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提及阿兰新书已经面世,厚厚一册。
惭愧得很,网上查得阿兰.德.波顿的新书:工作的喜乐哀愁(The Pleasures and Sorrows of Work)下个月上市,我却连他次新的书,比如身份堪虞(Status Anxiety)和幸福的建筑(The Architecture of Happiness)都没有碰过。阿兰并非多产的散文作家,比照一下,是我太蜗牛了。
近来对后一种书尤其感兴趣的原因是,在旅行的艺术(The Art of Travel)里,阿兰提到他去阿姆斯特丹的美好经验,站定于城西某座红门公寓前不肯走,自那里散漫着整齐、匀净、轩亮(order, cleanliness and light)的舒爽味道令他甚至动了就此终老的念头。我随之想,阿兰对建筑的敏感,恐怕由来已久,落成文句,必定很好看。
我于是找来阿兰在多伦多为幸福的建筑做的一次演讲,权充作望梅止渴的视频书。不出意料,“整齐”(order)一词再次出现,并且配以指向巴黎著名的旺多姆广场(Place Vendôme)的卡斯迪格里恩街(Rue de Castiglione)的图片示范给大家看,长街左右的建筑物严谨对称,华灯初染时,望之即安抚心神。可见,阿兰作品之间确乎沿绵着某种牵连,看似即景偶拾,其实透露着他的良久观察与考量,又或者,新鲜的写作材质。
阿兰提到他之所以想用“幸福的建筑”这个主题,是基于司汤达的一句话:倘若看到了什么以为美的东西,便也认定它是幸福的承诺(To see something and think it beautiful is to judge it to be a promise of happiness)。阿兰将之浓缩为,美即是幸福的承诺,立意要为人们视象中的客体环境和人的心情感受搭一座桥梁,探索建筑之于我们的积极影响力。
听阿兰演讲,我却万料不到,他讲话会那么有趣。其实他颇有些带入感很强的文字,偶尔也闪烁着淘气小男生的影子,只不过轻巧而节约的秀整笔法,往往把读者引向英文的韵律美,来不及会意那一点而逝的狡黠。与他面对面了,他躲不开,索性剑桥款的滔滔,拌着着意遣词时的停顿,欲笑不笑,音声语气,倒先像足休.格兰特。
比如一上来讲“美”,阿兰说那些对美学因素过度关心的审美家(aesthete),好比奥斯卡.王尔德,他有一句名言,说一副贴错的墙纸给他造成的杀伤力甚至超过亲人离世的噩耗(The wrong kind of a wall paper could upset him far worse than the death in the family);当年Punch杂志讽刺王氏,便编派王氏拥趸大约该手捧香花上街,以免敏感的灵魂被浊世浑人污染。
再说至建筑之美的标准,由十八、十九世纪前的“古典即为美”,变迁为当时的“非古典未必不美”,一下子弄到款式流派过多,大家难于抉择。笑场特别强的一个例子,是1767年北爱尔兰兴建的一座豪宅,阿兰尤其八卦道,那家男主人五十出头,女主人却才年方十九,两人相识于巴斯,婚后打造新房,不料男方偏好古典,女方却是潮流派,天天争嘴,最后仲议,房子的正面随古典,背面却用彼时最流行的哥特式。阿兰展示正反面照片,听众已乐不可支。
更好玩的例子是巴黎西郊的萨瓦别墅(Villa Savoie),它的设计师勒. 克赫布谢耳(Le Corbusier)崇尚机械万能,建筑应当形式服从于功能(form follows function),因而这幢别墅外貌毫不起眼,倒像工厂装配间。可是,阿兰认为,这些自封简素的现代派们,其实并非完全忽略建筑必要的美感,甚至在功能与美貌必取其一时,他们会毫不犹豫选择look right,所以他们依然只是建筑美学的代表之一。而这座别墅的内瓤,其实相当颐神养眼,不过可惜它并没有达到设计师所谓的功能第一,屋顶挂漏,导致主人的儿子染上肺病,不得不转去他处疗养,而屋主萨瓦夫人,还不得不将就雨点打湿的信纸(阿兰特意加了这么一句),向设计师哭诉灾情。
像这样的趣闻贯彻演讲始终,既穿梭着西方建筑史的美学嬗迁,又实证了阿兰对建筑照映人心的精锐观察,比如,建筑(包括饰品家装)都有一定的发自其外貌而被人们所假定的性格;又如,我们爱上建筑(或流派),就像我们爱上具体的人一样,反映了我们的某种好恶、喜忧,甚至恐惧,于是,观察与探究建筑之于人的心理暗示,大约也可以了解主体自身。
和他温煦的文笔有一点相似,我觉得阿兰在口头上也十分谦和,言及他不认同的观点,好比比较急进的现代派,他只是给出实例,点到辄止;再如,说到一些附会在无妨各种解读方式的抽象作品上的专业评论,他给了几个冗长的例子,指出过于繁复而费解的文句,似以欺惑性的语言(pretentious language)来误导大众,却并无激越的深究。
他对读者的态度,或者说,他对自己作品的态度,则是全然开放。他觉得持不同视角观点不合实属正常,他的书,没有主控欲,只想擦边提建议。
我觉得演讲唯一让我不满意的地方--以至于我有点担心书中是否一样的安置--是结语部分。大意说,当我们以牺牲环境为代价修造建筑时,我们应切切顾及,建筑给我们带来的美感、价值、幸福应当超越我们的付出。这个口气,很像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那种虚晃而没有实际份量的讨价还价了。
值得一提的是,我又一次看,不,听到阿兰引述约翰.鲁斯金箴言,那似乎也正是幸福的建筑的意义所在:好的居所必须有两样特质,其一,为人避风遮雨,其二,它会日复一日向人们诉说那些他们重视而需要被不断提醒的东西 (Every good building must do two things, firstly, a building must shield us, secondly a building must also speak to us of all the things we think of most important and we need to be reminded of, on a daily basi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