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返母校
小引
十七岁吧，我中学还未念完，就辍学归农。其时，适值人民公社大跃进，我再没有返到母校接受教育。转眼快过半世纪了。但这回促成我返母校探望，则是卢柏容校长先生(他是我学长)殷殷之情。他在信中告诉我，母校新旧环境变化巨大，希望我回来看看。
母校，我就读时(一九五四年)，旧名[崇雅书院](初创於一八八九年五月十二日)和民国时的(惠阳县私立崇雅初级中学)，已改称[惠阳第四中学]，我初中二那年，又改称[淡水中学]。改革开放後，才恢复初创时代的 [崇雅中学]。
我七月初某日返校探望.。我两个叔父都是旧时母校生，我们结伴同行。
甲
我们一行人下车，站在巍然的校门牌坊下。我们一字排开，仰望巍然的校门牌坊。校门两边嵌对联曰：[崇文重德兴斯校 ，雅士英贤出此门。]这对联是母校的学风传统了。更吸引我注目的.，则是牌坊右边高墙上浮塑的一行字：我为叶挺母校而自豪。新四军军长叶挺将军出身於母校，我幼年就知道，.也知他为国家存亡献身。(一九二五年二月十五日，蒋介石、周恩来率领国民政府东征军打背叛孙中山的陈炯明而攻占淡水，十六日进驻崇雅学校，住在书院楼靠南房间。)(註一)牌坊上，垂掛两幅长长的红底白字布条。右书：热烈庆祝崇雅连续叁年夺得中考状元。左书：热烈欢迎报读崇雅高初中一年级。红布幅展示招生气氛，也让我瞭解了母校日新月异。我站在校门前，怀想叶挺将军少年时在书院怎样意气风发，心思也从那页现代史走进校园。校长在信中告诉我，母校适逢113年校庆。我回到母校，好像也恰到时分。然而，凝视[崇雅中学]四个黑色浮塑大字，我有隔山如隔世之感，一下子如堕情网中。四十馀年前往事，一下子把心压得沉重！
跨进校园，迎面宽广的校园大道，一路绿草茵茵，绿茵里点缀一团一簇的花朵似锦。道旁，一棵棵茂盛的棕榈树，迎风摇舞，彷彿向我招手致意。刚下过一场雨，七月的骄阳和煦，校园的繁花盛开，愈显娇媚。我们来到校园一个环圆处，被一座雕像吸引。雕像是两个男女学生，男生举科技之标，女生怀抱书卷，气派英豪、秀丽。男女学生被座基鲜红的[奋进]两字护托，映照了环环团圆的绿茵、黄花，恰似腰缠彩带、花环，气概飒爽爽。叔父看我目迷心窍，老学长祥叔也说要在这里照个像。叔父的傻瓜照像机开了我心窍。我想起校门悬掛的红幅，想起长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我走在校校园大道的心情，被母校的文化朝气拥抱了
。眼前的校园，也许就是昔日书院旧校园重建。人都爱怀旧，尤其我这年纪。记忆也许没错，也许谬误，但涵容了亲切，因此怀旧才最宝贵。
记忆中的旧校园，有丈馀高的围墻，校舍被圈在校园里，像座学院府。跨进校门，迎面有几棵老榕树，好像还有两棵木棉树，掩映曲尺型的课室旧楼。走过校园，走过方宽的走廊，就是邓承修举人创建的[崇雅书院]楼(那时书院楼是教务处)
。书院楼红墻青瓦， 古色古香。庭园，有一丛绿竹，有几棵矮棕榈，相拥一座学亭子。学亭子前有座金鱼池，池里水草茂密，时见金鱼戏水。池畔耸立[崇雅第一届毕业生纪念碑]。碑後就是邓举人的像碑。
我入读时，课室就在书院楼背後，课室面对下面的厨房和大饭堂。课室与厨房遥遥相望，可嗅到空气中氤氲饭香菜香。那时正值身体发育期，粮油都行配给制
，贪馋的食慾被引诱，最令人饥肠辘辘，也最最刺激。我还记得，饭堂每半月加一次菜，菜式是炆鳗鳝和炆五花腩，再加上椰菜。饭堂排队拿饭钵分菜的情景，也最最热闹过瘾。初叁时，课室调到与高叁斜对面楼上，也就是教务处对开的楼 上，与校园相望，上课下课可饱览校园风光。入冬，满地落叶，总会看到臂掛红布的值日生在打扫。下课钟响，望到高叁男女同学下楼 梯，然後结伴在校园里散步，心里会生起敬畏和羡慕之情。初叁与高叁只隔一片校园草地，但遥遥相望的就是学历的差距。学历的条件产生刺激，自然希望更上一层楼。现在想来，当年学校把初叁高叁课室置於两楼之隔，也许就是对少年心志的影响吧。我考上高中，但未读完高一，即因肺结核病退学。肺结核那时属恶疾，难医；而且恰逢大跃进大饥饿，我因此永远离开校门。
在母校叁年半学习，同学间情谊或师生情谊，能记忆的 早已星散东西南北未可知。惟独最牵住我怀念的人，郤是教语文的梁明玉老师，和教历史的汤绍增老师。梁老师可说是我读书和作文的启师，她知我常迨图书馆看书，私下要我多写读书笔记。汤老师打开我的读史眼界。我还记得，他给我读过一本艾思奇先生著的《大众哲学》，打开我对知识层面的开拓。
现在记怀梁汤两师，最先走进我心里的，却是这些情事：反右派时，女老师中，梁老师是右派分子，剃光头。何故剃光头？我想是右派标誌吧？这或与後来文革被批鬥者戴纸帽一样，也是标誌。她是校内惟一女右派，每天看她在校园围墻读批判大字报。她她永远穿那套泛白列宁装，顶著光头，脸苍白，神情严肃。她抱著书走进教室上课，我们看她和听她讲课，都噤若寒蝉。反右如火如荼，梁老师的光头壮举、标誌，在学校实实在在造成小小的骚动。後来，她接受劳动改造，每天打扫女厕所。我有时上厕所，看到她推一辆鸡公车(一种单木轮的木板手推车) ，车上放两只大粪桶，很吃力的推动，不知她推到哪里？我会迎面叫一声老师。她连头也没抬，擦身过去。我难解那时的少年心情。但，我又怎能猜透老师心情呢！
汤老师呢，我认为他是老师群翘楚，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课馀，我常看到他在学亭子下棋，有时也跟老师雄辩滔滔，常令对手脸红耳赤，然後又互相拍膊头开怀大笑。汤老师是校内最出名的大右派。他跟梁老师一样，在校内接受劳动改造，
打扫厕所推粪桶。老师到臭茅坑改造，感受之深之浅，无可理喻，不在话下。但到现在，我仍念念不忘一件事：有一天，他爱人从武汉南下探望他(据云，他是[武汉大学]哲学系高材生) 。校工黄叔去厕所通知他。他狼狈万分跑回卧室，匆匆忙忙换一套灰篮色中山装出来，急匆匆跑出校园、操场，到校门去会晤千里南下的佳人(我想，这套中山装或是他的毕业校服，他为了穿靓一点见爱人，不想让爱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我难忘他当时满脸的徬徨和羞愧。但我未见到他的爱人。才子配佳人，自古皆成佳话；只怨天河悠悠，天桥未搭，怎奈牛郎织女泪沾巾。汤老师的夫妻之情之爱，未能诗情画意；他迎接爱人的情爱心，早就在茅坑里涕零了。
我就是怀抱这种怀旧心情，跨越了校园，进了校园的内庭。我确定，这内庭该是旧书院的校园，改建了的大楼上，曾是我课室。对面大楼该是原来高二叁班的课室。後来，副校长傅新来先生陪我们遊校园，我才知道这幢大楼是图书馆。以前的图书馆，在书院楼前面的文昌宫。由书院地下走廊过去，拐进一扇月圆横门，跨过天井，再进一扇斗门，就是旧书院图书馆。图书馆不大，但藏书甚丰，多是新文学作品，和西方文学作品。坐进阅览室，足可尽情的遊历上下古今，窥视中外世界名著的堂奥。於今，新的学海书楼耸立眼前，怎不令我肃然景仰！廿一世纪崇雅学子，就在这幢图书馆博览群书，修养学问，迎接锦绣前程，他们有褔了。
新教学楼与图书馆大厦相对相望。我站在教学楼走廊上，一眼望去，排列一台台花岗石雕塑的学台子，台下靠著雕塑的椅子。学台子旁边，有紫荆花树掩映，映照一片校园内庭风光。浏览学台子座落的环境，我想像学台子椅子上，端坐一个个学生，手上舒展书本，他们或仰脸遥想，或低头沉思，深究书中颜如玉。我彷彿看到了当年在学子亭徘徊的叶挺将军，他少年得志的飒爽气概。
乙
卢柏容校长，为我们导遊了建築中的新学园和教学楼群。由邓承修举人创立的《崇雅书院》，到廿一世纪新校区，跨越百年时光，是一条多文化教育长河。
在去建築中的新学园的高速公路上，校长娓娓谈论新学园的宏观远景。他说非常感谢家乡出了个了不起的企业家，那样关怀家乡文教事业。他告诉我们，他和企业家的交情非比寻常，为了拓展新学园，他好像刘备叁顾草庐请诸葛先生出山，关繫家乡文化教育的百年大计。所谓一人种树，百年树人，我深悟了他为教为学的精神。他还告诉我们，将到退教年龄了，看到新学园树立了教育新碑，令百年书院更上层楼，他心愿足矣。他的学者风仪，融和於他和蔼亲切的笑脸里，让我觉得他的精神充满了朝气。看来他是深谙了孔夫子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於至善」，为接班人领了一路风骚。
新学园教学楼群在十围村，在淡惠公路旁原野上，离旧校区约十五分钟车程。车子停在学园区校门前广场入口处，也就是工地办事处门前。亲自在工地督工的企业家周伟雄先生(惠阳市良井人)，和将任新学园高中部校长邢庆生先生，把我们一行人迎进办事处。办事处摆张宽广的长檯。近门的墻边摆一座新学园的设计效果图。我趋前观赏。数十座教学楼和学园的环境，尽收眼底，朝我展示了一幅未来新学园。邢校长向我们说明学区将来教育前景。周先生介绍建築进程。他说，工程将就完毕，迎接九月新学年。邢校长望著老学院校长微笑颔首，他们之间心里的宏愿，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然後，我们被引导去浏览学园工地。
站在办事处门前，我看到门旁墙下摆一架红纸字幅，刚劲的黑字写著：北京作家访问团访问[崇雅中学]‧二零零二年七月。我默默读进心里，想起柏容校长适才说过：[崇雅中学]扩建新学园，适逢校庆，中外校友和华侨纷纷组团返乡访问。母校百岁大寿，真正应验了[学子盈门，桃李满天下]的美誉，也如古谚所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註二)的风概吧。我们的学长叶挺将军，就像汉文帝时李广将军，有这副风概。这样想来，我这个老学子，是欣逢其盛；家有喜事，精神爽利百倍了。
雨後的工地泥泞，但风清气朗。远处是连绵淡水山脉，淡水河由山脉流下
，淌过十围村畔，淌过学园畔，注入东江。学园有水山上来，恰似流苏彩带掛腰。我想起山青秀水的自然景观，也感觉了人傑地灵的环境哲学。跟在柏容校长身後，我们迎著广场，走进广场，走进新学园。因为工地泥泞，边走边停边伫立，听他解释新学园的规模和设备。他说这里是教学楼，那边是图书馆；这里是办公大厦，那里是电脑阅览室。他说教职员和学生宿舍全在淡水河畔，能眺山望水。他说学生运动场面对山野平原，面对四面八方。
行行停停听听望望，已经走到淡水河畔了。河，打山脉那边静悄悄流来，又悄悄淌过沿河草地。我想起孟春时节，沿河绿茵油油，萱草花黄，牵牛花紫，野菊和玫瑰黄红相映，织缀了一幅繁花竞豔的学园风光。我想像新校庆开学了，莘莘学子从四面八方湧进学校广场，彳亍绿茵茵河畔。爱美的女生下水洗足，凝睇水镜里的自我——倩影巧笑兮，情不自禁撷下河边一朵嫩黄的秋菊，别在胸衣口袋上，作为[崇雅中学]新高中生的喜庆。然後呢，她也许会坐於草地，遥思学海无涯。青春怒放如花，美丽似锦。热爱生命，则是有知的奋进。青春之花盛开心田，照亮的才是锦绣人生，写在美丽的学园里。
由静悠悠淡水河遥望，我心思又回到母校学园。我坐上学台子。我不幻想年青，我已不再年青；但我盼望拥有一颗年青的心，换得白髮童颜，把我心留在学园里。然後呢，我朝朝暮暮眺望淡水河的绿水青山，朝朝暮暮聆听同门弟妹们的读书声。
(註一)：此处，据卢柏容校长提供
(註二)：李广将军(陇西人，人称飞将军)，汉文帝时(刘恒，即汉高祖刘邦次子，西汉第叁位皇帝(公元前二零二年——前一五七年)克匈奴，後人敬仰他忠心为国精神，故有「桃李不言，下自为蹊」的美誉。〔史记‧李将军传〕太史公有云：「…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於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为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桃李不会说话，但以华实感人，故人不期而往，树下自成蹊径之意。
——二零零二年八月十五日，稿於美国南卡罗连纳州圣地卡小镇[呒吟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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