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笔记(四则)
文/东方安澜
苏木匠
学木匠那会,每天的工价三块七角,有个姓苏的老师傅在人前人后喜欢半真半假地戏谑:等工价涨到了十块钱一天每月就做它个四天,空辰光统统麻将。说这话时,白云还带着流浪的蓝色飘在水上,鱼还能在云底下追逐、漫步。水泥路还在乡村的远方等待。那时只要有活,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天天出工;安贫乐道惯了,闲暇常组织麻将。
几年后工价真的涨到了十块钱,那时一大帮子人在工地上干活,他还是天天出工。从来不落一天。瞄准了老板不在的时候,不是上茅房拉个半天就是去食堂喝茶,乍开了腿一脚搭在水泥台板上一喝就是半个日头。大热的天,老板午睡后反绑着手出来巡视,恰巧总会看到他榔头甩过头顶,钢管扣夹敲得震天响,满头大汗,热火朝天的模样咂眼就成了全工地的领头羊。老板走近,怀揣双份烟的他从另一衣兜里就掏出另一支烟,点燃,这时,老板往往会发挥出领导的水平来,“天热来,你们做了歇么去荫头里避避”。有了这句话掩护,我们几个赖头青乐得跟在他后面屁颠屁颠。等到年终评先进,大红的光荣榜上总会见到他名字。年终奖金一发,先进模范年夜饭一吃,特殊含义的红包也顺利成章揣在口袋里了。比别人多出了一截收入的他不知是不是刻意和人拉开距离,麻将桌上反而鲜见人影了。
后来,他丢下了斧头锯子,开了个作坊式的小鞋厂。路上总能碰到他把摩托车开得风驰电掣,比成龙更狠。看他忙得屁股冒烟,我们怕耽搁他,也就不方便跟他招呼。他也从最初的自己小做做发展到用了几十个外地人的规模。忙了,麻将就没空玩了。两年前,买了汽车。
去年国庆前,听说为了急着送一批鞋子,不小心出了车祸,被杀猪一样拖到手术台上一翻折腾,医院里一躺就是半年,用阳间的几十万从阴间匀出了半条命。几个人相约去看他,话又溜回那每月四十块钱上来,他讪讪然一笑,“这铜钿再多,也得留着命去享。”
达达
“达达,倷女人哪里个甲?”
“十七个”
“喔唷,弗得了,老猪娘孵小猪,一窠。哈哈哈…………”
我们几个毛小子对他挤眉弄眼捉弄他,就很容易吊起了他的狠劲、戆劲。我们嘻皮笑脸一哄而散。他伸出了龙爪手在仓库场上兜圈,猴急着却逮不着,奈何不了我们,只好横着脸跺着脚“小猢狲、小猢狲”地乱嚷。这样的调笑,屡试不爽。促狭多,新鲜劲就没了。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十七大队的对象终究是八字那一撇没续上,好事还是黄了。憨憨戆戆的人想女人。有阵子,住在他家边上老房子里的外地人晾在外面的内衣裤常莫名其妙的失踪,村里管事的找他,起初,他嘴里犟着不吭声,可憋的酱红的脸,嗫嚅的神色出卖了他,架不住一再追问和挟逼,赖不了,经管事的转个手,把被他偷藏着的还了回去。
可别小看了达达,他家亲戚,七姑八姨的可都有来头。大家一提起,无不替他惋惜,顺便也感叹慨自己的机运。如果不戆,一准是个人物。随便往哪家一靠,就不是穷命。曾经有在外做建筑的远房兄长提携他,去一个很有名的台湾品牌工地上管理杂务。在外混,缺了机灵劲,终究没扎住脚。据说事出有因。一次外派,完了回宿舍区,在面包车上众人对着他你一言我一言架秧子,逗着他取乐,他经不起被人腻歪,糨糊脑袋一发胀,不知那根神经搭错,车没停稳就钻出去,人高马大脚下虚浮,一个趔趄拐翻在地,众人司机老板拼凑了钱急送医院,一翻忙活,人人弄了个灰头土脸。
达达是百家长工,村前庄后有人家要干点零碎活,给个十块二十块管个饱,肩抗手提有的是力气,还不懂偷懒,绝对是一把好手。达达是名人,是镇村两级的上榜品牌。挺着肩头耸在路上去福利厂上班,总会有骑自行车或蹲在田埂上的招呼他,他应答的分贝不下阅兵,一边翻着眼皮忽闪着眼白昂着下巴颏儿瞅人傻笑。戆人戆福,听说还是财政所的结对对象,年节一到,达达家里比平常人家闹腾又风光。
村子里总是不缺这样的半吊子,半愚半呆半痴半傻,鳏居着,浑噩着,身前卖着体力,老了,殁了,身后就一卷芦席。
陆刮皮
陆刮皮是泥瓦匠工头。刚开放搞活那阵,靠一张牛逼嘴,耍点手段,常能在乡间市镇上揽到些活。手底下也就慢慢聚拢了许多匠人和小工。逢乡间农闲,近邻乡戚就常有到他那打零工的。
那时刚时兴包工不包料,没人款待中饭。更没快餐卖。他就在小工地上支个露天灶,买些肥肉、猪血、豆制品,青菜、萝卜廉价菜,白煮,只见肥油的腻,不见菜油的腥。口齿细一点的,闻着胃里就翻江倒海。于是,迂讷的人压着满肚子牢骚,想说话又抹不开面子,就拼着受累,宁愿多骑十几里路赶回自家吃饭。
他上午在工地现个影,到中饭就滑脚开溜,借口寻老赵老钱托关系整活儿。拌着难于咽下的猪食是大家沸腾的怨愤。有跟他家拿得住的,就背地点醒他一下。他装聋作哑,嗯嗯呀呀敷衍,就不见下雨点。
乡下人憨厚,看活儿完工好久了,仍不见三六九,又不好意思讨。下田用的种子化肥农药巴儿巴儿等着钱,季节不等人,熬不过了,就觍着脸怯怯地凑他家。而他,左搪右塞,就捂着。那年月,7--9%银行利息是历史上最高的。几次三番,大家的脸皮功练厚了,一看工程停当,就有悍脾气的牵头直截了当跟他急。而他堆起一脸的苦相,横竖推脱,赖不过,就挤点。辛苦一年,小年夜孵了一屋子的人,翘在嘴角的香烟喷出蒺藜,你素日里曾经做事疏漏不道地的地方,都记在他贼忒嘻嘻的脸上,钱在他一脸坏笑里莫名其妙就短了一截。赵钱孙李被他一扣,他倒是聚少成多。大家恨得牙痒痒,有拍桌子摔凳子擂台子跟他抡理,但终究没扭过他,一股怨气闷在肚里,象哑巴炮仗,有火药却炸不响,只好毒着眼戳他。
来年开工再张罗人,就只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份了。后来,幸亏外地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他索性全用起了外地人。再一年新春,看他手上打着绷带绑着石膏,我正纳闷,有隔壁见他走过贴着他脊梁骨指指戳戳,交头接耳,原来,在年底结帐时,他又跟人家耍老腔,玩花枪,被狠揍了一顿。这几年,也不再见有人跟他干了,大概手头的活也稀松,只好落得在别人手底下乘工。
前年入秋,去老队长家串门,没想到坐了一屋子的人。一问,才知道他在干活时不慎摔下,正躺着医院,大伙议着该不该去探望一下。老队长喷了口烟,烟圈钻出幽怨:算了吧,大伙探他的钱不早就给他了吗,看来他这钱是拿了早了点,有点弗受用哉。
婶娘
婶娘得感谢小岗村人。
集体劳动时,三天两头头痛耳热,整日整年病恹恹,天长日久,屋前路中央的中药渣沫积了厚厚的路茧。下地时,队里照顾,在田头地坎边夹在一群老头老太中间分些碎活。兜个头巾,歪着脖子,有气无力的模样直让人担心她会散了架。搬个小杌子刚上工就开始数着日头西沉。挖河罱泥积肥这些重活从没沾过边。
分田单干后,象是被哪路神仙捋了一把,妯娌姨姑背后都讪笑她投胎转世了。去自家承包地里,走路踩着风火轮,甩着膀子,抖擞着一股精神劲,念念有词的嘴里咀嚼着鬼才知道的话。把自家的田块拾掇得一溜儿眼清目亮,有板有眼。连市里整治标准示范方的过来取经,看到如此横平竖直的精爽直咂嘴巴,乖乖哩个咚!挑水、抗肥、收割、卖菜,把个集体时还是壮劳力的爷叔撇在了一边,愣怔着只剩打下手的份。
一条机耕道把她家的承包地一分为二,婶娘也充分发挥了她经营田畈的天才。路沿也不放过。春里蚕豆,夏里玉米,秋里毛豆,冬季里实在没有什么枝繁叶茂的作物,再不济在路沿塞溜儿白菜,真正做到了见缝插针。进出机耕路的人们被这些夹弄堂农作物一带,早晚出入,更深露重,夏天打湿衣衫冬天打湿鞋袜。经年下来,窝了一肚子火。人心就种了怨根。夏季有台风一过,玉米秧杆东倒西歪一片,恶作剧的人算计着婶娘走空眼的当儿,踩着伏地的玉米根上走过,辣日头一晒,半大不小的玉米秧就醒不直,毁了。众人暗地里鄙夷她的霸道刁钻,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只要婶娘一个眼忒花,种得勤损得也快,能收到手的只剩十之二三。
如此反复,婶娘就跟人较上了劲,指桑骂槐地在田垛里开骂,摆开不得便宜不罢休的架势。她在田里撒泼,就有队里拿得住事说得上话的年长者笃笃幽幽遛达过来,指着田畎间的小沟问她承包田的面积,明眼人一暗示,婶娘被吃瘪,立马喑哑了。婶娘门槛精,承包十多年来,每年清理沟渠时有意无意地往邻界削过一点,把本来用作界标的柳树桩变着法儿移过一点,年积月累,柳树桩没见长,婶娘家的承包田倒是增加了不少。乡村里的事,不顶真就没事,认了死理就能蛰你一身毒疮。
前阵子,婶娘家的小外甥女调皮,跟婶娘下地时不小心掉进地里的露天粪坑,幸亏爷叔眼疾手快。这不,八月十五还没到,婶娘就张罗着买了香烛嚷嚷着要到智林寺去上香。有人就幸灾乐祸在背地里阴损她:不晓得菩萨保佑不保佑黑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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