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安和生性聪明,在法师的调教下,二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随法师坐诊。他聪明勤快,每日黎明即起,将诊所内外弄得整齐干净,然后随法师练功打坐,背诗文,习书法。转眼,安和已长成十五岁英俊的大小伙子了。 近日来,镇上乱成了一锅粥。今天共产党新四军、明天又是国民党的军队、把清水镇以外的乡野闹翻了天。镇上的日本鬼子明显少了许多,剩下的只是一些地痞警察和一部分伪军,整日提着枪在镇上转悠,一个个像红了眼的畜生。 法师知道,安和人大了,心也大了许多。他和范家四小姐兰香从小吃一个娘的奶长大的。如今,兰香是滁卅女子学校的学生,成了花一样的女子。每每放假回来总是找安和,俩人在一起总有着说不尽的话。法师明白,自己是风烛残年,来日不多了。范家人是看中安和的,日后安和真能和兰香成就美事,也了结自己一桩心愿。如今世道太乱,谁也弄不准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这些年,安和跟着法师基本掌握了一些医术,这足够安和享用一生。为此,法师是满意的。只是近来法师感到忧心,法师觉得安和的眼光走样,心里总藏着什么东西,随着年岁的增长,那种野野的气势越来越强烈。法师明白,这些东西是骨子里透出的,是本性。 “也不知他生父是什么样的人”。法师想。 法师便有意地给安和讲一些禅,想化解安和身上透出的野气。 “以病苦为良药、以患难为逍遥、以遮障为解脱、以群魔为法侣、以留难为成就、以敞交为资粮、以拂逆为园林、以利名为素履、以淡泊为富贵、以屈抑为行门”。法师见安和将这《宝王三味》熟背了,他问;“安和,知其中含义了么”? 安和摇头。“为何以病苦为良药?”他问。 法师笑。他说;“这里说的是修行者与一般人人生态度不同。禅这个字,拆开来就是单示;简单的表示;单纯的心地,也就是心里明白的意思。心里明白就是平常心,也就是超圣入凡。因此,修禅并不是与一般人有所不同,而是说他在面对事情与境界上,比一般人明白,能以鲜明的态度来对待。《宝王三味》说的是一种无悟无迷、无圣无凡、无施无受的境界。有了这种境界,才能对一切苦难、委屈淡然处之,甚至超越它,转为解脱的良药”。法师手捏腮下银须,眯眼说了这段话;“安和,懂了么?” 安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有病者进来,安和忙起身迎接。来人四十开外,脸色黑黄,声称肝区疼、腹胀、食欲不振、周身乏力、厌油、尿黄、失眠有数月。 法师边给病者号脉边询问,安和在一旁听得仔细。 法师说;“我给你开一方,每日一剂,水煎后分早晚两次服用。你是肝病,当心传染家人。”说话间,安和己将笔墨纸摆好,等候法师下方; 炒白术六钱 生山药六钱 三棱四钱 郁金四钱 枳实两钱 砂仁两钱 茯苓四钱 生栀子四钱 厚朴四钱 大腹皮九钱 五灵脂四钱 没药四钱 元胡四钱 法师口授完毕,安和已将验方写好,交给法师过目,见法师细读;便在一旁悄声说;“师父,病人失眠,是否加远志一药安眠”?法师听罢,望着安和满意地点头;“说得好,添上远志四钱”。病家见安和小小年纪,这等聪明,又见他写得一手小楷好字,连声赞赏;“这徒儿灵呢!” “玉不琢不成器。你夸他,长了他的骄性,使不得的。”法师说。 病家谢了,走了。 “安和,我年岁大了,守你的日子也不会太久,日后,你做何打算?” “行医。” “行医为啥?” “为人除疾是其一,其二扬名利己、挣钱养家,日后我想将面门开大,诊病卖药合为一体,挣一个象福源粮行那样的家业。” “罪过、罪过,”法师有些生气了;“你这般枉想,行医就要不得了。入流世俗,坠入铜臭、误人误己。”安和见状忙低下头,不再言语。 “当初你被父母丢弃给我,许是想给你寻个好生路的,我看你将来未必能走行医这条路。安和,人,学要有其用、思要能破俗,万不能贪图功利。能平凡度过人生的,便是悟了。”法师叹了口气;“我的话记住了。” “记住了,师父。” “去玩吧,不可贪闹。” “晓得,师父。”安和说着风一般地溜出了门。 安和上了街,将布鞋脱下来,拎在手里,赤脚走在清凉的石板街上,嫩白的脸上,透出说不尽的愉快和欢畅。 六月的清水镇己经很热了。太阳斜挂在檐角的时候,赶早市的渔人乡民们己经提筐背篓地散去。行人稀少,风很爽。一处处翘起的檐角上,有不知名的小草,绿绿的,在风中摇曳着一个初夏。檐前的荫凉里,奶着孩子的妇人婆婆们;坐着叙话。脚边有光屁股的孩子、还有菜蓝子和小花猫。偶然,有打扮妖艳的旗袍女人携着衣着讲究的男人走过,便牵住了众人的目光。蓦地一声喝响,妇人们忙搂紧孩子,猫儿顿然消失。街面上走过的不是鬼子就是警察或伪军。 安和往中街走。 清水镇三六九逢集。集时人便多得挤不动,数河口码头最热闹,唱戏、杂耍、卖狗皮膏药、算命看相的都集在那里。安和喜欢去河口,那日,他亲眼看见了激动人心的一幕;一个中年渔民模样的人,发现了清水镇镇长马书海。掏出枪啪啪两声,马书海应身倒地,没等人们回过神来,那人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这一切就发生在安和身边,那么突然、那么真切。安和清楚地看见了那人的脸、铮亮的驳克枪、马书海倒地抽动和汩汩流出的鲜血。人们惊慌呼叫四散而逃,安和没一点怕的意思,甚至觉得心里有些兴奋、激动和莫名的快感。至今,他都记着渔人打扮的中年汉子的脸,奇怪,想着他,心里便会涌过几份亲近的暖意来。 今天逢双不是集。 中街要比西街热闹些。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酒馆、茶楼、书场的生意渐浓。门脸旁对联谈不上雅致,却也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桌上不乏豪客饮、门前常扶醉汉归”,店名叫同庆楼酒家;“门开场无虚座,扇动口若悬河”,这是徐铁嘴书场;“扬子江中水,黄山顶上茶”,这是迎春茶庄;“谷乃国之宝,民以食为天”,便是福源粮行了。 范夫人在门口见了安和;“野后生,快把鞋穿上”。夫人的脸上满是关切和疼爱。 安和笑声喊“婶,兰香呢?”边问边穿鞋。说话间,从后院闪出一个绿衣少女;“这几日怎不见你来?”这便是四小姐范兰香。 “师父让我修禅呢”安和说。 “修禅?莫非你想当和尚?”说完她笑;声音很脆。兰香的确是个美人,身长、肤白,配着绿色衣裙;整个人看过去极象夏日池塘里盛开的荷。
“你才当尼姑呢。”
范夫人见两个孩子如此亲热,脸上挂着满意的笑。这时,范满朝阴着脸进了院。他们见了,不再言语。安和恭敬地叫了声;“范老爷”就被兰香悄悄地扯进了她的房间。 “老爷怎么了?”安和问。 “发往扬州的一船粮食让日本人扣了”。 “为啥?” “汉奸说我家通共产党新四军”。 “你家通共产党吗” “你才通共产党呢” “我真想通共产党,就是找不到。打死马镇长的那天,我看得清白,那个共产党就是现在见了也认识的”。 “看不出,你心挺野”说着,她叹了口气。 “你有心思”? “学校停课了,当局说校内有共产党,家里又出了事,而我一个女儿家,什么忙也帮不上。我真羡慕你们男儿,长大了能象我爹那样,下扬州去上海走苏杭,做大丈夫的事业。” “我就这样想的,可师父说我不能枉想争钱,挣钱有什么不好?将来,我想开大店铺,找大钱的。” “挣那么钱做什么?” “娶你!” 兰香羞红了脸;“没个正经的”她说着;眼睛里满是笑意。 “我说的认真呢,人说;天下维扬州,还有上海苏杭,都是好地方。到时候,我一定带你去!”安和说的极认真。“只是眼下,日本人还有汉奸太坏了,让人不得安生,真盼着共产党才一天来赶走他们。” 共产党在哪呢!
安和和兰香正在屋里说话,忽听院子里传来吵声:“你们凭什么抓人?”他们慌忙跑出来,只见四个警察押着范老爷要走,兰香禁不往向前拉住:“为什么呵”,她哭了。 “是四小姐吧,真她妈的俊。”一个警察色色地对兰香说;“四小姐,别怪我们当差的,听说你爹通四爷,没法子,日本人盯着呢”! “可你们是中国人”,安和气愤地说。警察听了怒骂:“你她妈的找死,你个小和尚!”骂着举手要打安和,却被范老爷拦住了:“他还是个孩子,我跟你走就是了。”这时,范夫人慌忙从屋里跑出来,递上一包大洋:“兄弟,小意思,给大家个喝酒钱。乡里乡亲的,俺家老爷还望你们多关照。”警察立即换了笑脸:“那是,那是,范夫人啦!这年月当差的也不好混的,依我看,范老爷的事情你家得多花钱,打点打点。范满朝被警察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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