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三本美国诗集
一位美国名诗人在最近一次访问里说,每次他读到当代诗人的诗,总忍不住想:「是的,意思很好。可是为什么他不能把它做成一首诗呢?光是把它写下来是不够的。」大部分的当代诗只是把它写下来,而不是努力为读者塑造一种诗的经验。这种照录的诱惑来自想把来到我们面前的东西保存下来的基本冲动。不管它是一个多年与我们同在的故事,或是一个似乎带著一些我们想抓住的特殊知识或经验的稍纵即逝的瞬间。
几本新近出版的美国诗集却显示这种写下来的冲动能采取各种不同的途径。玛吉•皮尔西(Marge Piercy)在她的诗集《石头、纸、刀》( Stone, Paper, Knife, Knopf 出版社,定价十二•九五美元)里处理许多政治上及文化上的题目,也写日常生活的事物。但当诗人为了心中的某个题目而写作,诗很可能成为意见的工具而非探索的方式。如果玛吉•皮尔西是在竞选,《石头、纸、刀》里的一些诗,也许是很好的精短演说,能够引起听众的强烈反应—欢呼声或嘘声。但很少人会说她对她的主题-污染、性别偏见、战争贩子、无知男人及唯利是图的大公司对无助的人们特别是妇孺的虐待等等-有深刻的思考。她似乎满足于把表面的物象塞进诗里去。不管她的攻讦有多真实,读者—不同于选民—要的是好作品,而不是过分的渲染或滥用的语言。虽然也许会有读者因为认同诗人的意见与态度而喜欢她的书,但如果一首诗缺乏优异的艺术,它将无法引起那些不认同的读者的注意力,更不用说去说服他们了。
约翰•海恩斯(John Haines)是个略带冷酷气质的自然诗人。他的《冰河来的消息》(News From the Glacier, 卫斯理大学出版部,定价十五美元)在表面上看起来同皮尔西的诗似乎毫不相类。但皮尔西与海恩斯有一个共同点:亲近读者。他们都不曾在他们与诗中自己的声音之间保持距离。他们都患了那种直抒胸臆的毛病。要是读者同意海恩斯对大自然的观点,那么他的这些诗也许不致过目即忘。但若读者不同意他的观点,那么这些原野上的生生死死的象征能被记住乃是因为它们精确直接的观察与描写,而不是因为它们的艺术效果使我们的心再度充满感情与思想而引起共鸣。像皮尔西的书一样,这本书的力量不在个别的诗,而在海恩斯的注意力与态度的累积效果。
这两本诗集可用来作为最近获得美国书奖的盖尔威•金内尔(Galway Kinnell)《诗选》(Selected Poems, Houghton Mifflin 出版社,定价十二•五美元)的背景。金内尔除了在纸上有强烈的亲切感外,更有强烈的观察力并且知道如何在他自己与作者之间保持距离与平衡。他的诗同皮尔西与海恩斯的诗有两个不同点:一为语言,另一为诗的意识。金内尔是一个善于使用语言的艺术家,不是一个只会记录的作家。像皮尔西及海恩斯一样,金内尔也写大自然,家庭琐事或社会事件,但在他的诗里,这些不仅仅是诗的主题,而是我们躲不开挡不住的悲欢的根源。他为我们生命里这些汹涌著生与死的无边感觉的时刻找到了最合适、最有力、最富情感的字眼。
虽然皮尔西及海恩斯也许会给我们许多使我们深思的东西,金内尔给了我们他自己最强烈的经验里的精华,而这是全然不同的乐趣。这是诗。
在台湾,近年来的乡土文学论战终于使现代诗从迷幻的困境里走出来。这本是极可喜的现象,但正如所有的改革运动一样,有时免不了矫枉过正。不少诗人因此也多多少少患了直抒胸臆的毛病。所幸许多有自觉的诗人及诗评家都已清楚看到了这种偏差。像《笠》诗社一再倡言的「现实经验的艺术导向」及复刊的《文季》在发刊的话里所说的「伟大的文学,必须是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及高度的现实性的作品。」便是例子。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假以时日,我们的诗人们必能写出兼具高度现实与艺术的伟大作品来。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于芝加哥
发表于《笠》诗刊(115期,1983.6)
非马按: 无意中找到我在1983年写的这篇东西,觉得即使在今天,也许仍有值得认真的诗人们参考的价值,所以整理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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