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那天早上，她领著一众养子媳养女到古井。
哑巴阿美古和彩金左右搀扶她前导，美影和她越南老公跟我并肩殿後，彳亍 莊
园内的篱笆小俓，走向古井。她一路娓娓道著昨夜未完的话题，说那口古井。其实古井传奇我早就心知过半，她为满足我的好奇，或者想我写下古井传奇，也算为她立个传吧，我的圣城之行才算功德圆满。
那口古井已在眼前。杂草丛生，几乎遮掩古井周围铺的石板。杂草掩映的井台，上面架的辘车仍在，寂寞的撑起一片朝阳。越过辘车木架，我一眼就见到井台旁边有一座小神台，上面端坐一只小香炉，还插著几枝烧尽的香烛枝。井台看去足有两丈方圆，荒芜景象被冬日朝阳照映。那只德国狼狗守在她身旁，彷彿嗅吻了她相守一辈子的古井传奇。而眼前摇舞的芒草萧萧瑟瑟，我想起昨夜她说的传奇，与主人随之千里，也看望主人移民美国的一页历史小掌故。
但看到小香炉，我最先想起的却是初见她划十字的基督徒礼。八十当年的老寿星，在井台砌了祭拜先夫的神台，也是她心里最大的幽祕吧？基督与释迦牟尼之间那份情缘无疑在我心里也写下玄祕，让我追踪她的精神脉络，去拟写她八十年间与井台的传奇；人生的悲喜哀乐盛平，最终又回来古井。
到了古井她就不再有话。哑巴阿美古静默的神情给我写下祕密。他朝主人默默点头，接受她的命令，由衣袋里拿出藏著的几枝香，大步流星走向神台。反而美影和她越南老公垂手井前，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这时，彩金把手里提的一只带尼龙绳的木桶放到井台。她望一眼胡婆婆，望一眼阿美古。我知道这木桶是为我亮相的，古井主人要给我赐古井甘泉。
阿美古朝他爱人彩金打手语，彩金来到他身边蹲下，开始划火柴点香，插香。阿美古抽起木桶站上井台，未把木桶拴上辘架绳，却站到井口朝井里抛掷木桶。井里发出一阵沉闷的桶水撞击声。阿美古一会儿就抽上来一桶水。我禁不住就踏过草丛走到井台，走到主人说的古井台。垂头望进古井，黯淡幽幽的古井看去丈深许，井四璧长满苔藓，仍然可见突出的一路青砖，沿四璧直下井底。一泓透著日影的水光映照我倒影，摇曳的光波折射我心情，彷彿也折射我踏过古井的玄祕——我恍惚间听到了阵阵凿井之声连绵不绝。
主人并没有叫我喝水，却一直凝望著神台凝神，目注古井週遭摇曳的芒草。然後看她合揖双掌微阖双眼。然後看她在胸前划十字。冬日的朝阳冷淡的勾描她矮墩墩身子儜立井台，摇舞的草影投射她背脊上，彷彿跟主人相依为命，早把古井上下古今的情景写照了，於今来重温依恋的情景。
「胡婆婆，就说您到了美国怎样凿这井吧。」我走到井台蹲下来，俯首望井底。
她先不急回答我。凝望两缕青烟在井台上冉冉飘忽，显然被自己的心思凝结了。
「为了纪念我表姐。」她终於这样告诉我。
「但这是美国呀，您怎凿井？」而我兴趣正浓。
「井是请人开凿的，为了表姐我发誓不嫁人。」她说。
我奇怪的望著围绕井台站著的养子媳养女们，心里想像了别一个传奇故事。
「我不打算嫁人，却领养他们喽。」她抬头望著抖索的芒草，故事却打养子养女们开始。
「哦！奇妙啊！」我心里糊塗，但难禁被这个故事捉弄。
「除了墨西哥仔哑巴阿美古，美影和彩金都是中国人，您怎麽领养她们？」我非常好奇。
「我的养子养女们也跟命运关连，都有个传奇故事，都是死鬼老公的报应。」她望著我说。
「哦！报应？！」（她刚说过发誓不嫁人，死鬼老公何解？）我想。      
「世间情缘啊。」她倒说得乾净利落。
这就是後来我这篇采访实录的重要情节。      
     

我做梦也想不到，第一次回唐山是为了黄兴盛。那年我己经是六十老几的人了。这都是命中註定的。
自从那年在古井分手後，我常惦念黄兴盛。但都仅仅惦念罢了。想得多时还自问自答：黄兴盛这人还会打仗？会呢会呢，妳不看他腰掛盒子炮。他就是怕打仗，不然他还逃跑吗？他怕死。他逃到哪？他去船坞吗？不去船坞去哪？他没钱呢，怎坐船去香港？那麽他到哪里去呢？九曲山？还是又跑回部队？跑回部队就是衰仔喽，註定罚打靶。黄兴盛黄兴盛，你人细鬼精灵，能逃到我村算你精。遇上我算你好命，你定会吉人有天相，逢凶化吉。你说将来来找我谢我，真的？为了那桶水？那几条蕃薯？你如果回来找我，木棉树村人谁理睬你。你还是不回来好，免得人家兴师问罪。你我没缘份。然而怎料这份缘数十年後真有因果，在那个年代来到眼前。由木棉树村寄到美国来一封信，竟是黄兴盛写给我的。      
     
胡小妹妹：      
那日在井台得妳相助，一别十二年。十二年後，我来到木棉树村，家乡终於解放了。我从香港回到祖国。我想我可以来探望妳了。我没有忘记妳当年在生死线上救我；我没有忘记妳给我的红蕃薯。小妹妹，我逃亡澳门，不久偷渡香港，後来当了海员。家乡天变地变，我满怀归家热情回到故乡，第一件事就想来看望妳，看妳变成怎样？但木棉树村人说妳和母亲去了美国。妳十七岁就去了美国。真正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是写这封信托人寄妳。妳还记得我吗？告诉妳，我怀念妳。
小妹妹，妳可以给我回信吗？告诉我，妳在美国哪里？看情形，我又要回香港做海员了。有机会的话，我要到美国去探望妳。
                                   黄兴盛
                             五四年十月廿日

这也算他跟我的缘份藕断丝连吧。终归知道他下落，放下了心事，心事似已了结。如我想，他终於偷渡香港。他当了海员，我为他高兴。但他竟因我回到故乡，就太感动我喽！想想我心里多激动！那夜我手握封信去到井台，想乘著月色望井中，把来龙去脉朝井倾诉，像朝水井深处藏著的表姐倾诉。我不迷信。我只知道世上惟有表姐知我心。希望夜来梦会表姐。我想表姐会来，不会辜负我们前世今生的情谊。真的，表姐来梦境告诉我：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山长水远，美眷怎逆世道艰难？也真正应验表姐托梦所言，都是前生註定吧。那年得到他的回信之後，我已心归木棉树下井台了。这都是命，我想。所以，几十年後回唐山接他，我已经六十老几，怎像牛郎织女相会，羞煞人也！我奉信的还是表姐托梦所言；我奉信的是普天下博爱的主耶稣，也是菩萨保祐。      
我是这样想自己心事。但跟他通了两年信又音讯全无。隔开十叁年又收到他音讯。他向我申诉，人家说他当过伪政府逃兵，说他跟一个住在美国的女人通过私情，是里通外国反革命。我想的就是主耶稣，我彷彿变成他的活菩萨。我心里想到那年故乡古井台的情景：他整副脸浸在水桶里。他双膝下跪，然後大步流星跑出木棉树村。一去就是几十年，於今他回来，这不是命运是甚麽？表姐梦境托言应验啊！
二十五年前，这个中华先生黄兴盛来了。他来时却带著这个墨西哥少年来到中华饭店找我。他是个黑精瘦瘦的老头子。阿美古不说话，後来才知道，他曾十次偷渡美国不成功。他要到美国寻找他哥哥。他在国境线上被警察抓到打了，大病後就不会说话。他跳船在纽泽西的码头附近见到这个墨仔，见他也是偷渡者，就把他也带来了。
     我先生之死也是命。是那年，他因在莊园对面河里钓了一条鲤鱼放养古井，日夜爱鲤观鲤成癖。那年冬天，突然天气太寒下雪，他哪里来的心思，说要去看井台，一夜不见回来。怎想到他是不慎滑跌掉进冰寒的古井浸死了。我爱主耶稣，主耶稣爱我夫妻；但他偏偏命不好，为甚麽偏偏掉进我的井里？他前世不欠我，我不欠他，天皇老子该知道，为甚麽他会跌进井里？
     丈夫死後，我与阿美古相依为命。十几年後，我才能为他讨了老婆，他媳妇彩金我用钱从台山乡下办过来的。美影也是。中华饭店要人做工，我办理她们过来，都认我做契娘。美影的先生是我店里伙记，是越南难民。……
            （Ⅴ）
昨夜的故事仍断续，故事串连井台。
冬日的阳光冷冷。寒风阵阵刮过芒草。那座小小神台香案冷寂，早把空气化入无色的空气，昇上九重霄吧。惟独看胡婆婆那副打坐姿容，看她的养子女彩金和美影夫妇，我的心似安宁也不安宁，彷彿也飞上九重霄了。胡婆婆领养了她们，最终让她们结成美眷，这又是别一个传奇故事。但故事始终串连一座遥远万里外的木棉树村，和那座古井里的水镜水纹花朵……重霄外万里云水之外，我又看见了木棉树村，木棉树飘落朵朵圆圆花朵，花朵散开片片，那个拖曳毛辫子的小姑娘正抱著满兜的木棉花跑到古井台，虔诚的打坐井台，然後把花朵散落古井水镜里。然後，她就开始编织自己和表姐的故事，她个人命运串连了中国古井和美国古井，又是甚麽传奇故事呢？我不说了。
但此刻，我来弔祭胡婆婆遗容，望著她安祥的灵柩，我突然记起莊园相传了一段怪诞故事：中华主人胡不归夜夜哭亡夫成癖；因此也相传胡不归的传奇色彩。我心里也想到她欠我一个答覆：她没有回答我为甚麽圣城中国人都叫她胡不归？望著教堂正壁上的主耶稣，我虔诚的在胸前划十字祈祷。我闭目沉思，却莫名其妙的看到这幅景致：胡婆婆，为甚麽人家都叫您胡不归？多年前那夜，我还未听她说传奇故事，就开门见山式打破沉默问过她。心思打彼处开始，像当年她凿井一样载满我的想像力，欲望把唐山之水引到这口井里，怎料却被天命註定。胡婆婆的传奇人生蛊惑她也蛊惑我吗？然而，我在心里一直告诉她：胡婆婆，妳跟黄兴盛泉下有知，妳和他结伴回唐山吧，你们灵魂该回去安息啊。……(3)                              
二零零叁年十月十八日呒吟斋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