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秋
文/邱晓鸣
下完蛋的母鸡真是烦，高一声低一声咯咯哒地叫着，吵得人不得安生。睁开眼，已是早晨。翻个了身，闭上眼，想睡一个回笼觉，这时，不争气的肚子叽哩咕噜的一阵响，有些饿，我便睡不住了。
堂屋里传来母亲和大嫂的说话声，揉揉眼，我坐了起来。母亲说，今日立秋呢，大嫂说，是吗？唉，日子过得真快，眨眼工夫就立秋了。我听了，娇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母亲，跳下床去了堂屋。见了我，母亲便对大嫂说，子香，拿秤去，我们给黑蛋秤秤重。大嫂望了我一眼说，妈，秤什么，你看黑蛋，牛犊子似的，哪里像是枯夏的样子。说着，她伸手拦起我提了提说，这一夏，黑蛋至少长了三五斤。我挣脱了大嫂，指着她的肚子说，你才胖呢，肚子里象装了个西瓜。大嫂笑，母亲望着我，眼睛里满是慈爱。她说，黑蛋，大嫂不是胖，是怀着你的大侄子呢。我望着大嫂，不再言语，心想，大嫂真历害，老母猪似的，去年生下的小勇刚会走路，这里又怀上了。
我问大嫂，立秋是过节么？大嫂笑，她说，是过节呢，还不快让妈杀鸡打肉。我听了，便同母亲闹着要吃肉。母亲看了大嫂一眼笑了，她说，家里那几只鸡，留着待客呢。说着，母亲从大衣襟口袋里摸出手绢，一层层地打开，露出一卷毛票子，她取出几张递给大嫂说，让福年抽空过河去打些猪肉吧，立秋了，今天我们也“贴秋膘”。大嫂接过钱，一扭一扭兴奋地走了。母亲朝她的背影喊：告诉他，多要肥的。
见有肉吃，我高兴了，便缠着母亲说话。母亲说，立秋有讲究的，白天立秋为公秋，夜晚立秋为母秋。“朝立秋凉飕飕，夜立秋热烘烘”。今年是公秋呢，要凉快了。母亲告诉我，立秋以后就不能下河洗澡了，要不，会打摆子的。我晓得打摆子的厉害，前些天，毛蛋子就打起了摆子，隔一天就发热，脸烧的通红，捂了两床被子还一个劲地喊冷说胡话。几天光景，人就瘦了一圈，连走路都打漂，我可不愿像他那样。母亲给我盛了一碗“渣”，让趁热吃了。所谓“渣”，就是一种用豆渣和青菜沫拌在一起做成的粥饭。我正饿着，接过碗就稀里哗啦就吃开了。母亲望着我，问，好吃么？我说，香。母亲说，我儿就是嘴壮，吃吧，“吃了立秋的渣，不呕也不拉”，多吃些，秋后不拉肚子。
村街上，哨子吹响了，接着，杨队长破锣似的喊声传了过来：今天立秋，歇工半天，全村男女老少全去北河湾西瓜地“啃秋”，只许吃，不许带，八点钟开始，过时不候。我问母亲，什么叫啃秋？母亲说，就是去吃西瓜，我儿快去，队长说了，过时不候呢。听了母亲的话，我放下碗拔腿就跑了出来。走上村街，逮眼就看见毛蛋子奶林子他们一群人，屁颠屁颠地跟着队长往北河湾里走，我快步撵了上去。
北河湾是一片坟地，地里埋着众多老去了的村里人。两座高坟之间有棵老柳，瓜棚借树就搭在那里。抬眼望过去，瓜儿就在坟地那一片青藤蔓叶里裸躺着，大个的是花皮西瓜，小个的，藏匿在蔓叶里，露出一点猩黄的是熟透了的香瓜。种瓜的老汉是个黑瘦的北侉子，我们不知道他姓什么，家在哪里，只晓得他种出的西瓜又大又甜。每年到了季节，他便推一辆独轮车走来，在坟地里种瓜，与鬼作伴，吃住都在瓜棚里。收秋后，他得了村里分下的几袋粮食，便独自推车离去。北侉子人生得凶，脾气也丑，常常独自在月夜里吹箫，还唱一些听不懂的戏文，那腔调，狼嚎一般，听着让人瘆得慌。我们曾无数次设想着夜里来偷瓜，都没成行。我们惧怕北侉子，更怕月夜坟地里闪闪发光的鬼火。
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的时候，北河湾里就热闹了。姑娘小媳妇一簇，汉子老妇们一群，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早有嘴馋的，偷偷摸了个西瓜，捶开，下手挖着吃得香甜。杨队长安排人切了西瓜，在田埂上一字排开，要进行一年一度的“啃秋”比赛。
时辰到了，杨队长扯着嗓子喊道：乡亲们，今日立秋，又逢上了“公秋”，俗话说，“秋不凉，籽不黄”。今日天气晴朗，今年必定风调雨顺大获丰收……。人群里有人嚷道：啰里啰嗦什么，开始比赛吧。杨队长笑了笑，又说了些比赛规则，然后，宣布比赛开始。
随着一声哨响，只见参赛者有的猛啃狂咽，有的横咬吞食、连连吸啜，这块才咬几口，便要抓第二块，嘴鼻瓜汁流淌，围观者连连鼓掌加油，现场热闹非凡。我二哥伏祥刚啃几口，突然想笑，便被瓜汁呛住，鼻头就红了起来，只好放下西瓜仰天长叹。“啃秋”比赛以五分钟为限，以吃进的块数多少定胜负。第一名奖励二十个工分，第二名十个工分，第三名五个工分。最后，第一名被光棍瘸腿长庆得去了，别看长庆瘸着腿，却生着一张水瓢似的大嘴，上门牙像一排耙齿，生的又长又宽，一块瓜握在手里，连啃带吸，瞬间，就剩下了一溜青瓜皮。
瓜儿饱，瓜儿漏，吃不了几块肚子便饱胀了。不一会儿，尿便来了。我们掏出家什，也不避人，扑刺刺地尿得畅快。有些贪心的人，见肚子实在盛不下了，便偷偷地摸些小个儿的西瓜，往裤挡里装。杨队长见了便吹响哨子，扯着嗓子嚎叫着只准吃，不准带走，发现了扣工分。接着，就让北侉子撵人，得了势的北侉子手执西瓜刀，在瓜地里凶神恶煞地驱赶着，这样一来，人们便渐渐散了。
我们在瓜皮上刻出了五角星，做了西瓜皮帽子扣在头上，随着人群说说笑笑地往村里走。毛蛋子和奶林子俩个家伙，他说他像日本鬼子，他说他是美国鬼子，说着说着就撕扯开来又扭打在了一起。这下可好，这个弄毁了西瓜皮帽子，那个挠破了腮帮子。人们刚刚把他们俩个小家伙分开，后面大人们又闹上了。杨队长拿胖三婶开玩笑，硬说她裤挡里藏着瓜。胖三婶说，就藏了，捉贼拿脏，不信你伸手来摸摸看，你个熊货，不敢了吧。胖三婶的话，引得人们一阵笑。没曾想，杨队长真得动手了。胖三婶也不是善茬，反手将杨队长扑倒在地，招呼姐妹们一起上，三下两下的就把杨队长裤子扒了，对着白花花的屁股，一阵狂拍。杨队长脸朝下趴着，双手拚命地扯着草，嘴里不停地骂着，接下来又求饶道：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哎呀，这下热闹了。
日头开始毒了起来，抬眼望，天，蓝得干净。有一只灰色的大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箭一样地射进田野，瞬间，隐匿在那一片绿色里去了。
2300字
2010.8.11日午后
[em6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