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径自说话：“可是……我没有那个人……我的那个人……没有了……”
程禹闭上眼，一声长叹。一个等她十几年的人，算不算那个人？
她克制着，呜咽声仍不管不顾蜂拥而出，使得她浑身都瑟瑟着，程禹不想看，却偏偏要回头，两只手在大腿上用力摩擦着，要生出些勇气来似的。
“第四次……”她哭到这般境地还念念不忘记数！程禹胸腔里激愤四撞的是比恼怒更加无法抵挡的悲号：别再数下去！不要你悲伤！什么都不管了！程禹伸出手臂用力揽住她的肩，她顿时倾斜过来，把几欲肆意的哭声闷在程禹的臂弯里：“程禹……程禹啊……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是你啊……”
程禹死死咬住嘴唇，再伸出另一只手臂，把她使劲搂在胸前，她把哭声毫无保留地埋进他的心口里。程禹满脸的泪放纵奔流，用脸颊紧紧贴住她冰滑的头发……
多少年的日光暮色呵！终于候到这一刻！程禹曾已放弃幻想……现在她就伏在胸口！
程禹的泪如同积蓄百年的熔岩，喷涌、宣泄、一路狂奔，整个身体都由内而外爆发出震颤，伴着怀中她抽泣的肩膀一同疾风骤雨。
月亮终于出来，为他们十几年来第一次相拥洒满流盼的清光，程禹乞望时间停下，让他们的两颗心，在同一个地方，用泪水倾诉整个夜晚。
“小禹！小禹啊！”程禹爸爸的呼唤，在背后冷不丁响起。程禹感到她在自己臂弯中打了一个激灵，随即抽离身体，双手慌乱地擦着眼泪。程禹用手掌抹了一把脸，站起来，朝着父亲应了声：“噢”。
程禹爸爸扬扬手：“不早了，上去吧，我回去了。”
程禹鼻音很重：嗯。
他们回到病房，程禹妈妈已经睡下，困倦地睁了睁眼：“怎么这么晚呐！这黑灯瞎火的，你爸一个人蹬车回去，多揪心啊！程同学手术刚好，晚上阴凉阴凉的，在外面可是对恢复没好处！”老太太一侧身，又睡了。他俩蹑手蹑脚收拾洗漱。
夜班护士迈着猫一样脚步进来查房，程禹躺在两张病床间的躺椅上一动不动，她似乎也睡了，呼吸十分均匀舒畅。
护士掩上门离去，程禹睁开眼睛，转头，她的确睡熟了，柔曼的月光透过纱帘，描摹夜阑中她疲惫的脸庞，如果她还醒着，还会不会继续数念他的回头再看？如果她还醒着，她的眼仁会更灼灼明亮，还是更渺渺茫茫？
第十二天早上，程雨睡得酣恬，程禹把她和母亲的早餐都从餐点部取回来，她才醒了，兴许睡了个饱觉，她脸颊添了些红晕，程禹心头一阵恬暖，但时间紧迫，她洗漱时，就不得不匆匆离开。
程雨胃口不错，早餐过后，容光焕发，拨电话给哥哥，不用急着送妈妈来医院陪床，她恢复得迅速。
放了电话，在窗前赏花，程禹留了字条给她：等他下班，一起打理修剪。
程雨仰头，阳光明媚，她合上眼，肌肤上流动着煦暖，饱满着生生不息的韵致。她想起昨晚，那一顿抱头痛哭，竟可消溶在心口集结很多年那顽疾般抑郁，今天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睁开眼，想起什么似的，目光如一苇轻帆，忽远忽近地游弋于被秋阳浣洗一新的天空和回忆的航道之间。她抬手捋捋头发，没有打结的地方，指间，十分顺畅。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沓信笺，一只水笔，她伏在一篮篮绰约娉婷的花红叶翠间热烈地书写。
“病人吃药了！”护士托着药盘进来。
程雨接过药：“谢谢。请问您这里有信封吗？”
护士怔怔地：“啊？信封？”
“对不起，只是问问，写了封信，没信封。不要紧，不麻烦了。”程雨为自己突兀的询问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这就下班了，待会儿给您找找！”小护士二十岁左右，值了一个通宵的夜班，还这么青春活力，程雨也跟着快活起来。她转身把几页信笺细细致致折好－－那是她出国一年后的一段写给程禹的日记，迟了好几年，但今晚终于可以抵达了。
“七床，您要的信封！”小护士笑眯眯地，已经换下了护士服，水粉的上衣，把她衬得水灵灵的：“我跟科主任磨到的！嘿嘿！不过下面有医院的地址呢！”
“太谢谢你了！这样更好，可以作纪念了！”程雨接过落款处印着医院名字地址的信封，小护士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程雨手里的笔，在信封上空悬浮一阵，终于落下，端端正正的两个字。这两个字，十几年来，她第一次写，却写得稳泰庄重，她拿起信封换了几个角度打量，不记得写过这么满意的字！这两个字，无可挑剔，她甚至感觉有图腾的韵味！
信笺和信封严丝合物，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程雨掀起枕头，把信放在下面，信封上“程禹”两个字神气十足，她脸上一热，把信翻过来，放下枕头。没两分钟，她又把信抽出来，在手里捏了一会儿，拉开抽屉，贴着屉壁立在最后面，再整理整理抽屉里其他的用品杂物，最后才心安意稳地关上。
窗外秋色诱人。
她下楼去花园走走时，哥哥又来电话：母亲有些感冒，今天来不了了，哥哥下班会赶过来。她告诉哥哥，不需要，有事请有她同学帮忙。
是不是能计划出院了？哥哥在电话那头询问，她想了想，咬咬嘴唇，说：差不多是吧。
花园里，秋菊妍妍开满亭边廊畔。
程雨走到那张木椅，抚摸着椅背复古的花纹，回味着昨晚相拥而泣，不觉脸颊一热。她慢慢坐下，秋阳里，五彩缤纷的菊花绽放得胀鼓鼓的，满心欢喜似的。她慢慢微笑：这个秋天美得叫人心动。
“娇柳细，小菊香。久病初康试暖阳。尽放新裙摇卉影，任娉长发舞秋芳。”
她低吟着，倘若程禹在，一定会和上一首的，他会和什么呢？她每次落笔填词写诗，程禹都会和上一两阙的，究竟和了多少，她从来没在意过，也没寻思过，她知道程禹都会记录下来的，想到这，她的眼睛又湿润起来，长长叹一口气，为自己呢，还是为程禹，她也不清楚。
程雨在花园里一上午，邻近午餐，才到住院部餐厅用餐。餐厅里扑鼻的饭菜香味，惹人食欲。她为自己搭配了丰美的一餐，吃得津津有味。
她回到病房，刷了牙，打算午睡。
“程同学，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冷不防，躺着的程禹妈妈叫她。老太太一脸阴翳。坐在床边用耳机听收音机的程禹爸爸扯下耳机：“你这是干嘛？不是睡得好好的么？有话睡起来再说吧。”
“不说出来，我心口堵得难受！你拿椅子外面听去，我们说话，你别掺乎。”
程禹爸爸看看拧着眉头的老伴儿，摇摇头，提着椅子出去，关上门。
程雨心里突突跳了起来，顺从地面对着老人家坐下，小学生一样的规规矩矩。
老太太眼皮都不抬：“我这人直肠子，不会拐弯抹角，咱今天打开窗子说亮话！你老实告诉我：你跟我家小禹到底啥关系？！”
程雨心里一惊！
“昨晚你和小禹在花园的事儿，他爸都跟我说了！我不明白！你得跟我说说清楚！”
程雨完全没有准备，这么多年的事情，怎么跟老人家说呢？从哪里说起呢？
“你别跟我装闷葫芦，我今天说啥都得明白明白！我们老两口，就小禹这么一个孩子！跟他一边儿大的，孩子都上小学了！这么多年，我闹也闹了，骂也骂了，哭也哭了，可他就铁饼子不透气！他怎么跟你抱一块儿了呢？！”
程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越是想简简单单把大概因由说清楚，越是词不达意，大学、袁杰、自己、程禹，越说越没条理，老太太越听是气愤，质问的声音越来越高，干脆连哭带嚷！
“你不跟他，干嘛还和他来往？！这不明摆着招惹他吗？！你拍拍良心！我家小禹哪点不好？！比不上你那个陈世美？！”
“我们容易吗？！打小把他拉扯大，他为了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你对得起我们全家吗？我们全家的好日子都让你一个人给搅乎了！呜呜……”
“你忒自私了！你不要我家小禹，干嘛不跟他一刀两断，让他死了这条心？！你一走好几年，外国日子你自个儿过得舒坦，我家小禹呢？！你走个几十年，我们老俩闭眼撒手，小禹他，他就这么一个人啊！我可怜的儿啊，病了身边儿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啊……呜呜……”
程雨的泪也止不住往下流，扑簌簌落满衣襟。
“你行行好吧！程同学！就算我求你了！求求你看在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身上，放过我家小禹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