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OR=red]
夜半梦醒, 打开计算机一看, 董先生的最新小品已可供读, 大喜过望.
董文一向清雅, 当中又有不少雅玩妙语, 这篇亦不例外. 唯当中说到以美婢换书, 读来不忍, 亦不平.
文中老先生珍品易主, 说是: “身外之物, 过眼烟云”, 饶是洒脱. 然红袖添香, 风流韵事, 岂非亦”过眼烟云”而已?[/COLOR]
沉香钩沉---董桥
2010年03月21日
杏庐先生宴客,座上一位老先生身边的少艾清丽文静素雅,终席浅浅微笑不说一句话,只顾细心侍候老先生用膳。老先生须眉银白,目光烁亮,一管鹰鼻一枝笔似的英挺,纯正国语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迸出一句句动听的话,随便说说经历说说掌故抄下来都是上好的笔记。听说他出身旧京书香世家,抗战前后是游走京沪的买办,家藏一室青铜器,还有一批绝世宣炉,五十年代整批转让给一位富商。座上一位外国通讯社驻港特派员问老先生珍品易主的感想,老先生沉默了一下徐徐迸出八个字:「身外之物,过眼烟云!」
那是六十年代。散了席杏庐先生留申石初先生和我喝咖啡,申先生大赞老先生红袖添香,艳福无限。杏庐先生抽一根烟说丽人原是富商养女,老先生丧偶不久从南京追到香港,终于连家藏瑰宝都半送半卖续了良弦:「老民国的名士果然豪气!」申先生说古书里有一段记明代世宗嘉靖年间的事,说华亭朱吉士藏书极富,尤好宋版,访得吴门故家有宋椠袁宏《后汉纪》,是陆放翁、刘须溪、谢迭山手评,设以古锦玉签,实在不忍错过,遂以美婢相易。美婢临行题诗壁上曰:「无端割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它日相逢莫惆怅,春风吹尽道旁枝!」吉士见诗惋惜,不久病死。「你太封建了,」杏庐听了指着申先生说,「这样伤神的买卖也击节!」
春节无事,翻检樟木箱子里几迭旧笔记本,竟得杏庐先生手抄的几页杂录,有的记铜炉,有的记沉香,有的记漆器,还有三页记景泰蓝,都是当年在他家里见过的文房清玩。记沉香那段引《日下旧闻考》中〈安息香〉一条,说刘鹤所制月麟、聚仙、沈速三品最佳,说刘鹤还制龙桂香,制芙蓉香,制暖阁香,杏庐家藏黑香饼据说也是刘制,装在锡盒里。隐约记得杏庐说那位老先生祖上也制线香,跟刘鹤一脉是亲戚。《日下旧闻考》里说「线香则数前门外李家,每束价值一分。」老先生不姓李,好像是姓茅,或茆,不是毛。有一张棕色包装纸上杏庐画了一张古琴,那是他跟我们讲学琴旧事画的,一边讲一边在纸上写了好几个琴名,还写了「篆香」二字。我忽然想起「篆香」是人名,是老先生身边丽人的芳名,姓杜,申先生说太巧了,她长得很像那时候的国语片红星杜娟。确是七分像,杜娟爱浓装,她素淡,更见甜美。那张纸上还有申先生抄给我们看的美婢题壁诗。美婢换书轶闻邓之诚的《骨董琐记》也写了,凄婉有余,真假难说。邓之诚这本书从前读的是旧版,九十年代他的公子邓珂写〈前言〉那本最好,硬皮精装,附索引,随时翻读都有所得。
杏庐十分敬重老先生,说他学问广博,见过世面,做人做事很有分寸,是个仗义的朋友。那时候杏庐家里珍藏一件沉香木雕臂搁,原形木料加工浮雕一枝杏花,剔透玲珑,深棕色的木纹包浆极老,润亮可爱:「寒斋用杏,老先生一九五五年匀给我的,」杏庐说。「难得的鹧鸪斑,更难得的明代雕工,清素中尽见雅韵,老先生说是五四运动那年他父亲从太监家里买到的!」听说老先生旧藏还有一枝沉香雕的发簪更精妙,铅笔那么长,花纹细如微雕,老早成了杜篆香乌亮发髻上的梦影,杏庐先生说他心中想要也说不出口了。这样精巧的沉香木雕我没见过。杏庐那件沉香臂搁我也从来见不到第二件。七十年代陪南洋庄大哥在伦敦古玩店里看到的那几件明清沉香木雕算是奇遇,酒杯、斋戒牌、佛像、香插、笔筒、臂搁,庄大哥买了酒杯、斋牌和笔筒,如今回想,那么小巧,该是钗筒不是笔筒。那件臂搁更比不上杏庐家里那件杏花矜贵,难怪庄大哥看不上。沉香杯倒是佳品,好几年后我找到的是一对,也雕山水农舍,明末清初的案头清供,不久英国友人戴立克在伦敦又找到一件,也不错,可惜贵多了。同辈前辈里真懂沉香的不多,朱家溍王世襄二位不算,扬之水潜心做过研究写过书,是学院派专家。杏庐先生懂得多,玩的也多,光是伽南手串都珍藏十几串,都藏在锡盒里。接下来该数庄大哥了,他在南洋那幢洋房叫「伽南小筑」,听说是他祖父请梁启超题的匾。杏庐下世十几年了我才遇见一串伽南手串,跟杏庐一件旧藏很像,也装在锡盒里,长年摆在我的书桌上,读书写稿累了打开闻一闻,果然清香提神,杏庐教的。他说他懂得些沉香都靠老先生指点。
幸亏找出樟木箱子里这些旧笔记旧纸条,不然我也记不起几十年前的天香国色了。老先生七十年代过世,听说杜篆香后来转嫁给一位台湾商人,迁居东瀛。那张包装纸上「篆香」二字底下还有一句「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李清照的《满庭芳》,我想起是那天追寻「篆香」典故申先生写的:「篆香犹言盘香,」他说,「也叫印香,点燃了计算诵经时间,篆香燃尽,香字灰存。」还有纳兰性德的《酒泉子》:「谢却荼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取篆香为名尽管秀雅脱俗,也带古意,毕竟稍嫌虚怯。杏庐席上初会之后,我还再见老先生两次,一次在希尔顿吃下午茶,申先生请客;一次是我陪杏庐先生去看瓷瓶在翟先生的古玩店相遇。老先生精神很好,杜篆香依旧亦步亦趋细细腻腻周周到到照顾他。
四十几年了,我无意间邂逅一件沉香木雕墨床,只七厘米高,十厘米宽,因材施工,雕磨精细,右边一剪梅,枝上雕三朵花蕾,一朵大、两朵小,穿墙还躲着一朵,该是清代巧匠作品,三分杏庐那件杏花臂搁的风格,暗暗的香气也像,稀罕的案头雅玩,清幽可喜。记得杏庐常说沉香文玩雕琢不宜繁密,越是留住木纹木形越可贵,比如丽人蛾眉淡扫,难掩妩媚,那才叫姿,才叫色。多年前南洋一位老同学给我带来一大块沉香木,如山如岩,不雕不琢,苍雄秀深得不得了,案头供养,更见灵气,真是白居易说的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那是缘.
董桥
[img]../images/fileType/jpg.gif[/img]此主题相关图片
[imga]../images/upload/2010/03/20/170709.jpg[/img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