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累极的困顿中，人反而容易风动心动，摇摇欲坠的，不过身形。因此睡前翻几页文理流畅的小说，对我而言，是平顺情绪，向睡意过渡的有效步骤。
　　
　　亦舒的小说，惊涛骇浪的一类，比如《喜宝》，《玫瑰的故事》，再如我最近看的《地尽头》，《你的素心》，是完全达不到药效的，只催人径速读下去，彻底心灰意冷。我更喜欢一类不太起伏的流水，不知不觉中，已然曲折下坠，却是贴合着生活波澜的怅怅无奈，使人分寸适度地恻然。像《寂寞的心俱乐部》，《剪刀替针做媒人》，和我新近看完的《迷藏》，一脉传承，新瓶子里的古酒。
　　
　　《迷藏》亦讲述都会男女情感。大学毕业前夕的王维元去实验室拿被落下的妈妈手织的玫瑰色围巾，意外救下为情所困企图用煤气自杀的学生许精神。从此维元心中一直隐隐惦念这个人安危。毕业晚会上，一个身穿黑衣，神情寂寥，眉目清朗的男孩子向维元寒暄：王维元，你并不认识我吧？维元为他深深吸引，可是转眼间，他便消失于人众。
　　
　　许久以后，王维元才晓得，当日被她误以为死神的年轻人，就是许精神。他们有共同的熟人，却再无交集。每每侧身而过时，命运总会轻巧地支开他们各自的行走路线。王维元的男伴一换再换，却没有一个能够“看到对方灵魂里去”；她直接和间接地寻找过许精神，亦是未果。这其中，她经历了家庭变故，事业升迁，一人挣扎，快乐不再，爱情零落。
　　
　　我是以蜗牛速度读这本书，于是那些因为激赏亦舒疾劲犀利的走笔而常常忽略掉的细节，都一一沉潜在眼前，让我每个晚上，都揣着“造物弄人”的感慨入眠。当然也许我应当说，这双上帝之眼，其实就来自写故事的倪亦舒。但是，反过来，亦舒不过复制了命运实况，错过了的爱情，便难以翻身，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好似迷藏，终不获解。
　　
　　亦舒的女主角，因此常常是很寂寞的。亦舒又有一点大女人，这些情感失意的女子，无一不被她护爱有加，青春美貌，学业事业出众，经济独立，是 “整个人生由十岁至三十岁这一场赛跑”的佼佼者，完全和男人平起平坐。在全然无视物质诱惑—他有的她都有—的前提下，亦女郎需要“一个会抬头找北斗星的人，一个气定神闲懂得在家中大理石桌面做水果糖的人，一个懂得爱情友情亲情的人”，纯然回归少女式的憧憬，大概也就难以实现吧。
　　
　　难以实现，于是寄情工作。王维元忙工作忙至流产，升职后被同仁冷言排挤，低头不予理会，继续苦做。铁杆亦舒迷林夕曾写道：“失恋可将工作放大得决绝，光阴怎花看得见，林夕都说，别怨心底滴血，专心工作过劳才有资格吐血”，真正刻骨三分。升职越来越顺当，人前红火，人后凉薄，又太过自爱自惜，心底空着那人的位置，再也无法收放自如地谈感情。
　　
　　然而也许亦舒到底相信，优秀女子必找得到配合她的优秀男子，又或者，小说家卖弄情节到最后，也只好峰回路转，一径苦下去，未免太惨恻；有时候，亦舒是愿意填满因女性地位抬升反而失落的情感空档的。对等的异性，往往带点书卷气质，神秘而低调，似乎散漫于俗事之外，对与他思想呼应的女主角却温柔而专一。《寂》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文思教授，《剪刀》里富甲一方却宁愿跑大堂料理饭庄的小胡，再比如《迷藏》里腼腆清秀的生化学者许精神。
　　
　　这些典范异性，赢得寥寥笔墨，仿佛只是指引亦女郎的某种线索，形象并不不及那些感情来去汹涌听凭荷尔蒙涨落的男配角更深刻。我总是感觉，一方面优异伴侣几近理想，于是只得素描，并无话可说，另一方面，亦师太亦深恐，给他们多几场细节，便要忍不住刻薄他们，沦落至劣等俗物。虽然生活中概莫能外，但也不必一一言明，好似童话的终结，那位清高王子的形象，是要为他保全的。
　　
　　数年后，许精神与王维元终于重逢。“她仔细端详他，可不就是他，数年不见，不但高大，肩膀手臂强壮不止一倍，像一个大了三号的许精神，他笑脸迎人，不再忧郁。” 俨然进化为V型身板的型男。
　　
　　读到这里，我有一刻担心。维元会不会挑剔这个不呼应她的记忆串走了味道的许精神？
　　
　　亦舒却给了一个彻底的肯定：
　　
　　“维元这时发觉她根本不在乎许精神身材是壮是瘦甚至肚子多了一个救生圈，发型如何懂不懂配搭衣饰，或是收入多寡。
　　
　　她只想好好与他相聚。”
　　
　　这是王维元式的一厢情愿吧，自从初见许精神，多年以来，一成不变。女性的传统回归，大概就是这样，最摩登铁腕者，也难免傻乎乎要爱情至上，也不过希望自己会遇到那个对先生，也不过久久捧着十六七岁以来的柔软梦幻。她毫无心机执着一念地等着一个人，当爱情的花火黯灭，时光中只沉淀下走了模样心情沉静的她与他，她仍然愿意包容地展开双臂，只想靠向他的肩膀，只想好好相聚，并不问，那副肩膀可靠与否，那段相聚，能持续多久。
　　
　　而许精神君，倒也像极了亦舒曾御用一时的男一号家明或庄，是情根深重的美男子，不同的是，精神数年来背负着自杀未遂的沉痛心债，已然洗脱轻浮，历练得稳重得宜。
　　
　　捉迷藏到最后，男女主角由失散到聚拢，不可谓不欢喜。然而当云破月来的时分，他们看清牵念中的彼此，那毕竟，已偏离了某一年的惊鸿一瞥，不是吗？
　　
　　岁月开的玩笑，留给了当局者。亦舒开的玩笑，留给了无法扬眉一笑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