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庆栈遗闻
2010年04月04日
老同学黄豆美国来信说,他春节刚去了一趟南洋,带回吉庆栈旧藏两件文玩,一件是紫檀笔山,一件是竹刻臂搁。笔山底款刻康熙二十二年荷白制;臂搁浅刻山水,款署芷岩。黄豆说他辗转托人找到吉庆栈他叔公徐老先生的孙子小顺,年前中过风,举止迟缓,家中光景也大不如前。黄豆送他一封大红包,小顺执意退还,黄豆执意不收,翌日嫂子带着这两件文玩到旅馆交给黄豆,说是爷爷旧物,留个念想:「吉庆栈毁于兵刧,贱价卖了。」黄豆信上说。「紫檀家具也一件不留,连叔公的整批古玉都让一位华侨富商买下,只剩三几件漏网的小古董传家,我不敢要,小顺嫂却说他们家不懂,也用不着这些老东西,迟早散失,弄得我心里难过极了。」五六年前我写〈吉庆栈〉的时候已然听说徐老先生兵刧过后大病谢世,也听说家道从此不振,分了家各散东西,有一房迁居新加坡,别的不详。黄豆说小顺那房先住雅加达,熬不下去才搬到中爪哇小村庄隐居:「偏僻得要命,我从梭罗雇车去,路不远,却难找。」黄豆说幸亏小顺嫂贤贤淑淑照顾小顺照顾得很好。五十年代常到吉庆栈去玩的小同学只剩黄豆和我了,我们说好今后一起帮补小顺的家用,也算报答徐老先生五十多年前一番疼惜。
康熙二十二年是一六八四年。荷白是谁,查不到。清代有个张钟字荷百,不是荷白,苏州人,会画山水,「极松秀之致」,没说擅雕刻。照黄豆寄来的照片看,底款那几个字都刻得端正,笔山也苍秀有神,带文气,不输上好的古铜文案清玩。芷岩款的竹刻臂搁更了不起,阴刻轻灵,勾勒烘染都能合度,神明于规矩之中,变化于规矩之外,就算不是真芷岩起码也是清代高手仿刻。徐老先生是大玩家,过眼过手的雅玩太多了,绝不乱收次品,那年月常去吉庆栈「讲古」的闽南老辈人都尊称他为大师父,每得古玩字画都捧去吉庆栈请徐老先生鉴定。我记得有个开云石工厂的老板一生收集碑帖,不断托人在福建江浙一带搜罗,一有所获总是拿去给老先生题跋。有一年吉庆栈闹鬼,老板亲自刻了一块「太山石敢当」汉白玉小石碑送到栈里镇在后花园的斜坡上,老先生高兴极了,吃点心的下午茶座改摆在斜坡下的池塘边:「集字集得那么顺当,刻得那么苍劲,不容易!」竖立太山石敢当石碑是北方旧俗,多镇在村落巷口,说是可以禁压不祥,还说碑神不辞暮夜至人家医病,北方人因称医士为石大夫。
那件笔山吉庆栈里是不是见过我不记得了。徐老先生案头长年摆着的是一座黄铜笔山,古锈焕发,架势万千,只准远观不准乱摸。芷岩臂搁倒依稀有点记忆,跟老先生一起用旧绢轻擦竹器的时候臂搁起码有十多件,都带款,芷岩这件好像大些,亮些,有一年老先生还匀了一件张希黄的留青山水臂搁给我的老师亦梅先生。我跟着老师坐他的老轿车回煮梦庐,一路上老师拿着臂搁轻轻盘玩,说张希黄是明代竹人张宗略,刻留青独创深浅浓淡之法度,简直一幅水墨画:「希黄存世作品极稀少,」先生说。「吉庆栈主人一生风雅,这些神品都靠杭州一位老秀才替他搜罗,光是张希黄都收了三件精品!」我问老师吉庆栈那件希黄留青笔筒似乎比这件臂搁更大器,你怎么不要?老师说徐老犹豫了三年才肯让出一件臂搁:「我还敢挑三挑四吗?」果然,留到今日,一件真希黄拍卖价已然贵到上百万港元,可惜老师那件山水臂搁听说兵刧那年流失了,害他连写几首刧后杂诗追念瑰宝。
我回信告诉黄豆亦梅先生这段伤痛旧事,恭喜他有缘收存吉庆栈两件刧后遗物。王世襄先生好几年前常说刻竹史中芷岩是关键人物,刀法有继承,有创新,有遗响,清代后期再也找不到这个等级的竹人了。吉庆栈常客苏先生八十年代给我的信中还说起吉庆栈一件潘西凤刻的竹臂搁,说是「时在念中,不知命运如何」。苏先生说潘西凤是金陵派大家,学问很好,半生困顿,刻竹苟活,郑板桥写过这样一首动人的绝句:「年年为恨诗书累,处处逢人劝读书。试看潘郎精刻竹,胸无万卷待何如」!苏先生早年在南洋各地教书教了数十寒暑,也在南洋中文报纸上写专栏评介中国文房雅玩,好像还在旧时香港出过文集。他拜过易君左先生为师,八十年代初我在新加坡和他重逢,老先生一高兴带我去吃上好的肉骨茶,带我回他家看他收藏的案头木器,都小巧,都精致,紫檀、楠木、黄杨又老又润,光是大大小小的印匣都十几个,笔山、镇纸更多,我从此越发沉迷这些文房清玩,四处搜猎,起初缘份不浅,后来价钱翻几倍买不起了。
黄豆其实最爱高古玉器,几十年来起码集藏五十件,还有明清白玉,黄大嫂喜欢,家里供养八九十件,逐步卖掉不少也换回不少,档次慢慢提高,吉庆栈里老先生当年好几件镇宅之宝他都找到了相差不远的珍品,有一年游江南还捧回一块清代楠木老匾,刻「玉园」二字,隶书饱满,金粉斑烂,静穆古朴;「翁同龢写的吉庆栈三字固然大佳,毕竟是大宅院的大牌匾,」他说。「我这块玉园尺寸刚好,带几分俞曲园隶书的书卷气,人民币三千块!」我想起徐老先生书房徐悲鸿题的「叩锈室」虎皮宣纸横匾,也不大,书法说不上大佳,名气镇得住就好。徐悲鸿是洋派人,那手字题不了匾。题匾非找旧派人不行,缺了那份敦厚的贵气典雅的古意,挂起来总嫌乏力,不够轩昂。徐老先生一手碗大的颜体书法富泰得不得了,我年少无忌,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写「叩锈室」横匾,他看了我半晌说斋匾自己写未免寒伧:「改天请亦梅替我求你父亲写,他的何绍基了不起,八分字更丰润,写匾最醒豁!」想起徐老先生我往往想起他那两道白眉,又长又浓,乍看很像松针上的白雪,风一吹几乎纷纷飘落。有一回我和黄豆陪他在后园修剪花木,他说住进吉庆栈十八年了,那些树近来只顾开花不肯结果:「地里的气弱了,内伤了,不是好兆头!」(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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