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水河的船家有两种:一种是雇船,船是大户人家的。雇船多是替主家运货,船上多数是一个船老大领着几个船工,他们岸上有家小,行船是一种职业;另一种是水船,船是自家的,一家老小吃住在船上,船随货走,挣的是运力钱,船便是家。 周家便是水船。 周家几代以行船为生,三条百石的船,租出两条,自己行用一条,日日在水上行走,挣的运力,加上另两条船的租金,日子不富,但还能说的过去。照理,周家可以上永生捡一个媳妇的,许多船家的媳妇都是自小从码头捡来,养大成人后圆房。周家就永生一根独苗,捡个媳妇不体面,再说,周家也没穷到讨不起媳妇的地步。于是,用三十块大洋将衣红聘上了船,这样为周家也为永生衣红日后的日子,添了几许体面。 衣红初上船时,有些想家。周家妇人便好生安顿,加上船上流动的生活新鲜,周家姐妹待她亲如姐妹,衣红便安稳了。衣红稍大一些的时候,知道了一些船家娶媳的事,觉得周家没亏待自己,便主动和姐妹们上岸背纤做活了。衣红是穷人家出身,天生乖巧勤快,人也生的水灵,深受周家人的喜爱。行船有规:男掌舵、女背纤。如今,衣红已经十四岁,是个大姑娘了,加上水莲水芹水妹,周家妇人便不用逆水时上岸背纤了。水莲水芹都已许了人家,水莲秋后九月里就要嫁了。周家盘算着等秋天嫁了水芹后,便让在滁州读书的儿子永生和衣红圆房。
这一日,船至扬州,卸了货。姑娘们都想上岸去耍,扬州是个大码头,热闹的很。她们都惧怕周老大,不敢提出来。衣红胆大,她说:“爹,我们想去岸上听戏呢!”
“听什么戏?世道这样乱,又是鬼子又是汉奸,又闹新四军的。姑娘家家的,出了事怎么好?”周老大话儿说的严历。
见周老大不松口,衣红又去求周妇人;“娘,我和水莲水芹姐累了一路了,你去和爹求个情,就让我们去吧!”
周妇人经不住衣红的死磨硬缠,便去和当家的说情,周老大应允了。周妇人将水莲水芹衣红叫来,她问:“要是遇上鬼子怎么办?”
“娘,我们锅底灰都备好了,往脸上抹呗!”衣红说着拿出一包锅灰,给她看:“娘,爹允许了?”
“应允了,就你个死丫头鬼精。”她笑了。她让姑娘们现时就将锅灰抹在脸上,水莲水芹有些不情愿,衣红拿起锅灰就往脸上抹,边抹边朝她俩使眼色。她们明白了,一个个抹成了黑脸,互相望着,取笑着。
周妇人给了姑娘们一些钱,并吩咐:“看了戏就回,别再瞎跑!”
“知道啦,娘!”她们脆脆地答应着,上了岸,欢快地跑远了。
她们来到看不见自家船的地方,捧河水将脸洗净了。水莲将锅灰扔了,衣红不让。她说,“傻吧,姐!留着,回来时再抹上,要不娘知道了,你下次还能出来?”
“就你鬼精!”水莲笑。她说:“等秋天,让永生回来收拾你!”
“你才等着卜家老二收拾呢?姐,是不是想嫁人了?快了,都入夏了。”衣红说。水莲许给了水上的船家,卜家老二,秋天就要嫁了。
“我才不想嫁呢!”水莲不高兴了。对这门亲事,水莲心里并不甜。卜家也是行船的,行船的女人苦啊!洗衣做饭,相夫教子,遇上逆水,将孩子捆背在身后,驴儿似的上岸背纤,风里来雨里去的。再说,那个卜家老二,个子矬不说,还胎里生就一只玻璃花眼。水莲为这门亲事也不知哭闹了多少回,周家夫妇也知道,卜家老二配不上花一样的水莲,可是,他俩是两家指腹为婚的,风浪里行船讨生活的人,讲究的就是个信字义字。无奈,只能认命了。
见水莲不高兴,衣红和水芹并不再笑闹,乖巧地跟在水莲身后,向城里走去。
运河边的一条街上,极尽繁华。水芹和衣红这里停停,那里看看,水莲不让,不赖烦地在一旁催着她们走,遇着戏班也不进。衣红不愿意了,她嚷:“姐,街也不逛,戏也不看,你到底要怎样?”
“找唱柳子戏的福升班,上回再岔河集遇见的,他们说这个月初五来扬州。”水莲说。
“姐,你认识他们?”
说起福升班,水莲的眼晴亮了许多。她说:“唱得好呢,特别是那个一支梅,男扮女装,那叫一个俊,还有哪唱,听了让人想死在里头。”
“姐,莫不是心里钟情他了吧!”衣红说。
“瞎说,当心姐撕烂你的嘴!”水莲说着,脸红了。
果然,她们找到了福升班。
姐妹们买了票,进了场子,己经开演许久了,演得是《拷红》。
红娘正在台上唱: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承。不请街坊,不会亲邻,不受人情。避众僧,请老兄,和莺莺匹聘。张生云:如此小生欢喜。红娘唱:只见他欢天喜地,谨依来命。张生云:小生客中无镜,敢烦小娘子看小生一看何如?红娘唱:来回顾影,文魔秀士,风欠酸丁。下工夫将额颅十分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晴,酸溜溜螫得人牙疼。张生云:夫人办甚么请我?红娘唱:茶饭己安排定,淘下陈仓米数升,炸下七八碗软蔓青。张生云:小生想来:自寺中一见了小姐之后,不想今日得成婚姻,岂不为前生分定?红娘云:姻缘非人力所为,天意尔。
水莲痴迷地看着戏台上的一支梅,魂都被勾走了。
戏折中间歇场,水莲说去小解,其实是去后台见一支梅的。
福升班是运河上有名的戏班,演红娘的一枝梅,是班子里男扮女装的头牌花旦,戏路子宽,文武昆乱不挡,全班就靠他吃饭了。一枝梅,迷倒了运河两岸众多的男人女人。水莲就是其中一个,半年前,她就和他熟识了。
戏又开场了,衣红觉得水莲姐有些异样,丢了魂似的,两眼直直地盯着戏台,心思却在别处。
突然,一声枪响,从外面冲进来一队鬼子和伪军。
戏园乱了,大家纷纷外逃,水莲她们也跟着人流往外挤去。身后传来喊声:“都不许动,抓共产党!”啪地一声枪响,喊话的伪军应声倒地。
人们更乱了,嚎叫着往外冲,水莲她们随着人流挤出门外。水莲想回去看看一支梅,衣红急了,她嚷:“姐,你不要命了!”说着,她和水芹拉着她往码头上跑。
水莲说:“他要是有个好歹,姐就不活了。”听了她的话,衣红和水芹都楞住了。
“姐,你没事吧!”衣红说。
“姐,没事。”她说着笑了,笑的很苦。
“没事就好。姐,走,我们回家。”衣红说。
她们来到船上,船舱里,围坐了好几个邻船上的船老大,周老大在一旁黑着脸,默默地抽着烟。周家赁船上的船工喜子,正乌乌地哭着,衣冠不整,一脸一身的伤痕。
原来,鬼子和新四军在苏北地面上打仗。周家两条赁船连同人,都被日本鬼子扣了,说是征用。当时,船老大不愿意,当场被鬼子开枪打死,丢进了河里。喜子是冒死跳水逃出来报信的,其它的船工现在生死不明。
“这世道,没法活人了。”一个船老大抱怨地说着。
“我说,我们回清水镇,连夜走,这里属苏北地面,不能久留的。”周老大说。
大家同意了,说走就走。行船有规,不行空船。一般都是船随货走,大家聚一起,三只五只的互相有个照应。如今,天下不太平,空船也得走了,保命要紧。
周家开船时,发现水莲不见了,她的衣物也没了。周妇人在码头上寻遍了,也没找到,周家人乱作一团。
衣红说:“水莲姐一定是找戏班一枝梅去了。”接着,她将下午看戏的事细说了一遍。
周妇人哭了:“这个死丫头,让我们如何向卜家交待啊!天啦!两条船说没就没啦,周家败家了。往后,日子将怎么过啊!”
“哭,有什么用?”周老大愤愤地说:“常言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都怪这乱世!乱世啊!开船!”
“当家的,不找水莲了?”周妇人问。
“她铁了心跑了,你能找回来?女大不由娘,随她去吧!”
运河上,残月如勾。数条船扯着帆,在河水里慢慢行驶着,隐隐地传来妇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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