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非马、刘荒田先生再论《钟表店》

两年前发表的拙作《钟表店》一诗，在诗坛上引起的多方关注与讨论，是我当初所意想不到的。关于此诗中的第五段中的仅有的一句：“钟表店是个修理钟表的地方!”颇具争议。记得此诗发表前，就这一句我与非马老师就已“较过劲”了。我一向欣赏他那独特的“非马式”精粹的短诗风格，他的诗对我影响甚大，特别是在语言的提炼方面。但对于这一句，我却吃了秤砣坚持保留。

昨天收到刘荒田先生的来信，提到的竟然还是这首诗！更有意思的是，居然还是第四段这一句！他更彻底：提议“可考虑删掉这句”。既然与两年后再次谈之此句，我就不好意思再一语带过或保持沉默了。不然，当可视为不敬了。

为了便于讨论此诗句，好展现我一再“顽抗”的决心与理由，我再一次把此句的前后段摘列如下：

从雪地上爬起来我才发现
我的手表也滑倒了

长短针无力地瘫痪在
6点半

我被搁浅在异国的6点半了

啊——钟表店!我看到一家钟表店!
如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圣光
我找到一家钟表店

钟表店是一个专门修理钟表的地方！

“先生，我的时间停了”
我递上受伤的6点钟说

第五段只孤悬一句“钟表店是个专门修理钟表的地方！”。当初写这首诗时，没细想，便这么加了这一句。非马老师建议此句可改成“钟表店是一个专门修理时间的地方”，我当时乍一看，叫了一声，改得好！便回头重新审读一遍，诗的文字也真有意思，有时候不经意的句子一经推敲，便妙趣横生。从字面的意义上单看，首先我自认这一句是“废话”。钟表店当然是修钟表的，这与铁铺是打铁的，玩具店是卖玩具的一个道理，你还怕别人不明白似的，煞有介事地补充说明，还敢单独立一行？简直是刺眼的“废话”！难怪荒田非马两位大家“揪”住不放，欲除之而后快！老实说，不管删去或改掉，都明显地使此诗趋向“更可能的完整”。对此，我对于他们两位真诚而执着的治学态度深表敬意！但我反复推敲此句后，坚决保留这一句。我觉得此句甚得“无理之妙”！如果按照非马老师的改法，此句肯定精炼，且妙趣显然！但，这是“明趣”，少了再三玩味的可能性，即少了“暗趣”（“‘明’‘暗’趣”之喻随手而来，我自觉恰当）。“明趣”于美感传递，是当场的爆发，于感官的撞击是显而易见的；“暗趣”的美感传递在时序上是慢性的，且不动声色不易察觉，却是从骨头血液里渗出。当然，这是两种不同的美，不好比较；而按照荒田先生之“略法”，看起来累赘弥消，整洁通顺，这毫无疑问，可连同着弥消的却可能是“谬趣”——我说“可能”，乃有鉴于对美感传递过程所存在的主观因素而言。我早时的诗歌比起稍晚更注重语言的精刻度，《钟表店》这首诗却不胜在“精刻”两字，它更需要的或许是“铺陈”上的功夫。从心理学上来讲，人的极度喜悦有时会导致语无伦次的窘态。“钟表店是个专门修理钟表的地方！”一句在情节中属于“口述语句”，即诗中的“我”的喃喃自语，它是被安排在“被时间搁浅”而惶惶无助的如“迷途羔羊望见圣光”之时的场景中因喜悦而产生的条件反射。现代主义在表现上最大的特征不外乎走向隐秘而荒谬的内心，再由内心走出来。与其说这是对古典与浪漫的颠覆，不如说是一种“补充”。对于语言技巧的运用，我决非矫饰主义的信徒，但对于安德鲁.马维尔等辈的某些修饰理念却极为赞赏，比如反论隽语（paradox)的深化运用便是其一。

如果这一诗句是我自称的“废话”，那它也应该修正为“纯天然”的废话——尚且保留“开发”的可能。“所以，我保留了这句‘纯天然的废话’”——这是我昨晚回信给刘荒田先生的末句戏语。

后记：于一首诗中展开讨论，只要不牵扯到“母亲”什么的，可谓好处多多：败之，受益良多；胜者，更坚定了创作信念；各执一角而相持不下者，呜呼善哉！好戏连台，而观者大幸！我等可美其名曰：为人民服务！

我极少评论自己的诗作，今天红脖子上阵，权当是向非马与刘荒田两位前辈诗人对诗歌的挚爱精神表示崇高的敬意！绝无不敬之心。也希望当代汉语诗歌能够在良性的讨论中向前推动。

                                                             ——塞遥
                                                            2008年5月19日。

高兴看到塞遥的择善固执。我同意这行诗可能产生一种“暗趣”，但由于在看到钟表店到这行诗中间，夹了“如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圣光/我找到一家钟表店”这两行，使得这“废话”显得不那么自发不那么“纯天然”了。建议至少把这两行删掉。

非马老师果然“眼毒”，这两句如能去掉，不着痕迹，大妙！
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