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8月，我们举家从青岛市郊迁到了浙江东部的一个海边小城，那一年我9岁，刚刚读完小学三年级。迁来之后的首要任务是为我联系学校，父母跑了好几天都没有给我带来好消息，家里附近的学校都以人满为患为由，拒绝了我的转学要求，无奈我只得到离家较远的一所小学念书。

    开学那天我诚惶诚恐地来到了新的学校，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把我带到了一个教室里，墙的四壁都是木头，中间有几根圆圆的石柱子，教室里暗沉沉的，大白天亮着几盏日光灯，黑板前站着一个年纪不是很轻的女老师，头发花白的的老师和教室里这位老师用方言交流了几句之后走了，然后教室里的这位老师用方言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后，用手指了指后面，我一个字也没听懂，我猜想是在介绍我，让我坐到某一个座位上。只见同学们脑瓜儿一齐转到了后面，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我已经想不起那会自己是什么感觉了，不过害怕是肯定的，带我来的老师已经走了，正当我为难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女同学举起了手，还在那里摇晃着，我突然明白过来，她是在叫我过去，我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小跑着过去，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那会我觉得她是我的救星！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就象被我激起的湖水重新恢复了平静。老师用方言讲解着，我一句也听不懂，这会我才看见了黑板上的字，知道她是我的语文老师了···这堂课总算结束了，同学们有的跑出了教室，有几个围在了我的周围，还是“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我的嘴终于蠕动了一下：“请你们讲普通话，我听不懂你们的话···”我的新同桌听清了我的话，她忽然开口说普通话了，声音很响亮，而且是一字一顿的：“你是阿里您？”她的普通话现在想起来很好笑，但是那会对我来说是那么的动听，因为我听懂了她在问我“你是哪里人？”10分钟里我让我的新同学们知道了我来自哪里？现在家住哪里？爸爸妈妈在哪里工作？

    二个月之后我连猜带听已经基本能够听懂老师的话了，而100％的功劳要归功于我的同桌：阿琴！阿琴逼着我一句一句学习他们的方言，她说如果我和她说普通话，她就不理我，她说到做到，有时我的嘴里自然冒出了几句普通话，她就装着没听到，例如我的橡皮不小心滚到了她的脚下，我请她帮我捡起来，如果讲普通话，没门！等我磕磕巴巴学着说他们的方言时，她就会眉飞色舞，还会竖起拇指夸我说得好。我和阿琴成为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尽管阿琴身上总是有种难闻的味道。不知为什么，同学们好象不喜欢阿琴，我想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那些男同学总是欺负阿琴，女同学则只会笑却不帮她解围，每当这会要么是阿琴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回击，要么就是我拖着她“逃跑”，我和阿琴也分享着背后那些男同学丢过来的小石头···

    几个月后我知道那些同学欺负阿琴的原因了。一个周五下午老师放假，中午放学后阿琴请我到她家去看看，说她家离学校很近不影响我回家的时间，我很高兴地答应了，因为她是第一个邀请我去她家的同学！我们从学校出来以后拐了几个弯就到了阿琴家里，那是我长这么大看到的最破烂的家，低矮的房顶上铺着稻草，一共两间房子，好象半边已经倒了，向一边歪斜着，几根竹竿支撑着···屋子里黑黑的，潮湿的泥地上靠墙角放着一堆一堆的东西，甚至还有碎木头、稻草什么的，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我终于知道阿琴身上的味道是怎么回事了。阿琴大声地喊着“姆妈、姆妈··”她的姆妈（妈妈）从里面的屋子里摸索着走了出来“阿琴啊！啥您（人）来啦？”“姆妈，我同学来了”，尽管屋子里黑乎乎的看不清，我已经知道了，阿琴的妈妈是个盲人。“姆妈，阿妹阿里（哪里）去了？”“锹马兰去了”“噢！我寻其去··”阿琴拉着我的手走出了黑黑的屋子，往家里北面的地里走去，“阿拉屋里怕您法？”（我们家里怕人不？）阿琴知道我还没从看到他们家的第一印象里反应过来，主动开口了。“有啥好怕啦？你家里又没有老虎”。“我姆妈是瞎子，我阿爸是聋巴，我阿妹···”阿琴用方言说着，“你马上看到我阿妹了～”，几分钟后我看到了阿琴的妹妹，她和爸爸一样是个聋哑人，万幸的是她没有遗传妈妈的残疾··阿琴的妹妹看到姐姐以后高兴地啊呜、啊呜地叫着，手里比划着，阿琴也用熟练的手语和妹妹交流着，我想她在向妹妹介绍我。阿琴妹妹一手捏着一把剪刀，一手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有一些绿绿的几片叶子的小草，阿琴告诉我这叫“马兰头”，说“凉拌拌交关（很）好吃的，马兰头清火”。后来我知道了马兰头是一种野菜，据说确实有很好的清火功效。阿琴说爸爸妈妈都是残疾人，爸爸40多岁、妈妈30多岁才结婚，生下了她，拜菩萨保佑她是一个健健康康的人，但是妹妹没有这么幸运，妹妹没有念过书，在家里帮妈妈做做家务，当妈妈出门时的“向导”～

   去过阿琴家里以后我的心里总是有种“堵住”的感觉，而且我也知道了阿琴上课经常迟到的原因，她要每天早起生火、劈柴烧饭、洗衣服，还要喂饱家里的几只鸡，因此影响了学习，老师经常批评她，每当这时她就盯着地面，用脚拨弄着地上的土块什么的，我在远处看着，心里一阵阵揪紧，好象老师在批评我。阿琴的手指甲总是很脏，有时突然检查卫生时，卫生委员总是先看她的，阿琴就挖啊、挖着···阿琴的个儿不高，她也很瘦，我想她一定吃不饱饭才会这样，她的衣袖、裤腿似乎总是不够长，冬天的时候手总是红肿、红肿的。我们老家逢年过节时要包饺子、发馒头，平时吃玉米、地瓜，偶尔也有米饭吃，这是我们小时候最最向往的了，到了这个海边小城以后，米饭成了我们每天的主食，只有在妈妈休息时发些馒头，逢年过节包饺子还是我们的传统。尽管那会还要凭粮票，但是毕竟我们一家子都能吃饱饭，过个十天半月还有肉吃，比起阿琴家里，我家是很好的了。每当妈妈发馒头时我会偷偷地塞一个到书包里，妈妈发的馒头又圆又大，一个就会把我的书包撑的鼓鼓的。我还记得第一次把馒头给阿琴时，阿琴坚决不要，她还很生气，我伤了她的自尊心，我再三说家里有很多，吃不完，这是给你妹妹尝尝的，阿琴才收下了，我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眼里闪着泪花，她用手背抹去了，用手摇了摇我的手臂：“我阿妹要高兴煞了！”阿琴会为了我给她的几块糖欣喜若狂，而且我知道她不舍得吃，都拿去给妹妹吃。有时我会自己吃一块，再剥一块送到她的嘴里···

    有了第一次以后，阿琴逐渐也能接受我的好意了，她也会给我她妹妹挖来之后她亲手做的“马兰头”凉拌菜给我尝尝，当时我觉得口味一般，除了一点点咸味和它独有的涩涩的感觉外，没有什么其他的味道了。等过了许多年以后，在饭店的餐桌上我再次吃到了“马兰头”，感觉比阿琴给我吃的好吃多了，而且我也知道了原因，饭店里添加了麻油、松仁，大概还有其他佐料吧，我想阿琴的佐料只有一种：盐，我敢肯定没有一粒味精。

    五年级的下学期我们都已在为念初中作准备了，只有阿琴还和以往一样，阿琴说她不想念初中了，她还是迟到、早退，不过老师不再去批评她了，或者说不把她当作班级的一员了，阿琴有时还会缺课一两天，我问她为什么不来上课时，她说妈妈生病了，爸爸的手指也被砸伤了，那会我才知道他爸爸还会做石匠活，以前阿琴告诉我她爸爸“做地里生活”。在将近2年的同桌学习中，阿琴成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知心好友”，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的友谊被几只虱子彻底地毁了···

    那是快毕业之前的几个星期，我或许在想着自己即将去的那所中学（离我家近多了），也可能是想着不能再和阿琴一起念书了，总之，我开起了小差，眼光落在了阿琴的头上，这时几个黑灰色的小东西让我睁大了眼睛，它们在阿琴的头发里爬来爬去，1个、2个··啊！那是虱子。我没有说，而是刻意与阿琴拉开了距离～阿琴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分心，探过身子问：“侬来忖啥？”（你在想什么东西？）我说“没啥、没啥”身子不知不觉又移开了一点距离，阿琴看着我一副吃惊的样子，一把把我拉了过来，因为是上课时间，她的头就贴在了我的头上，这是我们以前上课讲空话时的惯常做法，这一次她把我完全吓着了“侬莫靠我太近，你头上有虱子～”我怕怕的表情深深地伤了阿琴，她猛的一下缩回了她伸过来的身子，与我保持了一大段的距离，那一天直到放学她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第二天阿琴没来上学，第三天还是没来，放学后我去了她的家里，家里只有阿琴妈妈一人，她听出是我的声音，还是象以前那样热情，急急忙忙沿着墙根走出了屋子，从一个矮柜上面摸到了一个玻璃瓶，里面是葵花子，她一个劲地让我吃，那是在他们家屋前种的向日葵收获的，我婉言谢绝了。我问起阿琴怎么两天没去上学了，阿琴妈妈说“阿琴书勿读了，其忖（她想）和妹妹一起看羊（养羊）”，在阿琴家似乎快倒的那半边墙根下，又多了几根竹竿，撑起了一块不大的空间，上面铺着一层化肥袋和一些稻草，这就是羊圈了，里面有4只小小的、白白的羊儿，咩咩叫着···阿琴的妈妈扶着墙根告诉我：“个（这）是阿琴扯（拣）废铁兑钞票买来的，我刚（讲、说）买大点的好养，阿琴刚（讲）小点便宜，其拉（她们）两人割羊草去了”。我看不下去了，因为眼泪已经在我的眼里打转，我怕阿琴妈妈“看”见似的，匆匆告别后回家了···

    以后我去了离家近点的那所中学念书，再也没有了阿琴的消息，我好几次想去阿琴家，始终鼓不起勇气，我心里不敢再想阿琴，因为那会勾起我对自己的厌恶，10岁那年我所犯的一次错误，使我失去了一个童年最好、最好的伙伴，30多年过去了，内疚感一直折磨着我，我总是在心里祈祷上天能帮帮阿琴他们一家，从此过上幸福富足的生活，也请求阿琴能够原谅我的那次错误，如果有机会让我与阿琴重逢，我一定会以最最真诚的心去抚慰阿琴那颗受伤的心～

谢谢红缨枪老师指点，我习惯用拼音打字，加之不仔细审阅，经常出错···

今天多喝了一杯咖啡，有点睡不着，写了这篇短文，回忆幼年往事，说出了多年的心里愧疚，感觉轻松多了···

谢谢心之初版主的鼓励，我会努力的！

感人的文章！以其平淡，显出功力。让读者为两个小主角揪心。

谢谢楼上各位老师厚爱！
荒田老师，久仰了！
可能人到中年以后就会经常想起孩童时期的往事，有了前辈的肯定我会经常来美华，不断学习、提高哦···

“去过阿琴家里以后我的心里总是有种堵住的感觉”。看了这篇文章，我的心里也有种“堵住”的感觉。看到处于贫穷与苦难中的人，尤其那些生下来就身处贫穷与苦难中的孩子，实在令人心痛。而在这个世界上，此刻，现在，将来也仍然存在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人无奈。只希望我们的国家快点富足起来，我们的政府能多关怀这些处于困境中的人们，希望生活充裕的都能显出一些爱心，让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能快快乐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