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替他抹汗哄他回房睡觉。「不睡,」秋翁甩开她的手说,「我还要接着研究张爱玲的国家意识和战时心态!」秋翁其实没醉,是装醉:张爱玲这件事太蹊跷了。”
            聪明的老头子。董桥的笔触微妙,写出了一个伦先生对五十年朋友的仰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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