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服青年拜佛”
刘荒田
鲁迅的杂文所以犀利,要诀之一是:抓住具个性的矛盾特征,以简练的语言予以凸现。“雄兵解甲而密斯托枪”是其一。还有著名的一个:“洋服青年拜佛,现在是平常事,道学先生发怒,更是平常事,只消几分钟,这事迹就过去,消灭了。但‘讽刺’却是正在这时候照下来的一张相,一个撅着屁股,一个皱着眉心,不但自己和别人看起来有些不很雅观,连自己看见也觉得不很雅观;而且流传开去,对于后日的大讲科学和高谈养性,也不免有些妨害。”(《且介亭杂文》:什么是讽刺) 以上一段,最精彩当然数“洋服青年拜佛”和“道学先生发怒”二句,“青年拜佛”,“先生发怒”,都不奇怪,前者加“洋服”,后者加“道学”,对比立刻强化,悖谬全出。不过,细想下去,鲁迅的推理大有问题。以前句论,他的逻辑是:一,青年穿洋服,显示的是新潮。这类人多半喝过洋墨水,言必称科学。二,拜佛意味着迷信,落后,愚昧。二者完全相反,所以成为讽刺。这逻辑,失诸于粗疏,未脱非黑即白的“单线思维”窠臼。 问题的关键在于,“撅着屁股”拜佛是不是和“大讲科学”水火不容?从来不是,宗教信仰和科学可以并行,从鲁迅时代到当今,例子数不胜数。美国号称世界上最讲科学的发达国家,它的宗教人口最多。越是教育程度高的群体,信宗教的比率越高。佛教是三大伟大宗教之一,博大精深无比,你可以不信,但不能简单地以“迷信”二字否定它,贬低它。而况人总是复杂的,即使不信佛,见到佛像而合十,和拜祖宗类似,起码表达了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如果这算信科学人士自打嘴巴的“讽刺”,那么,红卫兵砸佛像,烧经卷,是不是天经地义呢? 所以,洋服青年拜佛正常得很,不能乱加抨击。如果鲁迅非要讽刺不可,则要费点手脚,先取洋服青年抨击佛教,斥之为“反科学”的言论为证据,再拿它来和在佛像前撅尊臀的抓拍并排。同理,道学先生发怒,和养性并无矛盾处,正因为他未失常情,偶然也拍案而起,所以自觉要加强内心修炼。发怒和养性是因果关系,发怒未必一概不雅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