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彭燕郊的纪念
　　　　　　　　　　　兼说彭燕郊诗作的散文美及其他

　　　　　　　　　　　　　　　　陈善壎

　　　本来，许多诗人、评论家对彭燕郊先生的成就都说了非常贴切恰当的话，我是不必置喙的。但我爱读他的诗，也还是有些话可说。我早就想写，他走了以后更想写，就因为我对诗的无知尤其对五四运动之后发展起来的自由诗的历史的无知，一直不敢动笔。我晓得我是绝对不够资格评论他的。一九八三年他准备出《彭燕郊诗集》，用了聂紺弩前辈为他的第一本诗集《第一次爱》写的序言作代序，那跋就要我写。这情形已知道诗人的寥落了。因当时的气候，《彭燕郊诗集》跋有好多话说不出来，说出来了的有些被他自己删去了。如今已无法找回原稿，我就来重新改造过。这也是因为那跋里对先生作品的一些认识，他生前没有否定，他还把那文送去《诗刊》发表过。所以我把这些他认可了的内容保留下来，这样就不至于因我的外行引起在缪斯那里自在往来的诗人不高兴。

　　　任何艺术的文学的创造，每个创作者都有他自己的探索过程。彭燕郊诗创作的这样的努力就很明显。语言的挑剔、炼句的讲究、意象的开拓都是在极明白的追求中展开。他的诗的最显眼处，用散文美（喜欢的人说）或散文化（不喜欢的人说）似乎不足以概括，具有这种色彩的诗人有许多，以至形成了一个流派。他们都用流畅的近似自然语言的文学语言写诗，有琅琅上口的、节奏明快的、远较简单的协韵更使人满足的音乐性。他的创作让人惊骇处在于他没有哪一句诗是平庸的。他的每一句诗都押上了生命。他的诗，是一群有生命的活体的自在存在。我们走进他的诗，总是感到新鲜。事实上，这也不能概括。大概也不应该以三言两语去对一个丰富的现象作简单概括。要把他的作品带给我们的震撼描述得完全，好象不是一件我能做得到的事情。

　　　我很喜欢他的诗，有人说这是偏爱。这自然也是偏爱。有谁在艺术上不偏爱的呢？有喜欢花鼓戏的，有喜欢黄梅戏的。有喜欢剪纸的，有喜欢水墨画的。有的人喜欢齐白石，有的人喜欢达•芬奇；有的人喜欢蒲松龄曹雪芹，有的人喜欢托尔斯泰卡夫卡。
　　　任何文学的艺术的作品，都有一个属于它的欣赏群体。有些作品的受众广大，因此有了流行与时髦。流行与时髦永远不会没有人追求，流行与时髦永远有人不会追求。诗人宿命孤独，他们在写作的一开始就只进入那导向艺术殿堂的门。
　　　诗人，这个曾经极度光荣的称号是掉价了，纯文学掉价了。诗人，当然包括彭燕郊，心甘情愿把热闹、喝彩让给流行与时髦，寂寞地背负另外一种责任。

　　　彭燕郊写诗没有固定的形式。他常说“该怎样写就怎样写”。这倒没什么新鲜，跟性灵派的“信口信腕”是一回事。那么他是很重视性灵的了。这样的理念为他自己争得了许多表现的自由。我们曾经很不喜欢性灵的提法，认为那是小资产阶级的、贵族的、象牙塔里的陈腐的东西，是唯心主义的破烂货色。我如今还好，喜欢唯物主义也喜欢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的好不用说，我们学了几十年。唯心主义的好，我倒觉得它更能调动人的唯物主义都承认的主观能动性，它鼓励人的自我超越。
　　　尤其是文学艺术，难想象不知性灵为何物的人会是文学艺术家。所以我怀疑彭燕郊口里虽没说过，心里是服膺性灵的。看他的创作，从不愿把头伸进任何框框套套里去。他总是尽情抒发，无所顾忌地倾泻，使自己的创作显得非常地丰富博达。

　　　一个艺术家于理想越单纯越好，于人生越丰富越好。但阅历的丰富不一定能带来创作的丰富，这里还是有一个锤炼探索的过程。现在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彭燕郊终生没有停止过开拓和独辟蹊径的努力。他六十岁之后的作品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他晚年诗作的散文魅力是更加强化了的。因为这个特点，也可以说是一种技巧的出神入化，使他能表达极复杂的情感极深邃的思考，到达了原有文字边缘没有想过能到达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惊诧他语言的硬度、意象的深层掘进和实际受到严重约束的美之澎湃。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伟大的。我不会不知道我们于人慎用“伟大”。这个词一般只用在政治家或者离我们极遥远的人身上。总之，用“伟大”来说他有些危险。不过我说的“伟大”与一般的用法有些不同，我称颂一个对诗的纯净心灵。
　　　西方世界早用“伟大”称颂他们当代的体坛明星，画家、歌唱家，音乐家，我们何必太吝啬这两个汉字。

　　　他语言的散文美贯串始终，从《山国》起就看得出这种倾向。表现上淋漓尽致，写得开展工细，直到晚年的《钢琴演奏》等，已经向纵深发展得很远了。钢琴家的手指将落未落的瞬间，他就写了二十行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多余。这一瞬间被他充分体验，封冻在那里，直到被他的情感充满到要爆裂了才放过它去。

　　　他也并不沉溺在一种手法的迷醉中，从《冬日》开始，已着力于朴素、清新的描写；在浓郁中求纯度，求透明。这就不止是散文美。
　　　但他又确定地喜爱绚丽，喜爱丰富的音色。如《营火》，如《磨》。这里的造型感可以说是在开始闪动光彩了。

　　　彭燕郊是在战争的硝烟里开始写诗的。《稻草仓》、《炊烟》、《珍珠米收获》是他十八九岁的战地习作。那时他在做动员和组织群众参加抗战的工作。从这时起，我们就看得出他在追求崇高的境界，这时期的作品使人感到那种生活感受和艺术趣韵至少该是中年人才会有的。抗战后期写的《扒薯仔》、《牝牛的生产》、《掳鱼排》是同一道路的伸引，不过抒写生活感受时于提纯更为着力。诗人晚年的《雷》、《雨》、《春水》这些诗和它们都是一脉相承的。《读信》更是这样的诗。

　　　我拿不准该不该把作者对祖国的关切对人民的关切对中国革命前途的充满信心在他作品中的强烈表现扯到艺术风格中来。我以为正是这种高尚的乐观的民族英雄主义情操影响着他的风格。有些人不喜欢谈到政治，但我们如果要把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跟中国革命剥离开来，就是要剥离开空气。
　　　《风前大树》和《葬礼》写在皖南事变后，如果不理解作者的极度悲愤，会叫人讶异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为什么有这样沉重的感情。后来，１９４７至１９４８年，他在牢狱中有不少同一风格的作品。《给早霞》、《人》、《爱》等，应该是沿着这条线发展下来的。解放战争时期写的《因为血液》、《叫喊的石块》和晚年的《殒》、《归来》，我们从其中感到的份量大约只能从他对祖国命运的高度信心来理解。
　　　他以悲剧般壮丽的笔触写下了《小牛犊》、《安宁婆婆的家》、《路毙》等，无不是以他愤怒的歌谴责疮痍满目的人间。

　　　然而他不只是愤怒、叹息、同情；他讴歌奋战，讴歌胜利。解放初期的《高兴大妈》和几十年后的《卖梨瓜的人》，都是他创作的主脉。

　　　他又有象《水》、《一队小鸭》、《树》这样的似乎只是想给人以纯美的诗。主题份量看来较轻。沿着这条路线，后来发展到直接写画、写舞和音乐了。如《东山魁夷》、《音乐，在飞腾》、《金山农民画》、《钢琴演奏》、《陈爱莲》、《小泽征尔》。这是他另一方面的开拓，内涵的份量似乎在递增着。

　　　《家》和《小船》，《盐的甜味》的沉重是产生于新的历史条件下的。那感情与在解放前所写的有本质区别。不管怎样沉痛，仍无限乐观。我以为这是最足珍贵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发表了《画仙人掌》，这是他离开诗坛近三十年后发表的第一首诗。他有意识地学习古典诗歌（特别是宋词）的回环往复、舒卷跌宕的写法。
　　　他在意象的新颖上历来用力甚多。最初或许是《绿色出现》，此后各篇中常有可摘的章句，直到晚年的《画仙人掌》、《月夜》等。
　　　但他追求的不是单纯的新颖，那容易流入无意义的怪诞。他追求新，谨防失于怪。艺术的基石是美，离开这块基石的尝试终归是失败的。

　　　他对诗的狂热追求十分艰辛，常遭到某些非议。寂寞的诗人坚持自己的方向，突破所有定局。看他的古稀作品《混沌初开》的磅礴奥晦，就可窥见他的雄心壮志。我相信他在创作这首散文诗时，歌德、艾略特等人与他同处一室，拿起笔就进入到“无涯际的空旷，界线已被超越，界线不再存在了，悠长的叹息消失在悠长忍受的终了。”


                                             2009-3-1



　　　　　　　　　　　　　　　　　　　　　发表于２００９年６月《芙蓉》杂志

　　彭燕郊在中国新诗史中是一个绕不过的名字。他去世一年了，诗坛对他有隆重的纪念。他支持过美华论坛，我们应该纪念他。
　　他去世时美华论坛刘荒田、非马都去唁函，收录于纪念他的《怀想集》中。当时我撰有挽联二：
　　　　泽畔吟哦，灯前俯仰，生命但求真、善、美；
　　　　梦中意境，笔底情怀，诗文不戒贪、嗔、痴。


　　　　先生云：文忌随潮，若随潮，随处有，诚何足贵；
　　　　繆斯说：我来接你，不接你，接阿谁？难得斯人。

　　谢谢风中秋叶 翎翅 二兄情谊，美华之好，好在朋友们之间真诚热烈的往来。手术后体弱，不多说。住院期间，荒田与风中秋叶多次来电话，小土豆也多关心，在这里顺表谢忱！

读您的文字总会受到启发，这一篇文章读下来，十分懊恼自己竟然阅读范围如此狭窄，没有读过彭先生的作品！这就去补课！
祝您早日康复！珍重！感谢您的分享！

借此文和陈兄一道缅怀湖南的伟大诗人彭燕郊前辈！

缅怀彭燕郊前辈！问好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