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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學兵心靈的挫折感，連想像的假想敵鐵布衫也模糊，最終還是一加一等

於二，二就是假想敵黃九斤和鐵布衫化身，現在無緣無故成了賈誼生口宣

的「同胞妹」，他不能不想。這個「同胞妹」和鐵布衫何關？自然嘍，他

終於搜尋到記憶的影子，想到遭遇紏纏不清的黃九斤——那回想吃她豆

腐賺來「鐵布衫」的來歷。—你知道鐵布衫嗎？黃九斤是這樣敗壞我的身

份，表現少林子弟的英雄氣概。然後就是關係命運的傾訴啊…我說了甚麼

來呢？哦！我說了可憐又可恨的父親和該殺的女人母親…哦！我還說了甚

麼來著？女人臨死前說了我同父異母妹妹誰呢？「盛」甚麼？…都是紏纏

不清的命運扯淡，怪都怪女人犯賤我犯賤！我犯賤生不逢辰。妹也是。…

曾學兵怎想也罷，賈誼生暗設擂台也告一段落了。他衰兮兮的地撫摸著受

傷的子孫根。完整無捐，感到鐵布衫高抬貴手了，打心坎處浮起一陣自慰

似的笑容，眼巴巴望著金油娘帶著鐵布衫消失在人蛇地窖。

自然嘍，曾學兵絕對想像不到，命運對於鐵布衫來說，又是怎麼回事？

也是被命運撕扯的尊嚴呢，鐵布衫本尊腳踏實地紐約街頭了，感覺卻是幾

家歡喜幾家愁的意思，歸咎下回分解了。

此刻，鐵布衫青光閃爍的頭顱和身子，在金油娘怎樣上下「量度」下，則
是分外不同的意思。

「盛姑娘，老娘歡喜妳這顆光頭妹。」金油娘量度之後贊美，覺得是自己的閱人心得。

「是師傅的遺願。錢百山公也歡喜我這樣走江湖。」被稱盛姑娘的答。

「反革命後代盛小姐，江湖風險萬里行舟，妳像毛主席帶領紅軍長征，千辛

萬苦啊！」金油娘望著公館洗澡間天花鏡裡的盛姑娘說。

「紅軍長征？…」盛姑娘太熟悉這個「長征」詞兒，但未想說井崗山貢山老

紅軍都是恩人，還有收她為徒的老師傅半顛和尚…哦！萬里長征…。

「老娘要把姑娘脫胎換骨送到伍公館。」金油娘笑得心滿意足，老臉

上的皺紋起個圈。

「阿姨，恩公知道師公半顛尚謝世嗎？」盛姑娘卻問道。

「恩公甚麼都知道，我們生活地球村呀。」金油娘卻說。

「…」她一時不知自己怎樣說感想。

「梅嶺聯誼會六十周年慶典剛過，伍公算第二代掌門人，他退休了，姑娘算

他最後的入門弟子。待會兒伍公會見識妳由半顛和尚學來的絕技。但記住，

進伍公館，妳要奉謝恩公茶。」金油娘卻說。

「哦…」盛姑娘「哦」了聲，想起自己當年拜師公半顛和尚…

於是，接下來就是現在式「鐵布衫」盛姑娘脫胎換骨情節。神秘的盛姑娘隨

金油娘來伍公館。她標誌性的光頭，映襯一身白罩衫牛仔褲，十足一個時

尚女，自然是金油娘的意思打扮。老娘廿年前從香港旅遊紐約，初見伍家興也

是這副打扮，祇是那時萬金油本尊留了個齊耳髮，給伍家興一個意外的驚

喜，因而才有她掌管〔五洲旅遊社〕種種江湖人生…

盛姑娘和金油娘已到伍公館。兩個女傭人守候迎接她倆。金油娘

在女傭人耳輕聲細語一陣後，她和金油娘在大廳守候公館主人。伍公拄

著拐杖出來，遠遠的望著她倆。她看到百山叔說的保人，三步拼兩步徑直跨

進大廳，然後整副身子拜伏伍公尊前，長跪不起。在她心裡，跪對的就如

跪謝半顛和尚和下山初次拜會錢百山先生。然後呢，伍公伸出肥厚的手掌拉

她起來，握住她手掌起身。都是重生的感覺，她知道找到泰山了。不容她

尋思下去，她被請到大廳柚木長檯下，與伍公相對而坐。傭人奉茶。大廳

明亮。她才見到長檯上方懸掛一幅群像的鏡框，裡面都是解放軍。解放軍

站著的地方就是天安門廣場。相框下方安置關帝爺神壇。她好生驚奇！就

是太熟悉解放軍和關帝爺，她馬上省悟眼前的恩公是何方神聖，但仍然疑

惑眼前相對的氛圍。她肅立望著解放軍，凰眼在眾裡逡巡，想找到恩公。

為甚麼恩公不掛闔家照呢？她心裡也暗忖。她凝望照片裡的伍公——那個

圓臉孔神情嚴肅的解放軍。哦！原來恩公他…她心裡瞬間打了個大(？)

問號，心房如小鹿跳！…遙遠的歲月，少年小阿哥和他的師傅垃圾山土碉

堡家也有這幅照片…

童年。多少年埋沒了真名實姓，連檢養我的老紅軍爺爺也騙過。打知性起就

不想人家知道自己有個不祥的生父，和被紅衛兵亂棍敲打和羞辱的母親。母

親臨死前就說，千萬不可讓人知道妳姓盛，和妳的叛逃的反革命生父。野

風捲動芒草起伏。亡命的吶喊，驚起棲息草野的野鶴，驚飛不絕於耳。我

身子瑟縮在芒叢裡，直到遠處狂奔幾個人影。我臥在芒草攤上，偷窺微黃

的月色。遠處傳來零落的狗吠。城光遙遠遙遠。我狂奔為何？就為尋找垃圾

山遇到那個小阿哥。沒有人疼愛過我，他給我吃硬過磚頭的玉米餅，念念不忘。

我要見他師傅，拜他為師學功夫。然而找到小阿哥時他師傅死了…

橫屍江亭街頭。我驚怖地望着小阿哥手舉尖刀跟人格鬥。他殺人為師傅

報仇？！…我跟在他身後狂奔狂奔，回到垃圾山。—我帶妳去少林寺學功

夫，五年出師再找仇人報仇，小阿哥說。怎想那夜惡魔找來土碉堡…—小妹

子藏起來啊！小阿哥說。看他拼命跑下垃圾山，消失在黑漆漆夜裡。小阿哥

沒有名字。小阿哥不知道我名字。哦！…他一去多少年？我進山投奔少林寺

出山少林寺又多少年？…

「知道伍公為何救妳嗎？」伍公打斷她的心思，問。

她沒有回答，也未知怎回答。

「為何合約簽證過境俄羅斯妳不從，偏偏坐船萬里飄泊？」伍公問。

「我想體會汪洋飄泊的滋味。」她坦白說了。

「飄泊滋味…值得嗎？」伍公感歎道。

她無話可說。

「檔案裡寫妳名字盛英紅，從母姓，註解是錢百山保簽的人。姑娘經歷許

多挫折，像重生鳳凰啊！」伍公看著她的神色說。

「感謝恩公。」她垂下臉頰。

「錢百山先生把妳檔案傳過來，可以說說自己真實的身世嗎？」伍公問道。

「我祇知道母親，後來生母也離開我，傳聞被人殺了。我童年有段不尋常經歷，

認識過一個童黨領袖，跟他到處流浪。後來他為師傅跟江亭惡少打鬥殺了人失蹤

了。後來我流浪北方，被老紅軍收養。那時正是文革風火燒天下，我照救過我的

小阿哥說的，投奔少林寺，拜半顛大師學功夫。我認識古娥真大姐和錢百山叔叔

是下山之後。我聽錢百山叔叔說起江亭有個童黨組織，也認識一個拾荒老人。於

是我認定必能找到童年時代救過我的小阿哥。我想天無絕人之路，也許小阿哥還

在人間，於是我請求錢百山先生給我一條生路，讓我偷渡美國…」她把個人經歷說了。

「哦哦！有情人啊！妳童年時代小阿哥叫甚麼？」伍公感慨。

「不知道。我祇知道公安通緝他的照片貼著寫著童黨領袖四個字。」她說道。

「妳就為了少年阿哥越洋偷渡，是情義之女。」伍公沉吟道。

她沉默無話，羞赧地垂下臉蛋。

「妳為這個少年阿哥受苦受難，終會有緣能相會的。」伍公伸手撫摸她的頭，

她沒有答話。

「美人如玉劍如虹。」伍公贊道。

此時大廳裡男女傭人已在廳中央擺了張圓几，鋪上藍絨布，一個瓷皿樣的

盅罩端放几中央。一張紅漆高椅被抬出來放几前，伍公正襟危坐柚木椅

上。一個中年女傭人端個茶盤，盤上放一杯茶。但見伍公跟傭人三言兩語寒喧。

「我欲收妳為徒，拜我做師父，願意嗎？」伍公問道。

她重重點頭，靜候傭人奉來一杯茶。

「今日以茶當酒吧，伍公喝杯拜師杯。」伍公說道。

她仰望大廳上那個嚴肅威武的解放軍，忍住滿眶要溢流的淚水。她想起少

林師傅，從茶盤上拿起那杯茶，高舉過頭朝伍公平奉過去。伍公接茶，一

飲而盡。她就此雙膝下跪。她眼前浮起那年拜半癲和尚跪伏拜師的場面——

四合寂然，幽暗裡傳來木魚聲聲。

—九九八年三月十五日北卡森林鎮草稿
二00四年九月十六日南卡查爾斯敦散仔館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