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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说《虎錞记》连载25
    第十章   漂  恋

    茑珩方屁踮屁踮气喘吁吁地跑进沅州府衙司狱司:“覃司狱,覃司狱,我在黄甲街碰到了狗日的胡岩声。他头戴金雀银顶瓜皮帽,身穿青绸蓝边长袍,手持黄缘白绸团扇,优哉游哉逛大街。我偷偷地跟踪在他狗日的后面,见他从江西街绕道走进了天后宫。快,快,快去抓他!”
    覃飞虎一听,鼻尖都冒出汗来了,鼓着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茑珩方,一声不吭,心里思谋着救四弟的主意。
    肖班头扭头问:“茑县丞,你看清了吗?”
    茑珩方拍着胸脯:“娘卖,不会错的。我老是老了,可这双眼睛还没有昏花。胡岩声是沅芷校经堂最拐(捣蛋)的学生,老子的眼中钉肉中刺,狗日的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覃飞虎:“哈哈,茑珩方,我也正要找你。你里通盗匪盗窃朝廷珍宝,同伙屈四爷、吴理由、宋高明都已经捉拿到案,想不到你这个首犯不用我们动手,飞蛾逮蜘蛛——自投罗网了!”
    茑珩方原来以为自己窃宝的如意算盘打得滴水不漏,不料一夜之间就穿包流浓了,顿时眼珠子翻白,打起冷摆子来:“覃大人,那是屈四爷、吴理由、宋高明他们干的,不干我的事,饶、饶了我吧……”
    覃飞虎笑笑地乜斜着茑珩方:“嘿嘿,饶你,大清朝的王法还要不要?”
    “覃大人,我做过你的学监,又引荐你做了捕头,难道这点面、面子也不给?”茑珩方,活像打狗棒下摇尾乞怜的丧家犬,他想溜,那两只鹭鸶脚好像没有长在自己身上,怎么也挪不开步子。覃飞虎笑一声,他脑壳缩一下,一连缩了三四下,脑壳缩进了胯裆里,一没忍住,尿了一裤裆,弄得满屋子臊气熏天。
    “笑话,给了你面子,我覃司狱如何向朝廷交代呀?” 覃飞虎捂着鼻子,把惊堂木一拍,断喝道,“肖班头,给我把这条老疯狗枷起来!”
    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凉冰凉的小蛇,从后脑爬出来,沿着脊索沿着血管沿着经络迅速爬向茑珩方全身:“哎哟,我的妈呀,覃大人覃爷爷,放了我这一回吧,二回再也不敢了……”
    “秦司狱,茑珩方虽然罪在不赦,但他的情报也许不假。” 肖班头一边枷茑珩方一边说,“老鼠打洞蛤蟆下井——各是各的路,这回可不能让胡岩声再溜脱了!”
    覃飞虎心里默神,茑珩方这条坚决与革命党为敌的恶狗,交给沅州府衙审理,茑珩方的干爸爸前辰沅永靖道道台茑本立必然会利用关系网开释茑珩方,只有交给提法使郭齐才能将其置于死地,为丙午起义剪除一大祸患:“肖班头,你先把茑珩方交给郭侍郎亲自审理。缉拿乱党胡岩声,本司狱自有安排!”
    肖班头带着一班捕役押解茑珩方,茑珩方死活不肯走。肖班头在他背溏心踹了两脚,他便顺势倒在地上打滚,绝望地哀哀恸哭。肖班头叫捕役找来一根竹杠,把茑珩方四脚四手捆绑在竹杠上,由两个捕役抬死狗一样直接抬进了郭齐的行辕。肖班头:“禀报京堂大人,盗宝首犯茑珩方捉拿到案!”
    郭齐:“肖班头,你们为朝廷立了大功啊!将这个猪狗不如的家贼打入死牢,加重兵看守,没有我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提堂!”

    在两名荷枪实弹的亲兵护送下,肖班头这帮捕役把茑珩方抬到了黄土坡大牢,交给了如临大敌的傅胖子和兰瘦子。傅胖子和兰瘦子把已经吓得半死的茑珩方从竹杠上解下来,一个抬手一个抬脚,把昔日不可一世的茑县丞撂到死牢的稻草地铺上,哐啷一声关了铁门,上了把虎头大铁锁。两名亲兵荷枪实弹站到了牢门前。傅胖子打了收条,摁了手印画了押,交给肖班头。
    肖班头做捕快差不多二十年才爬到班头的位子,覃飞虎小小年纪做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真是大门口挂扫帚——臊(扫)了面子。他抢功心切,一出黄土坡大牢就把脑壳一甩:“伙计们,走!跟我捉胡乱党去!”
    “喳!”捕役们跟着肖班头直扑河西天后宫……

    胡谦被革去府学教授之后,唯一的饭碗被打破了,一下子失去了生活来源,困苦不堪。儿子胡岩声亡命去了日本,妻子挂牵儿子一病不起。他是个十足的书呆子,没得一点其他赚钱养家的本事,吃穿搅用延医抓药,几乎全部依仗朋友和岩声的四位结拜弟兄周济。前年,妻子去世后,又是搭帮岩声的四位结拜弟兄送终入土的。革职之后,他潜心编撰一部《五溪蛮苗史》,要把上下五千年苗族侗族土家等各族人民坚苦卓绝开发湘川黔桂边地的历史著之于梓版,传之于后人。一个人要是失去了一切盼头,在极其艰难的境遇里是活不下来的。这部书就是支撑他活了下来的一个盼头,另一个盼头就是要见到儿子岩声。私自编史是犯禁的,是要杀头的,但是他还是泼着砍脑壳的危险,坚持了八年时间。官府都知道他是一个啊弥陀佛的老实人,一个喝凉水也怕烫的书呆子,不敢做什么违禁的事情,这八年时间把他给忽略了。如今这部书已经完稿,他的生命也行将到终点。他已经年过古稀,体质越来越虚弱,他晓得自己活在人世的时日不会太多了。他养过三子四女,大的都因患天花夭折了,只留得了岩声这棵最小的独苗。他多么盼望见到自己这棵最小的独苗,看看儿子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他要把这部《五溪蛮苗史》交把儿子,让儿子带出国去出版,或者保留到建立共和后再付梓。儿子虽然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回到家门口,但是因为官府要捉拿儿子,把他家的住宅监管的严严实实,使这对生离死别了八年的父子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
    申时,天后宫望江楼的阁楼上,经过义子陈雨庭再一次精心安排,胡谦跟儿子胡岩声终于在天后宫的望江楼上见面了。
    视力衰弱的胡谦老泪纵横,借着从花窗透进来的日光端详着儿子,从头到脚摸了儿子一遍又一遍:“我儿长高了,长大了,比你老爸还高一头啊!戊戌那年我儿出走之后,你娘整日以泪洗面,天天望你回来,天天为你盛饭,把最好吃的菜夹到你的碗中,一日三餐,餐餐如此,直到去世……”
    “父亲大人在上,请恕孩儿不孝。孩儿七尺之躯,不仅不能侍奉高堂一茶一饭,尽南陔之孝,反而连累双亲吃尽了苦头啊!” 胡岩声“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跟老父亲抱头痛哭。
    胡谦紧紧地搂着儿子,生怕儿子突然飞走一般:“岩声我儿,别哭了,别哭了。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儿以身许国,为民奔命,移孝作忠,万死不辞,胜过常侍膝前,老父心满意足矣!我儿起来,让老父仔细看看。”
    胡岩声站起身来,仍然语不成声:“老爸,您老了,身体没得以前硬扎了,要多多保重啊!”
    胡谦抹去鼻颊边的两行泪水,从怀里掏出一大本书稿:“岩声,看你都大男子汉了,又不是月毛伢崽,还哭过不停咧,你看看老爸给你带来了什么?”
    胡岩声接过书稿,破涕为笑:“啊,《五溪蛮苗史》,老爸,您真行啊!”
    胡谦:“儿啊,你娘过世之后,我一直两头担着心哟。一是担心这部书被官府搜走,二是怕我儿有什么三长两短。上回约好在鹤山嘴山神庙见面,不是马叔叔救了我,这书还真差点落到官府手中去了呢!”
    胡岩声觉得有些蹊跷:“老爸,绿营怎么就晓得我们要在山神庙见面呢?”
    胡谦:“这事情,我只跟顾都司讲起过,还要他多加关照,他是我多年的朋友,不应该出卖我们父子俩吧?”
    胡岩声:“老爸,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做官的心黑得很哟!”
    胡谦:“莫提他了,反正儿子也见到了,书也交给儿子了,老父放万心了,马车压罗锅——死也值(直)了!”
    父子俩一面计议《五溪蛮苗史》的出版,一面叙谈别后眷思之情,忽见一位少女身着男装爬上楼来。胡岩声挡在楼口问道:“你是何人?来找哪个?”
    那少女神情紧张地:“我是你三嫂,就是来找你的!”
    胡岩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飞虎哥,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找了堂客呀!”
    “岩声,我认得,这位是叶太守的女公子叶秋璋,是你三哥覃飞虎的女友。” 胡谦情知有变,忙把叶秋璋迎进楼内,“叶小姐,你一定有急事吧?”
    “岩声弟,你一进城就被茑珩方盯上了,他看见你进了天后宫,已经向司狱司告了密,肖班头很快就会带领捕快来捉你了。快,你我对换一下服装,再赶快从后门逃走。” 叶秋璋不由分说,匆匆跟胡岩声换了装束。正欲推胡岩声下楼,却见肖班头带领六七名捕快,从龙津桥头朝天后宫狂奔而来。
    “四弟,逃也来不及了。你跟胡老先生在这楼内暂避,不管如何都不要吭声。我下楼去对付他们!” 叶秋璋镇定地交代了几句,匆忙下楼去了。

    胡谦和胡岩声躲在阁楼壁缝后边往下看:肖班头果然带着一班捕役冲进天后宫,来势汹汹。
    肖班头一眼便看见有一位身材高挑风流倜傥的青年男子,头戴金雀银顶瓜皮帽,身穿青绸蓝边长绣袍,手持黄缘白绸团扇,正在优哉游哉欣赏镌刻在走廊墙壁上的镂空窗花和浮雕铭文。那男子一面观望一面击掌叫绝,绕廊一周后迈开方步走入正殿,往功德箱里丢了些碎银子,又在妈祖娘娘泥塑前点燃了香烛,然后跪在蒲团上俯身叩拜。
    肖班头见抓捕的时机来了,用下巴示意那班捕役悄无声息地包抄到正殿四周。肖班头大喝一声“胡乱党,你跑不了啦!”一个箭步揪住那青年男子的后领子,把那男子提将起来。
    那青年男子也好生了得,一个银蟒翻江,反而用两个指头锁住了肖班头的喉咙:“肖班头,本小姐求神拜佛,招谁惹谁了?来抓我去请赏,你这不是看门狗钻茅厕——自各找死(屎)么?”
    肖班头和那班捕役见拿到的乱党竟是叶二爷,腿肚子都筛起糠来,一齐匍匐在地:“叶二爷饶命,叶二爷饶命,都是那茑县丞谎报军情,小的们才冲撞了您老人家!”
    叶秋璋:“人话不听听鬼话,茑县丞叫你们吃狗屎也去吃?”
    “茑珩方老狗误我也,茑珩方老狗误我也!”肖班头连连诅咒,急火攻心,几乎瘫倒在地。众捕快赶紧把他扶住。
    叶秋璋如同敲木鱼一般,手持黄缘白绸团扇在肖班头和那班捕役的头顶上一一狠敲了两下:“本小姐姑且饶了你们这一回,二回再碰在姑奶奶手中,一定要了你等狗命。还不给我滚!”
    肖班头带着那班捕役连滚带爬溜出了天后宫,一路上还在咒骂不止:“茑珩方老狗误我也,茑珩方老狗误我也!”

    胡岩声飞快下了阁楼,撩起长衫欲行半跪之礼:“好险,要不是叶小姐相救,我被捉了活该,还会连累老父亲啊!叶小姐,请受小生一拜!”
    叶秋璋连忙拽住胡岩声:“岩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做哪样要行此大礼?我真是你三嫂子,你知道不知道?”
    胡岩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嘿嘿,三嫂,都怪三哥——判官的爷爷——太诡(鬼),把你俩的事情瞒得滴水不漏!”
    叶秋璋快人快语:“四弟,这不能怪你三哥,我跟他的婚事,是来救你之前那一刻才定下的。不是为了救你这个四弟,他还不肯要我咧!”
    胡岩声:“我不信,嫂夫人这般品貌双全的好女子,打着灯笼哪儿去找?我那三哥哪里不肯要?”
    叶秋璋:“四弟,我告诉你,也不是你三哥不肯要我,而是他那个死脑筋,碍着两家的门第太不相称,不愿意跟叶太守家攀亲咧!”
    胡岩声:“我三哥真是个怪人,又不是讨叶太守做老婆!”
    叶秋璋扑哧一笑:“我不瞎不麻不跛不疤,我嫁不脱了不是?硬要巴结你覃飞虎不是?好,你不理我,我也来个铁扫帚扫岩脑壳——硬碰硬,十几天不见你三哥的面了。刚才他主动来找我……”

    叶秋璋回忆起半个时辰前,她易髻为辫,添画浓眉,冠瓜皮小帽,服长袍马褂,蹬厚底撒鞋,阔步来到青龙街戏园子,正要跨入戏园门,覃飞虎从斜刺里插到戏园子门口,拦住了叶秋璋:“秋璋!秋璋!”
    叶秋璋把背脊转向覃飞虎:“脸皮有城墙厚,我俩早就门槛上剁狗尾巴——一刀两断了,还好意思叫人家!”
    覃飞虎:“怎么了?我的叶二爷?我覃飞虎哪里得罪您了?”
    “叫花子讨水喝,是冷是热我叶秋璋自各心里明白。”
    覃飞虎心里急得野猫爪:“秋璋,我向你认错、向你赔罪行不行?”
    “你不理睬我,好,那就拉倒!三十夜的凉菜,有你我也过年,没你我也照样过年!”
    “秋璋,莫耍月毛毛脾气了,我有天大的要紧事求你咧!”
    “你发誓,娶不娶我?娶我,我就帮你!”
    “好,我一定娶你!不过咸菜煮团鱼——有言(盐)在先,我是不会认那位知府丈人的。”
    “你娶的是我,不是我的父亲。我是我,他是他。拜堂后我们离他远远的,不跟他往来,哪个还会讲你攀高枝呢?”
    “好,一言为定!”
    “你答应了,从此我就是你的人了。活吃一锅饭,死埋一眼穴,你想甩也甩不掉了!”叶秋璋见覃飞虎终于答应了娶她,简直喜癫了,抱着覃飞虎一个热吻,“我的夫君,你讲吧,要我帮你什么忙?”
    覃飞虎俯在叶秋璋耳边嘀咕了几句,叶秋璋转身离开了戏园子,快步往天后宫走来……

    叶秋璋朝胡谦鞠了一躬:“胡老先生,四弟,你们难得一见,我就不打搅了。”
    胡岩声:“三嫂,别忙,我还有个疑问。”
    叶秋璋:“四弟,你还不相信我?”
    胡岩声:“哪里,我是想问三嫂为什么取了个男子汉的大名?”
    “哈哈,我跟哥哥同父异母。老妈怀我的时候一心想生个胖伢崽,盖过哥哥,却偏偏生了个妹崽家,伤心得哭了两天两夜。我老爸把我取了这个名字,才把老妈哄得眉开眼笑。” 叶秋璋说罢,匆匆回转覃飞虎住处报平安去了。
    望着叶秋璋下楼的背影,胡谦抹抹胡子,说不出有多得意:“我们父子这次遇险,促成了一段良缘,也不亏这一场虚惊,合算,合算呐!”

    湖南提法使行辕,准确地说现在应该叫做刑部侍郎行辕,郭齐蟒袍补褂端坐大堂,吩咐随身属吏收拾案卷,准备来日乘船回转省署,然后启程赴京。来到沅州府半月,连破假协统大盗伍清白谋杀真协统吴经颐一家和茑珩方里通盗匪盗窃朝廷珍宝两大案件,深得沅州府官民拥戴,谢恩的送匾的连日络绎不绝。想起这些,志得意满,连连击掌:“快哉,快哉!”正得意间,戈什哈来报,又有一位老乡绅前来拜望。郭齐连忙命令戈什哈把那老乡绅请进行辕。
    一位头戴瓜皮小帽,身着长袍马褂精神矍铄的老者大步流星地走上大厅,拱手施礼:“郭臬台,不,郭京堂,别来无恙乎?”
    郭齐抬头望见来客,颇为面熟:“您是……”
    “啊,啊,真是贵人多忘事哇,想想,再想想。”
    “老人家,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四十年前,京师畅春园。要不要我唱一曲给您听听?”那老者学着花旦的舞姿,唱起了昆曲《紫钗记》中崔小玉的段子,“早倾心,幽思结,乍相逢,钗燕惹。” 接着又模仿小生的动作唱起了李益的段子,“喜回廊转月阴相借……”
    郭齐心里咯噔一下:“哦,您老是王易之王翰林吧?”
    “王易之只是个假名,老夫真名叫做茑本立,前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员,现已告老还乡也。如今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难怪臬台大人认不出来了啊!”
     “阿呀呀,茑大人,您既然闲居沅州府城,何不早些来跟下官一叙呀?”
    茑本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郭齐:“大人今日微服来访,想必有何见教吧?”
    “老夫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一事相求。”
    “莫说一事,就是十件事,我也一概允准,只管讲好了。”
    “听说京堂大人将芷江县县丞茑珩方判了个斩立决,先行在沅州府枷示,不日押往长沙候斩。是吗?”
    “不错,确有其事。此贼砍他十次脑袋也算便宜了他!”
    茑本立:“茑珩方是我的儿子,请京堂大人放了他。犬子有何过失,我自有家法管教。”
    郭齐:“茑大人,令公子犯的可不是过失,是罪在不赦的盗窃朝廷珍宝重案。这是放不得的!”
    “京堂大人,你本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小小年纪就蜚声乐籍,驰誉梨园,不仅戏唱得好,官也做的不差,为何偏偏要做这种穿蓑衣烤火——惹祸(火)上身的蠢事?”
    “下官惩处十恶不赦的罪犯,何言惹祸上身?”
    “京堂大人,有人夹了一屁股屎,自己不晓得香臭,只怕自己的罪不比强盗轻啊!”
    郭齐有点心虚了:“茑大人,你这是骂谁呀?”
    茑本立:“郭玉奴,老夫骂的就是你。戏子优伶隐瞒身份,冒捐功名职官者,按《大清律》罪当用狗头铡腰斩,你不是不知道吧?”
    郭齐故作镇定地:“嘿嘿,茑大人,你一个风流班首,名教罪人,反诬我是优伶出身!”
    “你郭玉奴出身昆曲世家,十三岁成了郭家班的台柱子。当年我‘王翰林’用黄金五百两包养了你,在京郊的小爱巢,出双入对,酬唱交欢,其乐融融,你忘了?”
    郭齐气急败坏:“何以为凭?没有凭据,我问你个诬陷之罪!”
    茑本立平心气静地:“哈哈,脱掉京堂大人的朝靴,让大家看看你那三寸金莲,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郭齐听到脱靴验足,惊骇不小,出了一身冷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茑本立突然把书案一拍:“郭玉奴,不是念你捐官之后戒急用忍,为百姓做了一些好事,老夫早就把你告了!今日你我做笔交易,你放了我的儿子,我便三缄其口,怎么样?”
    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向正直,从来不跟恶人低头的郭齐,为了保全生家性命,不得不跟茑本立做了这笔交易:“茑大人,我马上放人,我马上放人!”

    第二日午时,府城南门的雉堞上挂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下的城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一拨又一拨百姓争看布告。布告全文如下:“查内奸屈四,勾结惯匪吴理由、宋高明盗窃押解进京的朝廷珍宝。连人带赃,被我押运官兵悉数拿获。其贼行虽未遂,而悖逆昭著,罪无可逭,即著斩首,明正典刑。又查芷江县县丞茑珩方执行公务,铁面无私,与贼人吴理由、宋高明结怨甚深。贼人所供茑珩方参与窃宝,实为诬陷不实之词。现著无罪释放,特此通告,以示平反申雪。”

    九九艳阳天,阳光显得特别灿烂,胡岩声的心情也特别好,怀揣《五溪蛮苗史》,骑了白色河东宝马回到白水滩。
    胡岩声推开杨家柴门,只见杨应龙老伯在树荫下摊了张凉床,鼾声如雷地困大觉。听到柴门响,在后山看护鸡鸭的白毛佗,俨然一位责任心很强的牧童,把上百只乌鸡麻鸭统统撵进院子,然后“呜呜”地钻到胡岩声的脚跟前,一边摆着尾巴,一边用它毛茸茸的脖子蹭胡岩声的腿把子。不等胡岩声把马拴到廊柱上,它又叼着胡岩声的裤脚把胡岩声拖到院子的栅栏边上,用前脚“呦呦”地刨开杂草,只见一只黄鼠狼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然后欢蹦乱跳地拱着胡岩声的膝盖,炫耀它的功劳。“白毛佗,你真棒!”胡岩声弯下腰来,从脑壳到背脊再到尾巴顺着毛轻轻地抚摸着它。白毛佗得到了胡岩声的表扬,才蹦蹦跳跳地去用鼻子嗡嗡地拱醒熟睡中的杨老伯。
    杨老伯见胡岩声回来了,赶紧到厨房热了一大蒸钵饭菜端到堂屋里:“胡公子,酸豇豆蛋炒饭,趁热吃了吧。”
    胡岩声端起饭钵:“杨老伯,谢谢您!”
    “诶,谢哪样嘛,胡公子你这不是见外了么?”杨老伯牵着胡岩声的白马到后山吃鲜草去了。
    胡岩声三扒两咽就把一大钵子酸豇豆炒蛋饭兜底吃了过精光,正要到厨房去洗钵子,忽然看见杨云夔也骑了黑色河东马回来了:“二哥,你怎么也回来了?”
    “四弟,想到你一个人去巴州向巴堂主摊牌,我心里头真是十五只兔子打秋千——七上八下的,回来跟你再周密盘算盘算呗。” 按照四兄弟制定的计划,胡岩声明天要去巴州拜见巴堂主,说服他率领会众响应同盟会的丙午湘赣大起义。岩声的性子急,杨云夔担心他遇事沉不住气捅出什么乱子来,便早早托故回了家。
    “二哥,要不要我帮你弄中饭?”
    “呵呵,你抬起脑壳看看日头,什么时辰了,还没吃中饭?” 杨云夔把马匹栓到廊檐柱子上,笑了笑走进堂屋,“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我岳老子特别疼他小丫头,巧巧要是能够陪你走一躺,那就铁板上钉钉了。”
    “好是好,只是大年三十借砧板——她哪里有空闲罗。她最烦躁的就是时间不够用,教山民栽桑养蚕种棉花,还要讲用新法抽丝纺线,她哪里腾得出手脚罗。”
    “做别的她腾不出手脚,帮你的忙保管她能够变出三头六臂来,你信啵?”
    “我不信。”胡岩声装起蒜来,其实他清白这是十拿九稳的事。
    “不信?我俩找她试试看。” 杨云夔于是放开喉咙四路里喊,“巧巧——巧巧——”
    屋前屋后只有他自己的回声,没见人应。
    前院,一只麻色鸭婆屁股翘了起来,白毛佗一看就晓得它要屙屎,白毛佗特别讲卫生,赶紧冲过去把麻鸭婆赶到院子外面去拉屎。
    胡岩声:“不用叫了,我回来的时候,只有杨老伯在凉床上打鼾,连智玲嫂子和小雪凤也不见人影子,准是三个人一起出门了。”
    “智玲和巧巧姐妹俩都是水鹞子,水就是她俩的命,不在家,我们到河边去找,保管找得见!”
    白毛佗在院子门口听到杨云夔说要到河边去找人,又自告奋勇地朝河边奔去。杨云夔连忙喊了一声:“白毛佗,回来!替我看鸡鸭,听到了没有?”白毛佗立马应声飞奔回来,武士一样雄赳赳地蹲到了柴门边上。

    杨云夔和胡岩声来到河边,只见半岁多的小雪凤一个人趴在用岩脑壳围起的水塘塘里,噼里啪啦地板澡。智玲和巧巧姐妹俩正在沙滩上比试武艺,两人浑身都湿漉漉的,一看就晓得他们也在水里板了一上午的澡。
    巴智玲手提两把鬼头大刀上阵,巴巧玲持一双雌雄宝剑迎战。双刀恍若鹤翅撩云,两剑恰似双龙夺宝,两人兔起鹘落,怪招叠变,杀得难解难分。杀了百十回合,谁胜谁负未见端倪。巴巧玲忽地变了手法,使出双鹰搏鸡的架势,只见刀光剑影不见人,飕飕直劈巴智玲,直把姐姐逼到了水边。
    “好!好!” 胡岩声直拍巴掌。
    巴巧玲听到胡岩声喝彩,越杀越来劲,好像是专门比试给他看的。
    巴智玲见巴巧玲只顾一顿猛劈,来了个将计就计,拖刀佯败。巴巧玲以为姐姐真的输了,便大意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巴智玲趁妹妹还没回过神来,来了个银蟒翻身把双刀架在了巴巧玲的脖子上:“巧玲,今个儿服输不服输?”
    “挑水浇大葱——不上算(蒜)!” 巴巧玲耍起赖来,她要在胡岩声面前挽回自己的面子,“我拿刀,你拿剑,再比试比试!”
    “孙猴子溜进蟠桃园——没理(梨)找理(梨)。好,交换行头,我们再来杀一盘!” 巴智玲把双刀交给巴巧玲,又从巴巧玲手中接过双剑,“巧玲,杀仗光有勇没有谋是不行的。”
    巴巧玲一只脚踩在水里,一只脚踏在岸上:“嗯,晓得了,也叫你领教领教我的拖刀计的利害!”
    杨云夔插到姐妹俩之间:“咳,你姐妹俩天生一个槌子,一个铜锣,见面就敲敲打打!巧巧,放你姐一马吧。岩声要去巴州,你能不能陪他一起去?”
    巴巧玲听说要她陪胡岩声去巴州,高兴得不得了:“好,听姐夫的,我们姐妹俩二天再比试。”

    杨云夔望着巴巧玲随手拈了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跟胡岩声肩并肩地走上了依山傍河的小道上,转身疼爱地对妻子说:“智玲,都做妈妈的人还天天打水仗,快回家把你这身水淋淋的衣服换了吧。”夫妻俩抱着小雪凤,嘻嘻哈哈回家去了。

    小道靠山的一边是一大片竹林,青葱满目。靠河的一边巴茅丛生,白絮如雪。走了好长的路,胡岩声和巴巧玲两人都不做声。巴巧玲捡起一块块小石片,连路朝河里打水飘,溅起一溜溜水花。胡岩声捡了一根竹篙,不断拍打着河岸边的巴茅,骇得沿路巴茅丛里、蓬窝里觅食的山麻雀“扑扑扑”地往河对岸飞去。河心有一对野鸭子,悠闲地游着,它们已经吃够了鱼虾,相互梳理着羽毛……
    巴巧玲性格坦率质朴,无所禁忌,想笑就笑,想哭就哭,那笑声轻快欢乐、扣人心扉,就连那哭声也才叫放纵迷人,充满青春活力。那纵情的一举一动,叫人忍俊不禁。但是,她绝不会跟那些轻佻的花花公子嬉戏打闹。她要是跟哪个男人说笑,必然是她认定你是个正经人,对你产生了信任。天资聪颖,跟他老爸一样,是个见什么就会什么的人。她不仅跟一般土家少女一样,绣得一手好卡普(花布),而且吟诗作画舞枪弄棍骑马射箭无所不会,尤其喜欢下河捉鱼摸虾踏波逐浪。她身上有一种别的女孩所不具备的魅力,使得漂洋过海走南闯北的胡岩声也没有办法拒绝。
    巴巧玲知道胡岩声也喜欢上了自己,她一边打水飘一边勾起脑壳默神:巧玲啊巧玲,哪个不讲你是个野妹崽疯妹崽咧,活活地折磨自己做什么?你心中有话,泼出胆子对岩声讲嘛,把中间这张窗户纸捅破了,不就好了么?
    巴巧玲理了理被河风吹乱了的鬓丝,首先打破了沉默:“岩声哥,我晓得你会来找我。”
    胡岩声鼓着眼睛问:“你怎么晓得我会来呢?”
    “我是姜子牙、刘伯温投胎,能掐会算。”
    “你还会算什么?能不能算出你的婆家在哪里?”
    “我已经有婆家了!”
    这是胡岩声不愿听到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白了,心里颇有些失落:“你有婆家了?你的那一半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胡岩声四下里傻傻地张望:“是哪个?”
    巴巧玲脸上漾起一串笑窝窝:“书呆子咦,这河边还有哪个嘛,我讲的就是你!”
    “我?巧巧,你不是开玩笑啵?”
    巴巧玲楞了:“呦,岩声哥,那天夜里我们在这条路上热烈拥吻,过了山,你就忘了?”
    “我怎么会忘呀?一辈子也忘不了啊!”
    “那你变卦了?”
    “我哪有什么卦变呀?”
    “你以为黄花妹崽的啵是那么好打的么?”
    “哎呀,早晓得是这样……”
    “听口气,你后悔了?”
    “嗯。”
    “我长得丑?”
    “比七仙女还好看!”
    “你不喜欢我?”
    “喜欢得发狂!”
    “我不般配你?”
    “绰绰有余!”
    “那你做哪样后悔呢?”
    “假使我被官府捉了去,砍了脑壳,你怎么办?”
    “你怎么净讲背时话呀?”
    “闹革命,砍头不砍头,哪个也算不准呀!”
    “岩声哥,三倍子五倍子,我就是要跟你一辈子。你万一为革命牺牲了,我就抱只大红公鸡拜堂,生是你胡家的人,死是你胡家的鬼!”巴巧玲说罢厮挨着胡岩声抽泣起来,眼睛都红了。
    “巧巧,流什么猫尿嘛。让我好生想想再答复你好吗?”
    “哪个流猫尿了?人家眼里落了个毛毛虫嘛。”
    “我看看,哪有毛毛虫?我帮你吹出来!” 胡岩声双手捧着巴巧玲的脸,伸出舌头把她眼角的泪水舔了个干干净净。
    “吹什么?就是你这个大毛毛虫!”巴巧玲用指头戳了戳胡岩声的鼻子尖尖莞尔一笑,“岩声,我老爸可是头犟牛牯,倒不得毛的。我们一起登门,太唐突了,弄不好他会把你当拐子看的,那就屁股上插锯子——断了退路啦。”
    “哪样办才好?”
    “还是你打前站,我断后,才有回旋的余地。”
    “怕只怕我跟他一个和尚敲钟,一个尼姑打锣——想(响)不到一块咧。”
    “郦食其说降齐王——全靠一张利嘴,你这个同盟会的大演说家,不是正好卖弄卖弄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不过,讲话莫太书生气,我老爸最不买文人的账,莫让他用牛角把你顶出大门哟!”
    “手没芭蕉扇,难过火焰山呐。巧巧,你帮我出个主意,怎样去见你老爸,才不被牛角顶出大门外?”
    “照直讲,莫绕弯弯。”
    “万一他绕弯弯呢?”
    “他弯你也莫弯,心里哪样想你就哪样讲。”
    竹林边,一只竹鸡娘带着七八只小竹鸡在草蓬蓬里觅食。蓝天上一只盘旋的鹞子见了,朝竹林子扑了下来。竹鸡娘连忙张开翅膀,把小竹鸡们护在肚子底脚,“咯咯咯咯”地大声叫着,浑身羽毛膨胀开来,虚张声势,俨然庞然大物。那鹞子在竹鸡娘的头顶转了一圈,终究不敢出爪,又飞走了。巴巧玲见着这惊险的一幕,鲜红的小舌头儿吐得老长老长。
    胡岩声目送那鹞子消失到天边,也长长吁了一口气:“巧玲,明天白马黑马由你挑,你要那一匹?”
    “白马黑马都不要,太打眼。”
    “怎么走?”
    “走水路,万无一失!”
    “坐船?还是划排?”
    巧巧轻描淡写:“漂流。”
    “漂流?你是讲笑吧?百把里路,我这百多斤只怕不够喂鱼咧。”
    “白面书生,不敢呐?九九艳阳天,泡在清亮亮蓝幽幽的河水里几多有味哟!”巧巧摇头晃脑哧哧地笑着说,“嘿,有我保护你,老婆婆吃豆腐脑——放万心,连虾公也不得碰你一下。”
    “我这点儿水性……”
    “马光棍要撞,水猴子要呛。不喝几口河水,能练得出水性?”
    “你这个先生明山顶上挂灯笼——高明得狠呢,学生跟你学板澡才几天工夫就用上了!”
    “学而不用,白教你呀,先生我才不干咧!”
    “好,漂流就漂流,我这个学生笼屉上冒白烟——争(蒸)口气给你先生看看!”

    杨云夔和巴智玲夫妻俩嘻嘻哈哈抱着小雪凤回到屋头,巴智玲回卧房去了,杨云夔把光胴胴的小雪凤放在禾堂坪里也回房里去了。小雪凤站在禾堂坪里偏偏倒倒地学走路,白毛佗赶忙从篱笆那头钻了过来看护小凤佗。
    杨云夔从房里取来一件红地黄花的小兜兜,给小雪凤穿上。穿了小兜兜的小雪凤对着爸爸舞着小手蹬着小腿,呜呜哇哇地好像哼歌跳舞的样子。
    杨云夔心领神会:“噢,小凤佗,你要爸爸跳傩舞是啵?好,爸爸跳给你看!”
    杨云夔从廊檐下取了个青面獠牙的神兽脸子壳,戴在头上,口中呜呜哇哇地哼起了古侗歌,双脚踏着多变的节奏,跳起古侗人打猎耕作的舞蹈来。小雪凤本能地学起爸爸的样子,呜呜哇哇手舞足蹈。小雪凤没跳两步就跌倒了,白毛佗箭一般冲过来衔起兜带把凤佗拉起身了。小雪凤继续学着爸爸的样子,手舞之足蹈之。
    阳光从树叶间筛落在院子里,一切变得那么斑驳、鲜亮和神秘。巴智玲从卧房里走了出来,湿衣服换成了干衣服,站在树荫下欣赏着手舞足蹈的父女俩,婚后的甜蜜生活一幕一幕重现在眼前:小雪凤打三朝的那日,杨云夔和巴智玲快乐地逗着襁褓中的小雪凤,外公巴允仁乐呵呵地赶来白水滩,还给小凤佗送来个小玩伴——白毛佗。那时侯,白毛佗才满月,毛茸茸的,软绵绵的,像一大团白色的腊茅草(湘西山间一种野草,其花似蜡烛,花蕊为毛绒状,呈纯白色或杏黄色,有凝血作用,猎人们常用来敷涂伤口),两只小眼珠子亮晶晶的,充满了稚气和恭顺,才叫逗人……巴智玲对白毛佗疼爱得不得了,一半奶水喂凤佗,一半奶水喂这个小宝贝。白毛佗呢,也对巴智玲依恋有加,成天一跌一撞“汪汪”叫唤跟在巴智玲的屁股后头跑,简直成了她的一条小尾巴……光胴胴的小雪凤坐在摇篮里,白毛佗用嘴巴拱动着摇篮,俨然一位恪尽职守的好保姆,杨云夔戴着脸子壳呜呜哇哇地跳傩舞……白毛佗伴着凤佗一天天长大了,不过比凤佗长得快。凤佗才蹒跚学步,它已经出落成为威风凛凛的小男子汉了。体态修长,四肢矫健,两耳直立,长长的嘴巴,乌黑的眼睛,嫣红的鼻头,浑身雪白,油光水亮,没有一丝杂色……杨云夔和巴智玲抱着小雪凤,调教白毛佗上山抓兔子野鸡,下水捉团鱼鳊鱼……小雪凤一个人在禾堂坪里学走路,白毛佗欢蹦乱跳地跟随左右,颇有点宫廷侍卫的风采。万一凤佗跌倒了,它会立马衔着背带把凤佗拉起身了。有时,凤佗还会故意绊倒在地,让白毛佗衔着好玩。凤佗跟白毛佗那份亲近劲儿,常常叫巴智玲这个做妈妈的心存嫉妒咧……
    巴智玲摘了一个最小的脸子壳戴在小雪凤的头上,情不自禁地抱起小雪凤跟丈夫对舞起来,节奏由慢变快,巴智玲彩色的侗裙,杨云夔靛蓝色的对襟衣,旋转成了一体,如翱翔的彩凤,又像流动的朝霞。小雪凤嘿哩嘿哩的笑声,侗裙上银饰物玎玲当啷的撞击声响成一片,引得树丛中的各种鸟儿唧唧啾啾地歌唱起来……

    胡岩声和巴巧玲边聊边走,不知不觉来到巴巧玲偷偷教胡岩声学游泳的老地方。这里河床比较宽,一半是堆珠砌玉的卵石滩,一半是雪浪滔滔的妩河水。此处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水滩。滩长十里,不见首尾,全是鸡蛋鸭蛋大小又白又圆又光洁的卵石铺成,缓缓地斜斜地伸进河底,是一个学习游泳才叫好的天然浴场,可惜“养在深闺人未识”。
    河水流到滩的尽头拐了一个陡弯,形成了一个两三亩大的洄水潭,当地人把它叫做阎王潭。这阎王潭表面平平静静,底脚却潜藏着回旋的暗流,深不可测。妩河水一出阎王潭,就像脱缰的万匹野马,引颈长嘶,一泻千里。阎王潭的暗流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不论是人还是木筏和船只,如果误入洄水的中流,都会被旋转到深潭的底部,连尸影子都莫想找到。乡人迷信,说这是水鬼扯脚。没有浪里白条张顺的本事,是没法子逃生的。“物尽其用,地尽其利。”不晓得从哪个朝代起,这阎王潭成了龙姓祠堂惩处“逃妾荡妇”的刑场。原来这大山里的女子,在婚前做女儿时,恋爱享有绝对的自由,甚至可以先行试婚。一旦结了婚,做了人家的媳妇,就得严守妇道,不得越轨。如果偷人养汉,就会被五花大绑拉到这里来沉潭。

    旧地重游,胡岩声油然回忆第一次见识巴巧玲高超水性的情景:
    那是四兄弟聚会的第二天。一大早,杨云夔取了四十五两银子,散把晃州厅众捕快:“明大爷,这是我孝敬您老的十两银子,诸位伙计,每位也有五两,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刀疤明班头:“杨巡检,孙老头那一千两银子呢?”
    杨云夔:“我这就陪您去便水拜访孙老头,如若他不给您,我杨某人砸锅卖铁赔偿,怎么样?”
    刀疤见众部下还赖着不走,眼珠一瞪:“怎么?牛卵日的你们还不走,还想跟老子分田总兵老丈人那一千两银子不成?滚滚滚!”
    众捕快缩头缩脑回晃州厅去了。
    “杨巡检,多谢了,我等告辞了!”陈雨庭和覃飞虎也拱拱手,一道回沅州府去了。
    杨云夔拽上刀疤:“明大爷,我们也走!”
    胡岩声见杨云夔拽着刀疤走远了,便朝屋里道了声:“二嫂,我去白水滩打打望,醒醒酒。”
    屋里传出巴智玲的声音:“好,四弟你去吧。”
    胡岩声一个人甩手甩脚走出了柴门……

    步入白水滩,如同走进了宋代郭熙的山水画长卷,水曲崖断,嘉木掩映,岩岫萦回,烟云飘渺,重峦叠嶂,秀峰接天。胡岩声虽然是湘西大山里长大的孩子,也被这里的山水迷住了。
    胡岩声先沿着河滩边的小路往上走,沿途峰回路转,河水湍急,白浪滚滚,喷珠溅玉。不时有从山谷里流来的小溪欢快地加入白水滩滔滔的激流之中。岸边,楠竹筒做的大水车一个接着一个,“叽嘎叽嘎”地转动着,把一筒筒晶莹的河水倒入依山傍河的水渠中垅田里,这一带的稻谷正在灌浆,汲饱了河水,充满了生气,一层青一层黄,散发出阵阵清香。虽然晌午已过,山溪里还升腾着蒙蒙的水雾,在纵横交错的山谷中似有若无地飘荡着。最有意思的是那“哗哗哗”的流水声,它汇集了一切天籁乐音,你听什么就像什么,像喜悦的迎亲唢呐,像社戏的闹台锣鼓,像五溪蛮苗少男少女们多声部的跳月歌,也像革命军雄浑的军歌……胡岩声心里头想着什么,那河水就演奏什么音乐!
    走到白水滩头,远远地闻到一股茶油枯饼的香味,沁人心脾。胡岩声的外公就是开油坊的老板,他的孩提时代就是在油坊里度过的,他用鼻子嗅了嗅,断定上溯两三里地一定有座油坊。他加快脚步朝上游走去。水依山弯,山随水转。胡岩声行了三里地的样子,见到妩河的两岸都筑有围堰,围堰口子上都有一座油坊,两个油坊隔河相望。
    油坊是个大棚屋,顶是用水杉树皮盖的,四周没有板壁,堆码起来的油枯齐檐高,构成了厚厚的墙壁。油坊的下手是个用牛粪浆成的禾堂坪,坪里堆满了茶子,像座小山。油坊的上方搭了个偏厦,这偏厦就是专门用来碾压茶子的水碾坊,齐人高的碾盘还在圆形的碾池里打着转转,碾压着已经破碎的半池子茶子。
    油坊内的一角,有个大老虎灶台,灶台安装了两口大铁锅,铁锅上各码着一个桶形的大蒸笼,蒸笼里正在蒸煮碾碎了的茶子末。正中是用巨大的整木做成的油榨,屋梁上悬挂着丈多长抱大的木槌,油榨旁码着大大小小的木楔。二十几个光着身子浑身油垢下身围条污毛巾的油匠,刚刚吃过午饭,正利用换罾的空隙,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困午觉,口中喷着浓重的酒和酸菜的混合臭气,鼻孔发出各种各样的鼾声,有的像猫叫,有的像狼嚎,有的像虎啸,此起彼伏,盖过了哗哗的流水声。

    油坊上头,又是另一种风光:这里地势平坦,加上两岸都有油坊的围堰,形成了七八里路的长潭,乡人把这儿叫做青龙潭(白水滩是大地名,青龙潭是小地名)。碧汪汪的河水,明镜一样镶嵌在青峰绿崖之间,令人顿生“半似西湖半阳朔”的感慨。天上来来去去的浮云,岸边重重叠叠的梯田,山上苍苍莽莽的树木,竹林里稀稀落落的吊脚楼……一齐投影在这块明镜上,宛若千万吨琥珀熔融在玻璃掖中。
    “嘎嘎嘎……”,几只水鸭子簌簌落入水中,仿佛离弦的利箭直向远方射去,在明镜上划出了几道黛绿色的波痕,这些波痕成扇形一浪一浪朝四周扩散,撞到岸边又反射回来,交织成满河迷迷梦蒙蒙、如梦如幻的涟漪……
    “喔荷——
    银子白来金子黄,
    哪比白水滩里鱼虾旺。
    神仙皇上我不当,
    宁做白水滩上打鱼郎……”
    河汊里忽然响起一串渔歌声,声音虽然嘶哑,却高亢粗犷,猜得出那是憋足了吃奶的气力喊出来的。歌声起处,一叶渔船翩然进入了波光潋滟的水面。
    胡岩声这个大秀才,叫他唱情歌他会很为难,编编应酬用的山歌却是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来的事情。于是双手卷成喇叭筒,学着渔人的腔调唱道:
    “喔荷——
    钓竿短来吊线长,
    打个喔荷把渔郎,
    借你手里黄金浆,
    送我仙境游一趟。”

    “喔荷——
    稀客歌声响飘飘,
    唱得鲤鱼满河飙,
    渔郎过河来接客,
    多个朋友多坐桥。”
    对门湾里那喊歌的打鱼郎,驾船飞快地朝胡岩声驶来。
    上了小渔船,打鱼郎用渔歌作了自我介绍,他姓舒,名叫舒老六,世代在妩河上打鱼为生。他家老小十一口人,有六人是广仁堂会徒。胡岩声不便公开身份,自称姓吴,名山石,在府城读书,假期来表哥家玩耍。
    船到河心,胡岩声不禁击掌叫绝。原来青龙潭的两岸,石崖嶙峋,高的几十丈,矮的也有房屋大小,姿态各异,活生生的一群石兽。这些“石兽”都浑身披满了碧叶白花的芷草,昂首引颈,伺立在青龙的两旁。
    小渔船在龙背上行进,宛如一片绿色的龙鳞,随着青龙在青绿山水画里游动。又像一滴水落进绿色的调色盘里,连人带船浸透了绿色。似乎肉体不复存在,完全渗化在了绿的基调之中。远山黛绿,近山青绿,梯田黄绿,河岸翠绿,潭水碧绿碧绿,连浮云也浸染着浓淡有致的灰绿,河风也挟带着薄明薄亮的淡绿。然而天上山间水中又没有一星半点雷同的绿色,每根小草,每块石头,每片树叶,每滴河水都绿得那样有个性。就是同一个地方,你稍稍改变一下视角,马上就会变幻出另一种绿来!
    船行三四里地,一条小溪斗折蛇行伸入古树掩映的山谷,真像一条幽巷消失在绿森森的高墙深院之中。溪口有座石峰,笔直插在岸边,形状俏似草鞋。舒老六用渔歌说,那石峰名叫草鞋崖,是巴子国王后寰娘落难时打的草鞋变来的。
    绕过草鞋崖,前面出现了一个木楼毗连的小村落。岸边闪亮着一粒艳丽的红点儿,舒老六如同喝下了一坛子包谷烧,激动不已,一边摇撸一边啸喊起来:
    “喔荷——
    桑树橘树绿满坡,
    鱼崽虾子养一河,
    老六什么都不缺,
    只缺老婆捂被窝。
    渔船天天村头过,
    天天见妹洗萝卜。
    送条鲈鱼把妹吃,
    吃了鲈鱼莫忘哥!”

    对岸那粒小红点,原来是一位身着大红侗装的妹崽家,正在洗菜。歌声抛处,一条大鲈鱼落在她的脚边上,溅得她一身透湿。她把鲈鱼捞进篮子,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喔荷——”便唱了起来:
    “栽树要栽冬青树,
    打鱼要打埋头鳞。
    臭鱼烂虾哪个要,
    莫哄黄花妹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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