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泪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了母亲的泪，那泪如同金刚钻在我的脑海里镌刻下永不磨灭的记忆。从此，凡我做事，如果是有点背道离经的话，我肯定会仔细地衡量事后，会不会引起母亲的伤心、母亲会不会因此而落泪。如果会，即使是诱惑再大，利益再大，我也会戛然而止的。

    岳麓山麓山门四号是一幢二层的楼房，住着十来户人家，大大小小的孩子一共有二十多个。每个星期天便是这幢楼房最热闹的日子，一楼正中前后的两间堂屋，就是孩子们的娱乐天地。前面的堂屋又亮又大，后面的堂屋又黑又小，而且前壁的楼梯还占去四分之一的地方，楼梯下堆着些杂物。通常是女孩在前屋跳房子、跳绳……，男孩在后屋打游击、瞎子摸人……，一前一后，泾渭分明。

    那天，我带着六、七个九岁以下的男孩在后屋玩瞎子摸人，前屋是十五岁的初中女孩陈婉带着几个女孩在跳房子。一间十来个平方的小屋是无法笼罩七个男孩的躁动，总有人不由自主跑到前屋，每次都被陈婉呵斥着推回后屋。

    轮到我做瞎子，张兆其蒙上我的眼睛，牵着我的手绕了几个圈，一放手就大叫了声：“开始！”我站着一动也不动，细细地辨听着声响，当听到前方有跳步声，就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他，高兴地叫：“抓住了，抓住了！”

    “啪！”我头上不轻不重的挨了一巴掌。接着听得一声斥喝：“放开，讨厌鬼！”我生气地一把抓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怒视着那拍我的人，牛高马大的陈婉足足比我高出一头多，她俯视着我说：“到后面去玩，碍着我跳房子了。”说完又伸出手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大人都说男孩的头被女孩拍了就会长不高，我一想到这就怒从心起，抬脚朝陈婉的小腿上狠狠踢去。

    “哎哟！”陈婉痛得大叫了起来，她一把抓住了我忿忿地说：“我只是轻轻地拍了你两下，你就拼命踢。”

    “哪个要你拍我的头？”陈婉两手按住了我，她的手长将我死死地抵到墙上，我急得大哭大叫了起来，挣扎着乱打乱踢，却丝毫也打不到她。

    “陈婉，放手吧，让他回去！”不知什么时候小同伴叫来了我的妈妈，她面带笑容地对陈婉说。

    “李妈妈，我冒打他。是他拼命地踢我。”

    妈妈笑着走到陈婉身边，尊下身来，卷起了陈婉的裤脚，用手轻轻的揉了揉陈婉小腿的红肿处说：“知道、知道，你从没打过弟弟妹妹的，是他调皮了。”

    陈婉松开了手，转身上楼去了。
    “回去！”妈妈向站在墙边的我低声喝道。
    妈妈把我叫到桌边问：“说说，为什么打架？”
    “是她先打我的。”我愤愤地说。
    “我问了，也看了。才八岁多，就这样野蛮，长大了还不会翻天！”妈妈的脸已完全被有了一丝丝的笑意，这是我从懂事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最为恐怖的脸，我不敢再回嘴，低下头以沉默表示我的不服。
    “从小就教你温良恭俭让，你底下三个弟弟，就这样做他们的榜样？”
    “……”我一声不吭。
    “陈婉平日里对你们那么好，常带你们玩，还教你叠东西，一点不如你得意就反目成仇，狠命地踢人家，把她的小腿都踢青了。你就这么心狼，全然不记的别人的好了！学好千日不足，学坏一日有余！你说该怎么办？”
    “那个叫她先打我！”我白了妈妈一眼说。
    妈妈从抽屉里拿出平日里量衣的竹尺，抓过我的手腕说：“伸开手掌，给你点教训，让你长长记性。”
    我紧紧地攥着拳头，不肯伸开手掌。
    “啪！”一尺子就在我的拳曲的手指上，痛得钻心。
    “哇——。”我大哭了起来，手不由自主地伸直了，不服地抽噎着说：“是她先打我的。”
    “啪、啪、啪、……。”手心接二连三地挨着抽打。
    “你还犟，你还犟，错了还不认。今天不把你矫过来会害你一辈子的。”妈妈的眼圈红了，她还是用力地打我的手掌。
    “妈妈，莫打了，莫打了。”我的弟弟在旁边帮我讨饶。
    “让他说，今天错没错，今后还打架吗？”妈妈停了一下，接着说：“你听好了，今后无论是你有理还是没有理，只要你打了架，我就会打你一顿，还要达到你认错为止。”
    我终于屈服了，认了错，作了保证，含着泪久久地轻抚着那红肿的手。

    晚上，我在似睡非睡中感到一股暖流在还隐隐作痛的手心里滑动，睁眼看到，妈妈捧着我的手，嘴几乎是贴在手掌上，轻轻地哈着，眼里的泪如雨滴洒落在她的衣裳和我的被单上。
    见我睁开了眼，妈妈低声问：“还痛不？”她继续说：“你知道吗？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古时候一个小孩就是从小顽皮，从头一根绣花针起，做娘的就是放任自流，待他长大后，犯下大罪，到了杀头的那天，他怪妈妈从小的纵容，一口咬下妈妈的奶头，临死时才幡然悔悟，一切都悔之晚矣！做娘的谁愿打自己的孩子，十年植树，百年育人，不从小就教你学好，大了就迟了。教人就同补衣一样，小洞不补，大来一尺五啊，小毛病不改，到坏品行成性了那又怎么改得了呢？你还这点点大，就这样横蛮、这样心狠，长大了还不会翻天。切莫学得这样的横蛮不讲理，再者就是得了理，也要学会让人，你让他自己去想。我们老家有句话：‘让人不折之（吃亏），过后讨便宜。’让人是心善的体现，你能让人别人也会让你的。今天的事，你就不想想陈婉平日里对你的好，就是那么一脚，要是这一脚是踢在你的小腿上、踢青了，你痛不痛！？……”

    妈妈断断续续的讲了好多、好多的话，她的泪也始终如涌泉，没有一息的中止。从没有看见过妈妈悲伤的我被怔呆了，此时我满脑袋里的全是妈妈的泪水，第一次挨打，虽痛那也只是一阵子的事，而妈妈的泪却完全浸透了我的三魂七魄，那刚刚萌生的雄性的野性就在妈妈的泪水中浇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