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李加建访谈录

时 间：2007年5月
地 点：四川省自贡市王爷庙
访问者：空灵部落

空灵部落：

加建老师，加拿大“酷我—北美枫”诗歌专业网站将于2007年6月举办“李加建诗歌研讨会”。我受轮值主席晓鸣先生的委托，以本次研讨会特派记者的身份，特相约您在王爷庙茶坊进行采访。还是先由您给大家作个自我介绍，也就是来个亮像动作吧。

李加建：

在国内做“自我介绍”，通常是对不知道、不认识自己的人。这很令我尴尬；因为你不说出“组织上”所给你的“身份”或“体制内”所认可的“业绩”，便容易被那些不读书不看报的人物当作无业游民。于是，我在名片上只好印上“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这两个头衔(注：这“国务院特殊津贴”即每个月一百元人民币)。如果是书、报上要求作详细的“自我介绍”，则会写上出过哪些书、得过些什么奖之类(我对获奖的态度是：“奖状扔了；奖金别扔，放进口袋里”)。
对于上述这种身份表述或自我肯定方式，我是厌恶的，像是小丑的出场词；然而，我是生活在有“中国特色”的中国。
在这里，面对文学朋友们，我的“自我介绍”是：一个72岁的退而不休的老头；一个捍卫真实、拒绝谎言、不断追索苦难根源的历史见证人。
如果要更详细点，则是：我于1935年出生在四川富顺县，12岁参加中共地下组织领导的进步学生社团，为中国人民的民主、自由，向专制独裁的国民党政权斗争。13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
秉性难移，1957年“整风”中划为“极右派”，开除公职，判处管制、强制劳动改造，时年20岁。此后，农场监督劳动两年，蹲过一年监狱，劳教队苦役14年，其余时间在农村监督劳动。43岁“改正”(中国特色的、即不进行任何赔偿的平反)。以后做过刊物编辑，1988年成为“专业作家”。��

空灵部落：

您在学生们为你做七十大寿时，我正在北京出差。但在您正生那天，我们驱车几十里到沱江边，您给学生们讲了您的从前，特别是您对您母亲的感情，她是您的诗歌的启蒙老师。

李加建：

这是一个我平时回避的话题；但我今天得说。
我的母亲出身农村，自幼聪慧，家里人极力节俭供她上学。她考上了当时四川最高等级的“四川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与同在成都“政法学校”读书的、家乡小镇上一家饭店老板的儿子相识、结婚，这人就是我的父亲。
结婚不久，父亲被派到泸州法院任“推事”(即今天的审判员)。小俩口借住在法院里。这时，父亲患了当时还有没特效药医治、被认为是绝症的“肺痨”，中、西医对此均束手无策。母亲翻遍医药典籍一则“徧方”，是在几味中药材之外，加上以人肉作“引”。泸州法院当地人居多，下班后各自回家，只剩下我父母亲两人。母亲遂买来一把菜刀、一截红绸，夜深人静时在院中安放一张小桌，沐浴之后在桌上点燃香烛，然后用红绸在左大臂上端紧紧缠扎止血，右手拿起菜刀，一咬牙狠劲一刀将自己左臂肌肉割下三指宽一块。当时没有麻醉药，痛晕了过去。
等到她醒来，忍着剧痛把割下来的自己的肉和着几味中药材，放进药罐给父亲熬药汤，熬好之后去屋里扶起躺在床上的父亲，让他喝下。父亲喝药汤时发现药汤里有油珠，还骂母亲没把碗洗干净，办事太粗心。
看来，我父亲对这件事，并没有被深深感动“刻骨铭心”，在他后来得意时，竟又娶了一个小妾住到家里。母亲对这小女人极好，同情她家境贫寒，才不得不卖身为妾。此小女人在我家住了不久，被住在老家的我祖父祖母发现，强令我父亲把她退了回去。
这件事，显然大大伤了我母亲的心。她信过一段时间的佛，然后便寄情于艺术，成了一名国画家，并写得一手很好的旧体诗词。
从小，我便由母亲口授唐诗宋词，并让我懂得了同情弱者、仇恨专制独裁与人间的不公不平不义。
我们家是个大家庭，没分家，父亲排行在二。祖父开饭店起家，后来薄有田产。现政权建立后划为“地主阶级”。在农民斗争地主的时候，这个“大家庭”便推出我农民出身的母亲去承受农民的拳打脚踢，跪炭渣。
母亲死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那时我在远离家乡的劳教队受专政服苦役。她的坟葬在一个荒坡上，后来那里修建楼房夷为平地，母亲的遗骨不知被推土机碾碎后散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农民出身的画家、诗人，一个“地主婆”，一个“反党反人民右派”的母亲，就这么在几十年阶级斗争的风暴中被消灭了。顺便说一句：她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晚期，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掩护川南共产党地下组织领导人之一陈泽煌，逃脱掉国民党军警特务的追捕。
这是一个我平时回避的话题；我无法写出一首关于我母亲的一篇文字、一首诗。
当我遇到巨大的压力和诱惑时，我想起母亲；当我感到难以消解的绝望和幻灭时，我想起母亲；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想到这点，就已经足够使我免于堕落与沉沦。
我的母亲消夫了，世间没有她的坟莹；而我，就是她挺立在时间河流之上的墓碑。为此，我，永远挺起脊梁，去承受凄风苦雨、雷轰电击！
请原谅，我无法再说下去……

空灵部落：

我读过您的两本诗集和近期的大部分诗稿，对于您从生命中感悟出来的诗歌印象相当深刻。但是，您在近段时间整理以前的诗作时，大刀阔斧砍掉不少作品，这是不是以其历史的审视角度和人性的价值尺度重新对您的全部诗作，进行内省性的评判和筛选呢？

李加建：

对于我来说，写作，是一个对世界、对自己不断发现、不断校正的过程。
不能以真诚为理由，去原谅自己的愚蠢。
人到老年，便考虑“身后事”了。我不能给人世留下不值得留下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对自己检视的尺度，也会越来越严格的。

空灵部落：

您的诗歌在八十年代的影响力之大，是我们一起到重庆，与当今活跃的重庆诗人聚会交流时看到的一幕而真切感受到的。你的几位重庆诗界的老朋友能脱口而出，背诵您的诗作全篇。要是我背北岛的也就只有两句。可想而知当时的诗歌盛况。

李加建：

这是个别的情况。不喜欢读我的诗的人，肯定要多得多。

空灵部落：

您说过：“作为一个大诗人，绝不接受任何人的修改！”您主张：“要回到诗歌本身！”您坦言：“诗歌不是单纯的技巧问题，更重要的是思想的高度和人性的深度！”“蔑视现存的价值系统！只有面对历史和自己的良知写作，读者才可能承认你，历史才可能记住你。”……这些的确是一个有60多年诗龄的诗人的真知灼见。

李加建：

我说的“大诗人”，当然不是指我。所谓“大”，并非像我们国内这样，指的是权势、级别、名声(诸如“全国作协会员”、“省作协会员”以及像我这样“国家一级作家”之类。这些玩意儿，只能吓唬别人和使自己进入可鄙可笑的自慰状态而已)。
大诗人的“大”，是指心灵的博大。
诗人，不是一种职业称谓，而是指一个人的生存状态。
谁有权力对一个自由的心灵加以修改？
至于怎样看待诗歌写作，只是谈我“自己的”见解，这“真知灼见”一语太重了，我承受不起。

空灵部落：

诗人、思想性随笔学者蒋蓝的《评李加建其人其诗----一个诗人的正读形象》和70诗人、诗学理论家田一坡的《采得人生千百味，一掷君前----读李加建的诗》，均不约而同地选用了您的诗作《茶歌》。如果我也写的话，也会选这首诗的。因为在您将您的孤本给我读时，那种承受着人生的悲苦，却以一种“乐观主义”的心态写出这首《茶歌》，曾让我震撼不已。其中一节：“我背着空空的茶篓/眉毛上挑几颗露珠/一片最高的叶尖/中断了上天的道路”。 其诗的题记明确写有：1973年，我曾服苦役于西山劳改茶场。这种隐喻和反讽也许并不是诗人的有意为之，但是将您的现实境遇作韵，唱出人生“中断了上天的道路” 的悲歌和“难道我只能为人间/采来一片片清苦”的彷徨与追问，却有力地诠释了一个诗人和一人国家命运的历史真像。

李加建：

诗歌以简练的形式，表达对人生的感悟。
悲欢离合，属于“感”的范畴，“悟”则介入了“理”的思辩了。
如您所说的，写《茶歌》这首诗，我并没有事先设计什么隐喻和反讽。
四川有个“新胜茶场”，在劳改系统是赫赫有名的，“西山”即其一部份。晴天，人们坐成渝铁路火车经过，远远看见白云间有青山一脉；待铁路到了距西山稍近处，便可见山坡及山岭上一级级碧绿的茶台，以及青松翠竹掩映之中的几处白色建筑，恍兮惚兮，似现实里的别墅，又似童话中的城堡。
可惜，这种晴天，这种视角，对于我们这些国家皇犯来说是极为罕见的。山高风紧，长年云封雾锁、冷雨凄迷。这当然不利于人的生存却有利于茶树的生长，所以是建立劳改场所的最佳之地。
距离产生美。我们是这幅风景画背面的尘埃。
石墙、铁窗，结构坚实严酷的监房，的确使人想起不是童话而是西方中世纪的城堡。作为苦役犯我们和那个遥远的年代习习相通。
偶遇天晴，云缝中便可见下面群山如死浪铺向天际，可见成渝铁路蜿蜒其间，不禁往事便如潮汹涌而来……《茶歌》便是由此产生的。
一如特定的土壤长出了特定的苗子。“情”和“理”在此已经无从分割。相对恒定的土质与不断流动的水，稳定上升的思想境界与不断变换、不停感受的喜怒哀乐，这就是长出苗子的土壤、孕育诗篇的心灵。
写作时进入迷狂状态，平时，该是理智清醒勤于思索的哲学家。��

空灵部落：

正因为您体验了两个极端的人生，可以说是一个与“上帝”和“魔鬼”打过交道的人，从感性到理性，从世俗层面到精神层面，您的精神空间便会比常人更为开阔，更为高远，也更有人性的深度。如《雷洞坪》那种我独受难而普渡众生的大爱深得人心。同时，在心灵维度上也显得丰富多彩。

李加建：

你说错了。我并非是那种“我独受难而普渡众生”的佛菩萨。在拙作《雷洞坪》这首小诗里，我只不过表达了一个男人面对雷霆的真实感受。这不是对抗而是亲和，对大自然和一切生命的爱与珍惜，因为我见过太多的杀戮和血腥。立志要“普渡众生”的人，往往后来演变成了凌驾“众生”之上的善意或恶意的专制独裁者。这是值得我们警惕的！

空灵部落：

在您的诗作中有大量的情诗，特别是《秋韵---给F．Q》，给我们朗诵过多次，每次依然情感真执、泪光闪闪。在那种年代，爱一个人内心是幸福的，但无法走到一起无疑又是痛苦的，而后者远大于前者的不等式关系，会使人世的黑夜，远比夜更黑，比黑更长。

李加建：

我曾经在一首诗里说到过：真正的艺术家，爱上的是一个永不存在的情人。
“爱”这个词，当前在国内滥用到了可耻可怕可恨的程度，我不得不申明：我所说的“爱”，不是占有和索取，而是奉献与牺牲。
F.Q是我少年时迷恋的第一个少女，我读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我朋友的堂姐，比我大一岁。她写得一手好文章、一手好字，唱歌是有名的金嗓子。那时候，她十三岁，我十二岁。我们在中共地下组织的领导下，出墙报、搞集会、组织示威游行，一起向国民党政权进行斗争。社会理想与个人幸福的最高憧憬，便这么融合在一起，寄托在了F.Q身上。
从此，我爱一个人，便把人身的迷恋与心灵的超越融为一体，注定了在爱情这个别人感受甜美的领域中，我只能噙住苦涩。
您说“在那种年代，爱一个人内心是幸福的，但无法走到一起无疑又是痛苦的，而后者远大于前者的不等式关系，会使人世的黑夜，远比夜更黑，比黑更长。”而我，恰恰是在黑暗中发现了最明亮的光，从伤口里长出了最美的玫瑰。
在那种年代，我的爱只能伤害爱我者。我只得亲手掐死了一个个迎向我的爱情，推开那些善良优秀的女性。她们先后都成了别人的妻子。我和她们之间的爱都没有结果，然而，我们却拥有了相爱的过程。对于与时俱逝的生命来说，还有什么比“过程”更为真实的呢？生命，原本只是一个过程。
一个个善良优秀的女性的爱，像传递接力棒一样，伴我穿过那二十几年黑暗的隧道。在我那些以字母为代号的爱情诗里，几乎每一首都包藏了一个故事、一截被摧残的生命、一颗被碾碎的心。
痛苦么？当然。“我痛故我在。”这就是我这个中国男人的命运！
“隐隐有丹桂飘香/牵惹我思绪悠悠/举起一只空杯/让明月为我斟酒//时光将携我而去/唯有这杯酒长留/千百代有人品味/当这月明时候……”
有种爱，能穿越时空。您信么？

空灵部落：

你对台湾诗人一直比较推崇，特别是“诗魔”洛夫。我想您能否从台湾诗坛与大陆诗坛作个比较，并预测中国现代诗的历史走向？

李加建：

几十年来，台湾诗人内无意识形态的干预和思想禁锢，比较顺利地把中国诗歌的优良传统那一部分继承了下来；外有世界思想、文化广泛资源可供借鉴，所以台湾诗歌的发展较为正常。
至于当今两地诗坛的比较，还用得着我多说吗？我是自外于这个“诗坛”的人，根本没把它放在眼中、心上，更无兴趣去谈论它了！
洛夫，经历了写作发展的几个阶段，成为了“中国的现代诗人”而非“中国的现代派诗人”(即“西方现代派”的盗版)。
至于“预测中国现代诗的历史走向”，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世界充滿了多种可能性、偶然性和可变因素，“历史决定论”的神座已经被飞速发展的现代生活撞得粉碎，准确地预测什么的“历史走向”，大概只能去找那些算命先生了。
不过，影响或决定这“历史走向”的因素，大略还是可以看得到的，那就是当今国内文化的堕落和道德的沉沦。长此以往，后果也是不用我多说的。

空灵部落：

您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老军人。您那些关于战争的诗作实际上是对和平的呼唤。正如基辛格在接受诺贝尔和平奖时说：“诺贝尔和平奖既是对一个人的奖励，也是对一个目的的奖励。较之在和平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就，它更代表着对和平的要求。”而您今天以一把老骨头在捍卫着对世界和平的要求，面对动荡的世界局势，以来自内心的力量积极与之抗衡，可见您对人类之爱的博大。

李加建：

少年时代，我崇尚过岳飞“壮志饥餐胡虜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血腥英雄主义(为何中国人的“英雄主义”总带血腥味呢？)。面对丑恶，我选择“以步枪射击”来发言，少年参军，面对“组织上”指定的敌人，以崇高的名义毫无愧疚地施暴。后来亲历一些战斗，发觉击毙的“敌人”，绝大多数是来自贫穷阶层的普通士兵。
“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克劳塞维茨说得对极了！我要说：战争，是神圣光环下的人类兽性大狂欢。
我希望国家之间、各民族之间和平相处，但我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当你受到暴力侵犯时，你有权选择战斗。

空灵部落：

萨特说：“我写作，故我存在。”而我认为您却与之镜像 ，相悖的镜像：“我存在，故我写作。”

李加建：

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得出了我的这个“镜像”。如果就字面上的意义来说，“存在”就是“活着”的话(依据“中国国情”，当作如是解。我们不是把“生存权”放在首位么？只要能活着、只要能允许活着，那就十分美好了，那一切都好说了！)照此解，我“活着”，因为我是历史见证人，为了拒绝谎言捍卫真像，为了追索苦难的根源，“故我写作”。
这是和萨特所说的两个不同层面东西。

空灵部落：

实际上您的杂文和小说的成就并不在诗歌之下。我们更想见到您新的力作。但愿在刚进驻的新房里，一边写作，一边幸福地生活。

李加建：

幸福和快乐，是两码事。
如果说幸福是“爱与被爱”，那我早已经有了。如果说幸福是“丰裕的物质享受和愉快的心情”，那我永远也不会有的。
作为历史的见证人，正如我在一首旧作里写的：
“那些死难者的墓碑，
至今还压在我的心上！”


李加建：http://blog.sina.com.cn/main/html/showpic.html#url=http://album.sina.com.cn/pic/491d421602000y6g
王爷庙：http://blog.sina.com.cn/main/html/showpic.html#url=http://album.sina.com.cn/pic/491d421602000y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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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酋长：空灵部落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26654230

感谢楼主的采访和整理！一篇睿智而精辟的问答。加精了。

一篇好谈访！力顶！
“大诗人的“大”，是指心灵的博大”

[QUOTE][b]下面引用由[u]冷慰怀[/u]发表的内容：[/b]

感谢楼主的采访和整理！一篇睿智而精辟的问答。加精了。[/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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