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雨也哭得哽咽：“伯母……伯母……你听我说……”
“你甭说那么多，你给我个交代，你到底怎么着？我苦命的小禹，我可怜的儿子啊！你到底要坑他到什么时候啊……你可坑苦了他啦啊！你、你……呜呜……”
老太太悲愤大哭，程禹爸爸闻声进来，一手揽着哭天抢地的程禹妈妈的肩膀，一手拿毛巾给老伴儿抹眼泪：“哎呀！你瞧你！整个医院都听见啦！这多伤身体啊！行了行了，别哭了！有话，咱好好说么！”
“好好说不管用啊！我都好好说了十来年了！她坑了我们一家那么多年啊……我今天得跟她要个交代！呜呜……天哪，你睁睁眼吧……”老太太不管不顾，拍着巴掌嚎啕。
“老伴儿，你这么哭，人家也没法说话啊。先冷静冷静，多伤气啊，你不还惦着早出院呢么？”程禹爸爸一边劝慰老太太，一边向程雨使眼色，程雨站起来，溜着床边出去，身后老太太的哭声跟着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咱一家子孤苦伶仃就是她害的啊，你还替她说话……干嘛走啊，做贼心虚啊……”
程雨的眼泪一路洒到花园，那一椅子摸上去一把冰凉。昨晚那一幕嚯的远去，断了线的风筝，连怀想也沾不着边儿了。那早上的菊韵潋滟，这时只剩一园萧瑟，寒气一圈一圈扩散，一圈一圈从脚下爬上她的身体，裹住她，蛛丝做茧的狰狞。她伸出枯瘦的双臂拼力抱紧自己，哽哽地抽吸，眼里晚秋愁雨，她似乎看见一株水中独立的枯荷。
“程同学，你没事吧！”程雨在园中悲戚了近一个小时，程禹爸爸来了。
“你别往心里去啊，程同学，我老伴儿，她就这脾气……”
程雨和老人家坐下。老人摇摇头：“唉，她也是憋了好些年了……为了小禹的事儿，她急病了好几次……直到有一次，她气急了，整盆洗菜的冷水扣在蹲着帮她择菜的小禹身上，那大冷天的……小禹浑身湿透了，一头水，就是一声不吭……我老伴儿把小禹搂在怀里着实哭了一顿，娘儿俩都病了，我老伴儿躺了一个月……打那儿开始，她说想开了，再也不逼孩子了……小禹这孩子从小听说的，长这么大我们两口子也没打过他一巴掌……”
程雨眼前忽的泼墨一般，她伸出手，抓空了。程禹爸爸扶住她：“孩子，别在意啊！你这样，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我扶你回去吧……”
程雨拨开眼间的一线天光，向后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伯父，我没事。您上去吧，我会给您跟伯母一个交代的，让伯母放心罢……对不起您们……”
望着老人家里去的背影，程雨想起父亲，父亲也曾是这样背对着她连续几天，然后被送往医院。
那是她决意离开袁杰的第二天，袁杰大言不惭：他家的传统就这样，用了他家的钱，就得随他家的传统，还得起钱还不起那价值！何况，不就是他外面有几个女人吗？！袁杰的软硬兼施，没能够阻止她离开。不知袁杰回去如何肝肠寸断地哭诉：供程雨读出了大学，中学生的自己却被嫌弃。彻底离开袁家的第二天早上，程雨家的胡同口横下一辆加长黑皇冠，一位官太太出来，坐在司机摆上的椅子，对着程雨家，破口大骂，把程雨这个名字诅咒得天昏地暗，辱骂得令人侧目白眼。
程雨按耐住家里的父母，说是：不能和这样素质的人一般见识，心里却揪着：袁杰昨天恨恨地在她背后发了狠话：我要你一家人都不好过！程雨相信，他家的权势，实现这句话很容易。她不会回头，唯有尽量减少冲突。一连几天，胡同口都有人指名道姓唾骂，胡同里的邻居们都离程雨远远的，见了瘟疫一般的避让。
程雨天天为母亲擦眼泪，父亲就背对着她们，临窗勾头垂肩地坐着，背驮得刺眼，一连几天都没听到父亲的一句话。第六天傍晚，父亲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地慢慢倒下……紧接着，哥哥的工作也无缘无故降职降级。程雨在医院里守着昏睡的父亲，烧干所有的泪腺－－她必须离开，到一个袁家关系网的触角无法抵达的地方。她选择了美国，一个在地球另一侧的国家。
国外的日子，忙碌而充实，工作学习，时间和空间上的远离，令她在偶有的闲暇中也不会被往事湮没，朋友们一起爬山，一块儿泡图书馆，一同背包旅游……生活一泓新鲜，生机盎然。她以为自己旧伤痊愈了。
孰料，一旦回来，飞机着陆的那一刻心情就开始失去颜色，一直跌到谷底，她才知道命运里会有这么严厉的惩罚：一个人，游荡了很久之后，再想回到那块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园，握一握属于自己的泥土的时候，却清醒地看见：那块土地上自己无法抹去无法褪色无法疗治的赫然心痛，还都如同许多年前离开时的情形，一样的细节清晰，一样的固不可摧。
为什么，悲恸的记忆会不管心的哀求，在故园一味疯狂地贪长？
为什么，远隔了那么多春秋冬夏寒山冷水之后，那么多陌生变换辗转迁徙的时光之后，这记忆会在她想踏上那片土地的霎那间，就恶风仇雨般地咆哮着扑将过来呢？
为什么，走遍了天涯海角的苦旅之后，看过今生今世的悲愁之后，在此时此刻，仍是如此的虚弱无力，不堪一击？就这样，再次沉沦深陷到那片昏天黑地纠缠抽搐的哀嚎中去吗？她不敢！
她拨通哥哥的手机：“我全好了，今晚别跑了。安排出院吧，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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