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薛涛笺琐记
我到崇正会馆找不到熟人，因此搭地车到布碌崙探望敬堂叔家人。隔了几年，敬堂叔逝世了。生死无常，百岁仍如白驹过隙，不到我不信。到了布碌崙他的老店街，店铺仍在，却改成一间卖中西糕饼店。店在故人去，我很失望，因此有话问究竟。也是我多话，事头妹(老闆女)好心，拿起电话说了我听不懂的闽南话。约半盏茶光景，我见到老店少主人安顺先生(敬堂叔的幼子)。同少主人一番寒喧之後，才知道那个事头妹原来是他夫人。
我随少主人走进内堂，由熟悉的楼梯拾级下去。随著少主人脚步，踏下老旧的石屎楼梯，眼前就是我曾访过和留宿过的地下室。书房现在成了废置的地下室。敬堂叔的文房随他远遊「极乐世界」，祇留下眼前的遗址。其实说是书房，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美其名曰吧，也是我怀念故人的心迹所寄。「为了保住老豆(广东话即老父)心血，我不想把铺头出租。开饼店，老番唐人都欢喜。都是以前的老街坊，老豆的熟人帮衬。」少主人这样告诉我，才让我知道旧居变新店是怎样的一脉相承。
原来的书房早就没有了。换句雅意点的话说，原来的书房缩小，祇留下老主人的书架，几乎连文房四宝也未留下，没有了书房的雅气，闻不到当年初访敬堂叔时的墨香和书卷气味。书房的墨香随故人气化了，说不好听点，空气中的尘埃气，留给我满怀的记忆。书房在地库，就像所有纽约老宅民居一样，遗传给後人一份家业就是遗传了。「我老豆去了，无人落来(客语，即下来) 打扫，好鬱淬(客语，意肮髒) 。」少主人说，坦诚先父逝世也带走了人气。所谓人去留得青山在，让我记忆的是一段与主人同在的人生脉络而已。
当年敬堂叔就在这里为我挥毫，书写大词人李清照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给我留下一份厚重的书情，就是我的最大印象。少主人好像感觉了我的心事，没有多言语，慌忙拉把椅叫我坐。我自然坐不住，还是继续浏览尘埃满脸的书房。就是我这副老粗卑气，想从旧书架上看出个甚麽东西来。「我可以看看你老豆的书架吗？」我徵求少主人的意思。也就是这个「意思」，少主人「灵犀一点通」吧，在书架後面拖出一只茶色木漆箱，摆在我跟前。「老哥，看看有无我老豆留下的书墨？」少主人告诉我。我万料不到，我依老卖老的卑气「横秋」之後，竟在木漆箱的铺底层里，见到敬堂叔的中华墨砚压著一叠如寸厚笺纸。这才有偶然得拾了残存书房的故事。
我拿起墨砚压著的油纸。黄油纸被红色细绳缚紧。我把墨砚放在原来的墨案上，小心翼翼抽出红色细绳缚著黄油纸，然後拆开细绳结，打开油纸包。我万万没有料到，眼底放著一刀(文房旧式笺纸旧称，即现称一叠)笺纸。墨砚是我从香港带给敬堂叔的，这叠旧式笺纸从未见过。旧文人的书房宝贝是墨砚和毛笔，表示他们的雅兴，萱纸笺纸毋庸说是文人锦上添花了。我是这样想的。我托在掌上的笺纸是明黄色。我细心地用指甲挑起一张，发觉是萱纸质地，比萱纸还薄。当然我的直觉有误，但明黄色既养眼提气，无疑抒发了我的观感。我以为是敬堂叔收藏的是古笺纸。我心有灵犀：是否就是传说的薛涛笺？也是我自作多情吧，就把这刀「古笺」视为薛涛笺了，并认为自己偶然见到「薛涛笺」弥足珍贵了。
我不知敬堂叔是否用过他收藏的古笺与他的书法家朋友留下「薛涛笺」的墨印。敬堂叔生前收藏「薛涛笺」的秘密，和大才女薛涛才情画艺，少主人不会知道，我也无从探究。後世知易安居士诗词娟秀幽密，情多以愁情婉约见称；然比她更早年代的唐朝，已有一个大才女的诗画传世，我想大词家李清照或收藏过用过薛涛笺同她的古董书画收藏家丈夫赵明诚互通怨曲；因此也给现代书法人遗传了薛涛笺最初的主人薛涛传世的轶事，不假。这样想来，我的多情似乎又令我「大发利是」，手上拿著偶然发现的「薛涛笺」，也偶然走进自己知道的薛涛才女一鳞半爪的轶事。记得上回探望他时，老人家为我挥毫，与千年前的易安居士幽会；那麽他是否用黄明笺作过诗词画意与才女雪涛的知会？则纯粹是我偶见古笺得浪漫化的多情想像了，不假。
据书载，薛涛八岁即能诵诗写诗。故事说，她家庭院有梧桐，其父有一日考她文才，就以〔咏梧桐〕为题吟了上韵：『庭除一古桐，耸贯入云中』，薛涛接下云：『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可知此姝家学和早熟的文才。但她玉蔻年华即遭逢不幸(安史之乱)，她随父入蜀(成都) ，因此有可歌可泣的人生。她少艾之年沦落烟花柳巷，後来才有一手捧红她的京官韦皋留下千古的诗情，和生死别离的哀怨故事。後来韦皋贬官，薛涛被抛弃，属於文妓个人的遗恨，但她难割捨与韦皋的爱情，故有追怀的〔十离诗〕。如其中一离题〔犬离〕云：『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说明薛涛对韦皋的深情意蕴。薛涛做诗妓最名时，就与当时的大诗人白居易、杜牧、元稹、刘禹锡等和唱。据传，薛涛诗妓名盛时，她特别製作的笺纸，供作与名人唱和书写用。笺纸粉红色，後人又製作了十色薛涛笺，甚麽粉红杏红等等，薛涛笺因她製笺纸得名，因此历代相传。
李贺就有对薛涛笺的诗咏：「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词咏玉钩。」又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云：「元和之初(九世纪初叶)，薛涛尚斯色，而好制小诗，惜其幅大，不欲长，乃命匠人狭小为之。蜀中才子既以为便，後裁诸笺亦如是，特名曰薛涛笺」。我查书知道，薛涛笺行世後的体例形格，及笺纸在文房四宝中占有一个席位。千古後敬堂叔这个老粉丝(偶像派)因敬仰而收藏流传海外古笺，此笺是否薛涛笺体制不重要，祇是文学性的崇拜心情。我偶见的明黄古笺，若十之一笺纸吧，是个人想像的浪漫化诗情。因此，我的抒情心趣占上才女的文采，则是心灵找到浪漫化的寄意而已。
写下敬堂叔私藏「薛涛笺」，我知道这刀纸不是薛涛笺，也当它是了。我的意趣是想像他的收藏心得，有著千古不灭的意蕴。我想过，他早年当右派时(我非查他履历也) 有过未了情吗？自然这是我附会之想。然而敬堂叔一生修养儒家习性，他人格遭遇过恶性的践踏，然後放逐海外，则是我这辈子的印象。由薛涛笺想去，我偶见古笺和记念敬堂叔，似乎也是个人性情化的註解。就作如是想吧，也藉此向千古才女薛涛寄意了。
10/10/09呒吟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