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人可是别有病。”程禹妈妈坐在病床上怜惜地看着程雨：“刚才还好好的，一做完手术就变成这样了！”老太太惦记着儿子：“小禹呵，你还没吃早餐吧！我刚才让你爸下楼给你打包的面，一直裹着毛巾，还热乎，快吃吧！”
程禹“嗯”了一声，去洗手。
他刚走到洗漱间的门口，程雨妈妈突然叫起来：“小雨！小雨！你怎么啦！”程禹急步回来，看见她的肩膀正在剧烈震颤，接着她全身都跟着抽动起来，程禹慌了，使劲地按了几下紧急呼叫按钮。她哆嗦得更加厉害，连头也摇晃不停，整个人紧绷着抽搐，似乎会突然从床弹起来，那些粗粗细细的管子也随即乱荡。她哥哥顺势按住她的双手：“应该是麻醉反应！小雨，放松，别紧张！”程禹伸手按住她的双肩，很瘦的一双肩膀，在他的手中强烈地抖！抖碎他的心、他的男人的坚强。他不敢使劲，唯恐一用力这双瀛弱的肩就断成碎片，他又不能放开，他的心开始和程雨一起痉挛！
医生护士们一窝蜂涌过来，七手八脚接插大大小小的仪器。医生把一个蓝色氧气罩按在她的鼻子和嘴巴上：“深呼吸，放松！放松！”护士报告：“血压20，50！”……程禹再也无法在看下去，转身出去，他要垮了！一出病房，他就跌坐在走廊墙根，他觉得自己此时也虚弱得要命。如果可以，让他程禹去受这份罪！如果可以，他程禹宁愿错过这次相遇，也不要目睹她在病痛里挣扎！
这一天，程禹为她按了三次紧急呼叫按钮，这是生命里有了她以来，程禹身心最备受煎熬的一天，他每根神经都超极限紧急呼叫按钮紧绷着。每一次医护人员涌进，他第一个逃出病房。她任人摆布的样子，让程禹一直要虚脱。那一双双带着一次性灭菌手套的手，拉扯摆弄着她的身体，也拽扯拧绞着程禹的心。欲哭无泪欲嚎无声地坐在走廊里，程禹才知道，面对她，自己有着多么脆弱的一面；才知道，她在自己生命里的深度，与岁月一起延伸，从未间断。
程禹和父亲说好，从今天开始，每晚由他来陪床。陪母亲，也陪她。还能为她做什么呢？她又能允许他做什么呢？不知道这次能够如此全力以赴地注视她多久? 程禹不奢望还能够再有“遇见”，再有“陪伴”，这一次上天的恩赐他宁可不要。从她未曾回首径直离开国境的那一刻，程禹已明白她不可能回来，更不可能走进自己的生活，她和她的过往，以及过往里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物决别。程禹算是救了她一命，但没有救回的是她的那颗心。
那次重击之后，袁杰落井下石不择手段折磨她，企图逼她接受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但她坚守爱的忠诚，绝然而去。她在公司里的职位一路降到最低层，再降恐怕就要去清洗厕所了，她闷头工作，以往一起说笑的同事，几天跟她说不到一句话。程禹每天下班站在公司大门对面的小店门口等她，周末也一直陪伴她，直到她答应程禹不再做傻事，为了家人也要撑将下去。但没有人再看到她的世界里有晴朗温暖的季节，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进她眼眸深处－－她比程禹更沉默寡言，偶尔说话，也从来不正眼相看。她走到爱的尽头，拒绝任何峰回路转，拒绝和任何人聊天，拒绝任何人的关心。
几次大雨程禹想送她回家，她不要，计程车载着头也不回的她驶进瓢泼的豪雨，程禹一双眼模糊得看不清楚，抹了把满头满脸的雨水，才发现忘了为自己撑开手中的伞，程禹任凭暴雨劈头盖脸鞭打着，他不懂得怎样默哀－－为他们的世界，不再有她水样的温柔、虹样的亮丽和青鸟的欢快。
唯一让程禹感到一点欣慰的是她还断断续续写作。尤其是她冤家路窄的看到袁杰和其他女人搂挎着在大街上招摇而行、听到袁杰恶意中伤谎言诽谤之后，她的笔就会一个字一个字撕碎一个又一个长夜。程禹偶尔会讨到这些草稿，但他知道这些都于事无补，几页轻飘飘的纸怎么可以承载得动她的伤恸！
程禹很想为她黑暗冰冷的世界里掌一盏暖灯。写给她一首长诗《陪你看虹》，隔着小饭店里的二人餐桌递过去，她只匆匆浏览一遍，就递回来，直白简洁地告诉程禹：不要再为我费心。她说袁杰在心里住得太久，太深，太完全。离开袁杰的身边，她曾经的爱的信条被烈烈焚烧，化成黑色灰烬。如果还有爱，即使是白头偕老的童话，又如何？悲伤和耻辱已经使她寸步难行，她千疮百孔的心经不起再次打击。她只想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关闭锁紧心上唯一的那扇门，任自己在回忆中漫无边际的漂泊，跌跌撞撞地流浪。
程雨哥哥留下来陪床，医生护士叮咛了一阵后，关闭了房间的灯，只留下床头下幽暗的一盏小壁灯。她哥哥斜在两张椅子上睡熟了。程禹却睡不着，凝视着那张清瘦忧伤的脸，壁灯昏暗的微光让他还可以看清她的轮廓。
这个纤弱的生命还要走过多少磨难？！还要经历多少沧桑？！看过她三十几年生命历程的人，有谁不感慨她一路的坎坷和艰辛？有谁不讶异文静的她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跋涉着她的人生苦旅？！
她把袁杰当成她幸福的信仰，离开袁杰，她没有理由再说服自己相信幸福，相信爱。她深感情源枯竭也无法再有爱的给予。为了躲避袁杰家得寸进尺的恶相相逼，为了不再触摸心力交瘁的旧景，她选择了远走他乡。程禹是第一个知道她即将出国的消息的人。握着她沉甸甸的机票簿，程禹清醒地接受这个沉重的结局。
尽管她坦诚地劝程禹就算是为了二老，也要早日成家立室，程禹还是在出境口的外面，把五本日记放在她的手里。 “路上打发时间吧！”不想有什么回报，甚至回应，只想她知道，无论她走到哪里，碰到什么样的境遇，天涯海角至少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祝福着她。她能够拒绝程禹的爱情，但却无法回避程禹的关心。
她的头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呻吟。程禹轻步靠近她，把灯调亮一点。她慢慢睁开眼，四周看看，又重新望着程禹。那眼神积满哀怨，委屈，无奈。泪水倏地从她眼角流淌出来。程禹的鼻子一酸，险些跟着落泪，还好有夜半灯光的朦胧掩饰。
从母亲那边抽出几张纸巾，轻轻蘸着她难息难止的泪水。程禹庆幸自己留了下来，至少她在深夜醒来的凄寂中，还可以看到一双关注的眼睛，还有一双手为她拭去泪水。程禹希望她流泪，把她心里的苦痛，悲伤都流出来，总好过一直压抑在她伤痕累累的心里，只她一个人嘶喊其中。
她的哥哥仍然睡着。程禹帮她用湿纱布润了几次嘴唇，她渐渐止住泪水。她几次慨叹：“好累呵……你相信苦尽甘来么……唉……你相信好人一生平安么？”程禹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深夜病房里的气氛沉抑得令人难堪，她直呆呆望着程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或许可代她记下些此时的心境。她似乎是无奈中选择这样令程禹感到舒服的方式－－用笔交流，用字说话。
程禹凑近床头，一丝不苟记录她轻颤的声音。直到护士半夜进来查房，为她加了安眠的药。她才不情愿的昏昏睡去。
程禹反反复复读着她一连吟出的几首填词，浅叹愁浓，字字锥心。
“寒秋夜，又是月临窗。僵卧医床伤暮色，霜铺枕被雪凌墙。孤盏对清廊？”
程禹很久没有和她的词了，笔在手里翻来倒去，最后还是和上。
且让她的词有伴，让她的吟咏不孤独：
“薄罗袖，总掩泪盈膛。长痛余波接短痛，旧伤软印载新伤。何日尽沧桑？”
……
……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笔一个字一个字抠着纸，刃刻骨上一般。刚才强忍住的泪水，终于滚滚而出。沉沉岑寂的夜里，他程禹，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就坐在黑暗里，任泪水在脸上逶迤，任血水在心中淋漓。
第三天，程雨输液后不久尝试坐起，刚刚拔掉输液器的手臂不敢使劲。程禹见她吃力，忙过去，一手挽住她的悬空手臂，一手揽起她另一侧肩膀。她差不多坐起后，程禹再握住她的手，帮她坐正。她的手仍冷浸浸的，有些颤，程禹希望通过自己厚实暖和的手掌，籍借这一刻传递给她一波温暖。扶她坐好，程禹慢慢抽出枕头，竖起来，给她垫在背后。她松松软软地靠在墙上喘息，脸色如广袤雪野上的月色，苍白但却明亮。那缕发丝又贴在她脸颊，程禹手指相互摩挲摩挲，欲言又止。她习惯程禹这样的表情了，竟望着他轻轻一笑，然后那痕微笑就停在唇畔，等待着什么似的。程禹望进那双黝黑沉静的眸子，搜寻不到任何记忆中的欢声笑语，唯有穿透程禹心神的深邃。
她水墨画一般的神情，尤其栖息在唇角的浅笑，对于程禹的心却不失残忍：闪电袭击铅云满布的夜空般，一束接着一束，一次接着一次撕开刚刚愈合的夜空，却不跟着任何雷鸣－－不动声色的战争。程禹最终败下阵来，移开视线，把手揣在口袋里，身体左右晃晃。她仍是定定看着程禹，目光没有离开的打算，程禹的手指碰到口袋里一样冷冷硬硬的东西，犹豫一下，拿出来。她幽幽的眼神顿时醒来，开出一瞬昙花夜放的光彩：“你还吹口琴呵……”
“小禹啊，我推你妈妈到医院的花园转转，你留在这儿照顾同学吧。”程禹爸爸进来，推推打着盹儿的程禹妈妈。
程禹用重重的鼻音“嗯”了声，过去帮忙妈妈坐上轮椅。程雨侧头和程禹爸爸打声招呼，眼里的光色又恢复从前，她的视线跟着老人们的身影到了门口，停在那里，仿佛那视线顿一顿，就可以转弯，再慢慢跟在那两老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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