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之初
就这个月份,几十年前我们进了大学堂。搁现在,上大学只是进了失业预备班,而当年,入大学堂就是鲤鱼跳龙门。我们本是正常的祖国花朵,常常在阳光下歌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后边一句更深情。毛主席语录的二百三十九页上说,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是要在大风大浪中成长。
为把我们培养成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接好革命的班(革命这个词特好,好在不知其意),老人家天才地,创造性地给我们弄出来个特大号大风大浪,把我们从小花变成了多种多样小鱼。”错误和挫折教育了我们,使我们更聪明了起来”,通常错误和挫折犹如天灾,而让我们聪明起来的错误和挫折是自造的,人生难得碰上。碰上自制的错误让我们非常。人的一生本该在岸上度过,不应该为没吃着小鱼和虾而终生难过,也不应为吃了小鱼和虾而不停后悔。钢铁不容易炼成。
要说五0后们经了多少大风大浪,那倒也不见得。比起我们的前辈,我们差很多,我们经的,只是些小河沟,但我们经的这小河沟里的大风大浪大灾大难是我们自己折腾自己自己弄的,没帝国主义侵略。我们失去了本该幸福的童年, 失去了人生受教育的最好年头。
一九七七年的恢复高考,据说有五百多万鱼儿,参加了跳龙门选拔,后选拔出二十万多点鲤鱼。众多鲤鱼后来创造出不少奇迹,比如让唐朝人亮出排排大奶,让满城都带黄金甲。非凡“鱼”生事业,非凡人生故事。多少味道在其中,世事真的很如戏。
古代传说黄河鲤鱼跳过龙门(指的是黄河从壶口咆哮而下的晋陕大峡谷的最窄处的龙门,今称禹门口),就会变化成龙。李白有诗:“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当年七七高考,二十多万变鲤鱼的文革人,在红太阳升起的寒冬高考,早春二月进大学,天天为四化登攀,据说“苦战能过关”。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我们都在中国大戏台上蹦哒过,大戏里跳龙门前前后后的那段稀里糊涂日子,让人永不忘,因为人生在那些日子里改变。当一件本该平平常常的事变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当一个普暜通通的人变成了跳过龙门的鲤鱼;当一颗本该安安静静的心变成时不时剧烈震动的心;当本该如茶似水的日子,变成如酒似汤的生活,几十年后,”蓦然回首”, 走过东拐西折,走过人生南北,神经还正常,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折腾?”尘与土”,“云和月”;闹腾? “惊回首”,“朝天阕”;翻腾?“云水怒”“风雷激”。日子呵日子,生活呀生活!我们能否,像普西金,把“过去了的”,都变成亲切的怀恋?
文革后恢复高考(人人可报名,做一样的题,老师打分,选大学生)的消息是在一九七七年的国庆前后公布的。当时我在一家小工厂作坊里白天砸铁皮,晚上下象棋,半夜写大字,清早把车骑。上班,上班,天天不想上班。三年的上班,把我差不多都已经变成有乐及时乐,没乐瞎找乐的“领导一切”的工人。我每天上班的活路是用小木棰把洋铁皮千槌百砸,敲成小货运车或小客运车的壳壳,再安上玻璃,让司机在里边冬天不冷夏天热。这活说着浪漫,干着不容易。除了力气还得有耐心。力气我有,耐心没有,好在那年头人麻木,爱谁谁,党叫做钉就做钉,党叫玩砖就玩砖。
日子虽说苦,人感觉自己就一木头,但身子里有把力气,脑袋里有些幺蛾,所以整天也还算快乐:只想当天吃的饭。
我们车间里有个叫九霞的姑娘,人很是“泣里卡嚓”,一会“北风那个吹”,一会“太阳最红”,毛爷爷最亲。深秋某天中午,我正和厂里一个主任下棋,她凑我身边问:哎哎哎,“谁是最可爱的人”,着实吓我好大一跳。后来她告我,要统考大学了,“你咋还下棋?”,问我,为啥不考?
魏巍前年好像“一路走好”了?九霞如今肯定下岗了。要不是九霞当年提醒,我没准也早在改革大潮里喂了鱼。
上大学,听着就来劲。恢复高考,当时真是点燃了中学完了几年“无处求学想上学”的年轻人心里还没殆尽的梦想。当我有幸成了那一年“高烤”后的鲤鱼,除去短暂的荣耀,和“被网捞中”鱼快感,最让我难忘的是不长人生里的很多故事。活一生,可贵有些故事,不枉人生辛苦一场。回味,的确是人生的一部分。
考大学,在上世七十年代,听起来还像天外的呼唤,人们半梦半醒半信半疑,每天开始算题,想当个外星人。要考大学,先得决定考什么科?文科还是理工科?我当时想,理工科辛苦有用,文科好玩玄乎。中国当年可一点不好玩,全神州就只能有一种思想一个声音。我决定考理科,因为我不爱动手也不爱使力气。但那会真没想过,谋生才是人生里最大的事。
上什么科的问题解决以后,接着就得准备刀法,翻腾,折腾,把中学小本本全翻出来。才三年多点,中学学过的好多东西全已然全忘了光光。在刚开始复习翻起中学那些课本时,开始试着做些数学题时,我眼泪就开始汪汪。“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不学生,什么都不用学。一会学,一会不学;学了忘,忘了再学,是谁呀?带给我们这么好的享受?学了忘,很舒服;忘了再学,重学,怎个难受了得?那些日子,收音机里还成天都“荡起双桨”,真让人烦。过了二十,成天复习些十几岁就学会过的东西,心里烦死,每天睡前,要不唱两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或哼上一段哀乐,根本没法睡。
数理化,学时难,忘时易。好在我一九七二教育回潮那阵是好学校里的好学生,很多东西总算还能八九不离十。那些日子有件事很让我高兴,那就是家屬院里有几个比我小点的姑娘爱请我去给她们做点辅导,顺便问我高考数学会考啥?嘿嘿,全当我是神仙。人家问,我当然说,数学考题,我张嘴就说:修猪圈。说的是一种数学里简单的极值问题,怎样长和宽,能把猪圈修得面积最大?后来在数学高考题上,一看到修猪圈题,我当堂就乐了。
语文就不复习,政治头夜背,天兵怒气不用冲宵汉,照既定方针办。很快到了十二月。是骡子是马得出来溜了。
那年陕西的高考日程是这样的:1数学2政治3语文4物化(物理和化学)。每个想跳龙门的人,得打四大战役。每天考两科,两天决定:是骡是马。那会可没“中国特色”这种非驴非马的说法。
人生大战前夜,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患得又患失,愁死个人。一会想“壮士饥餐胡虏肉”,一会想“无言独上西楼”,想着想着就想“一江春水向东流”。半夜两点多点爬起,解方程“修猪圈”,吃西红柿鸡蛋面,越解越吃越睡不着,哎,考他娘啥劲。
大早,寒风凛冽,我戴上大皮帽,骑上小“永久”,出门,赶考。风啸啸,气喘喘,等考场桌前一坐,人困头疼,照老师给的秘方,吃上两颗止疼片(可防考试紧张)。不大一会,考卷发了,卷到手,眼茫芒,好汉不敌磕睡虫,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只好先睡会。几分钟后,我迷迷瞪瞪,睡眼看考题:“修猪圈”,哈,精神立马大振。那年陕西考了十个题,我在止疼片的帮助下,压根不觉难,全做完。这神奇的止疼片呵!帮人豪情满怀,也让人心粗胆壮,出来和人把答案一对,我一个屁股蹲就坐到了地上,真想“孟姜女哭长城”,居然五个题都出了错。好在我同屋工友对我万般鼓励:再咋也要考完,五题出错,并没全完,下午政治,这可是你的长项。嘿,奶奶的,政治成了我长项。
下午政治,考的题居然全在射程范围以内,全当写一下午行书。次日语文,20分古文今译,80分作文。俩题,《记难忘的一天》和《给科学大会一封信》,因为考理工,当然就给郭沫若当中科院院长主持的科学大会写信,信的开头本想:“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诶快快地飞,捎封信儿上北京欸”,但一想不妥,雁子冬天往南飞。后来写了些啥,全不记得了。最后的理化,那才真是本人的长项,不提。
高考完,人也快玩完。一估算,平均分会七八十分吧?羞得顿时不敢见人,天天在家躲猫猫,蒙头假装大尾巴狼。最怕在家属院碰着那几个问过我问题的女孩。那些天,可真是度日如年,就想人生从此不见人。
差不多两周以后,有可靠消息传出,陕西的大学生录取分数线是五十二分,乍听,我都不信;感谢毛主席革命差不多把人都革成文盲。随后,我乐坏了,紧接着就吹着口哨到处晃,就想碰着女孩,但没碰到。又过两三星期,我收到了我第一志愿学校发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看了好几遍,觉着“范进”了,赶着去告诉了老师。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人生故事开始的春天。眨眼,三十二年没了。
人生,是个不好说的故事,但无论经历什么,努力且考进大学从而告别无知,是伟大而值得的“春天的故事”。
2/18/2010写
3/18/2010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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