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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12
    第四章  逆  报

    沅州府盐引批检所客堂内,藤几两边叶祖桐和甑扬面对面地坐着,藤几上的两杯热茶在冒着热气。窗外,车水马龙。唱票和称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叶祖桐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甑大使,上宪的任命文书传达多日了,你怎地至今没表态?”
    甑扬:“叶太守,我走了,盐引批检所怎么办?”
    叶祖桐:“盐引批检所已经走上了正轨,人人都可以来做这个大使。便水粮仓是朝廷新建的用来清剿湘桂川黔土匪最大的战备仓库,责任重大,这个从五品粮台提调非你莫属啊!”
    “叶太守,沅州府比我能干的官吏多的是,这是个肥缺,您还是另外选派他人吧。”
    “甑大使,下官要是找得到比你更得力的部属,我也舍不得把你放到那么远的乡下去哟,这个从五品提调你当定了!”

    妩河水退了又涨了,白芷花谢了又开了,转眼到了沅芷校经堂建校后的第十个春秋。
    秋风肃杀,天空灰蒙蒙的,黄甲街盐台巷,沅州府盐引批检所风光不再,大门紧闭,楹联匾额油漆班驳,屋檐结满了蛛丝网,十几只麻雀在大门台阶上唧唧喳喳跳上跳下,你一嘴我一嘴啄得满门楼羽毛乱飞。
    假盐一条巷又红火起来了,“江浙日升昌盐号”、“两淮同升昌盐坊”、“徽州同昌号盐苑”、“淮南同兴号盐栈”、“万佳福海河盐业”、“常德恩福堂官盐分销专店”等等私盐铺面都重新开了门,“正宗淮盐”、“精炼熟淮盐”字样的五彩招子随风飘扬;挑着箩筐、背着背篓卖米换盐的乡民熙来攘往。
    “下江商民保护会”的大门敞开着,茑珩方站在院子里一声喝令:“走!他娘的,收保护费去!” 阮豹、屈四、姚大嘴和邓拉子等人手握哨棍的威风八面地簇拥着茑珩方上了街。
    屈四特意走到沅州府盐引批检所门口,朝大门踹了几脚:“哈哈,在沅州府,他妈的谁人斗得过咱们茑爷!”
    茑珩方拱着屁股,昂着脑壳,反剪双手,跺着方步:“嘿嘿,什么四品知府?见他娘的鬼去吧!叶祖桐这小子想在老子面前充大尾巴鸡公,怎么样?还不是要对老子言听计从!”
     “呵呵,府衙里头,人前人后,谁人不说咱茑爷是二知府呀!” 阮豹拍着胸脯一阵狂笑,回头招呼,“今日得狠狠地捞他妈的一把,牛卵日的屈四还不快跟上!”
    屈四、姚大嘴和邓拉子等人打着小跑,前呼后拥着茑珩方朝假盐一条巷奔去。两位斜垮着背篓、手里提着一小包私盐的农妇,赶紧闪到路边。年轻一点的农妇说:“当年关闭盐引批检所,都是茑衙内那千刀剐的捣的鬼,我一背篓大米才换得半斤假淮盐!”老一点的农妇连忙拉了拉年轻女人的衣角:“当心,让他们听到了,不死也得蜕成皮咧!”

    假盐一条巷,挑着箩筐、背着背篓卖米换盐的乡民们见了茑珩方一伙,纷纷避让。“江浙日升昌盐号”老板把脑壳伸出铺面,把老光眼镜耸了耸,心里打鼓似的跳了起来,轻轻叫了一声:“妈呀,又来了!”
    茑珩方领着阮豹、屈四一伙已经进了店铺。茑珩方:“贾老板,你狗日的刚才讲什么?不欢迎老子吗?”
    贾老板慌了,结结巴巴:“欢、欢迎,您茑、茑爷,我请还请不来咧?”
    阮豹滑稽地挤了挤眉眼,用脚后跟敲击鼓点似的踢着柜台:“贾老板,你拿什么欢迎咱们茑爷呢?”
    贾老板细声细气地陪笑道:“茑爷,请客堂里用茶,用茶。”
    屈四用指头叩了叩柜台:“娘卖,喝口茶就能打发老子们吗?”
    姚大嘴和邓拉子做出摩拳擦掌的样子。
    贾老板从柜台里取出一盒纸包洋烟,撕去盒盖,一支一支给茑珩方一伙散烟:“茑爷茑爷,上午这几位弟兄不是才收过保护费吗?”
    茑珩方把洋纸烟叼在嘴上:“娘卖,那点点银子就够了吗?”
    贾老板满脸堆笑划了根洋火替茑珩方点燃了洋纸烟:“茑爷,我是按十成抽一缴纳的呀,一分一毫也不少啊!”
    茑珩方冷笑道:“妈那巴子,那是哪年的皇历了?如今要按十成抽二收。没有老子们的保护,你这又苦又涩的假淮盐能在沅州府里畅行无阻?”
    贾老板低眉下眼地哀求:“茑爷,能不能少些?”
    屈四抡起哨棍往柜台上一拍:“妈那巴子,缴纳保护费哪有价钱可讲?”
    贾老板吓得面无人色:“爷们,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我照交还不行嘛?”
    茑珩方把手一伸:“有钱万事圆,拿来!拿来!”
    贾老板从隐蔽处取出钱匣子,为茑珩方点银子。

    府城一派萧条,许多店铺都关了门,书院弄巷子口“好再来” 米粉店也上了门板,林寡妇正在店门前贴告示。告示上写着“门面转让,价钱面议。”
    金猎户正好打店门口经过:“哎,林寡妇,做哪样要转让店面哟?”
    林寡妇细细弯弯的眉毛扭成了一个结:“唉——朱太尊一走,咱们穷人的好运都被带走了,粮又闹荒了,盐又涨价了,土匪又进城里来了,生意做不成了,还不把店面租出去,我一个单身婆吃哪样呀?”
    “林寡妇,洗手要用两手搓,你一个人过,这世道,难啊!怎么不找个帮手合着过,走起路来腰板也挺得直些啊!”
    “金猎户,你是叫我傍个男人是吧?谢谢你的好意,比我那死鬼好的男人又看不上我,比我那死鬼差的男人我又看不上,我是两只手插染缸——左难(蓝)右也难(蓝)啊!”
    “不难,不难。”
    “金猎户,红口白牙你又讲天话了不是?我一个三十大几的老寡妇,几个好男人俏男人看得上?”
    “林寡妇,我讲话北门滩撑船——一篙子到底,你看我金猎户怎么样?我也打了多年单身了。你要是同意,我把我的被褥衣物搂到你店子里来,两个铺合成一个铺,就这么简单!”
    “金猎户,你这个背时鬼真是只九尾狐狸变的,什么时候就打我林寡妇的主意了?难怪过一路你就来买碗米粉吃!说实在的,你九尾狐为人不算差,跟你过我胆子也壮些!”
    “林寡妇,说的是,有了我九尾狐,至少土匪不敢掳你上山去!今夜我就把铺盖扛过来,我出钱,明日就把好再来改成金林小吃店,多弄几个特色小吃,怎么样?”

    阮豹扛了架短木梯子搭在“下江商民保护会”的门坊边,利索地爬上梯子伸手去摘“下江商民保护会”的招牌。茑珩方在屈四、姚大嘴和邓拉子等人的簇拥下从街头走过来,昂着脑壳叱咤道:“咦——狗日的阮豹,你疯了?怎么摘咱们的牌子?”
    阮豹:“嘿嘿,茑爷,两头田的白蜡、锦陵的柑橘、波州的蚕茧都丰收了,您不是派了弟兄去收保护费么?”
    茑红绿眼珠子一瞪:“是呀,猪肥等着宰,鸡大等着杀,只要榨得出油水来的地方,老子茑爷都要派弟兄去,这跟他妈的招牌有哪样关系?”
    阮豹换上了一块“沅州府实业保护会”的招牌:“关系大着咧,那些东西都是本土农杆子自产自销的,名不正言不顺呀。嘿嘿,茑爷,这下您怎么样?”
    “对对对!是得换块牌子了。人家朱菽彝千辛万苦为咱们开辟财源,咱们也得名正言顺不是?哈哈……” 茑珩方恍然大悟,仰天狂笑跨进院子,一屁股躺倒在院子当中的藤椅上,两只脚丫子搁在竹几上。
    姚大嘴连忙拿了水烟袋,上了烟丝,用火镰打燃,塞到茑珩方嘴里:“嘿嘿,享了头福享二福,咱们茑爷生来就是洪福齐天之人。只要茑爷天天招财进宝,也少不了咱们小兄弟吃香的喝辣的,是不是?”
    屈四和邓拉子一齐点头哈腰:“是是是,有了钱他妈的王八也大三辈。茑爷,老子们一切朝钱(前)看,您指向哪里我们就奔向哪里!”
    茑珩方朝天吐了口烟圈,长长叹了口气:“娘卖,茑爷我官也得做了,钱也没少捞,唉,只是还有一块心病没除咧。”
    众人忙问:“哪样心病?茑爷,您说!”
    “狗日的胡谦老儿还压在老子头上咧,不然升做七品府学教授,不就是我干爸爸一句话么!”
    屈四砰砰地拍着胸脯:“茑爷,您太仁义了,一个走路打颠倒的胡谦老儿还不好办?小弟给他老狗日的一杀猪刀,不就结了?”
    阮豹摆了摆脑壳:“妈那巴子,你猪脑壳又胀水了?沅州府方圆几百里,哪个不晓得你屈四是茑爷的左膀右臂?你出手杀了朝廷命官,将来还不是要追究到茑爷头上?不行不行!”
    邓拉子口水四溅:“咳咳咳,好、好办好办,出、出二十两银子,请、请个山哥山、山姐把老、老狗日的做了,官府不得追、追究,茑爷又得高升,三、三平二满,几、几多省心罗!”
    只有姚大嘴不惊不咋:“嘿嘿,买刀杀人哪比得上借刀杀人呀?神不知贵不觉,还不用花销银子咧!”
    茑珩方不信:“狗日的姚大嘴,天下哪样这样的好事?”
    姚大嘴故做玄虚:“大庸石牌寨楚汉宫龙头大姐曹洁茹,你们听说过么?”
    阮豹笑道:“娘卖,逃回大陆的台湾军户刘从龙的遗孀,专门抢夺权门大户,叫官府谈虎色变的曹姐,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姚大嘴卖弄道:“嘿嘿,曹姐可是我师娘,我姚大嘴在她膝下砍过香,做过通城老幺,你们晓得么?”
    屈四嗤之以鼻:“牛卵日的姚大嘴,吹过几多回了,通城老幺算老几?小指头都算不上。”
    茑珩方急了:“狗日的姚大嘴神神道道做哪样?有什么好计策,快说!”
    姚大嘴跨前一步,弓着腰,把嘴皮子凑到茑珩方耳朵边:“嘿嘿,茑爷,那曹姐是个疾恶如仇的角色,只要告诉她胡谦老儿是个大贪官,她自然会来端了胡谦老儿的窝,灭了胡谦老儿的门!还用得着花银子?”
    茑珩方重重在姚大嘴的肩头拍了一巴掌:“狗娘养的姚大嘴,你人不像个人样,肚子里的鬼比茑爷我还多咧!好好好,这件事情就交给你狗日的操办!”

    八字形沅州府衙大门口,东坊额“边民保障”、西坊额 “群僚楷模”赫然在目。府学教授胡谦和沅芷校经堂山长毛村麓垂头丧气地走出府衙。
    巴允仁骑着四蹄飞雪,的的哚哚从城垣路驶入横过府衙门口的府前街,巴允仁眼尖,老远就认出了胡、毛两人,急忙拍马迎上前来:“前面不是胡学台和毛山长嘛?”
    胡谦和毛村麓转过头来,定了定神,一个喊“巴堂主”,一个叫“姨夫”,一齐问道:“您老人家到哪里呀?”
    巴允仁跳下马来:“咳——十万坪发了山洪,我到当地开义仓放粮赈济灾民啊。你俩到府衙做哪样呀?”
    胡谦哀叹道:“您讲我们做哪样?还不是找叶太尊讨要沅芷校经堂的拨款么?年初开会定下来的,腿都跑断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给你柄长把伞,就是撑不着!”
    巴允仁轻蔑地朝府衙瞅了一眼:“叶太尊非朱太尊也,此人看茑衙内的脸色行事,靠不住啊!”
    毛村麓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姨夫,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哟,眼看秋季就要开学了,书籍费、膳食费和校舍修缮费还没有着落咧!不肯,当初就不要许愿,这不是害人么?”
    “胡学台,毛山长,不要找叶太尊了,找也是白找。” 巴允仁没有多想,拍板道:“我在贵州镇远府还有一处祖业,卖了,少说也够沅芷校经堂师生用两年!”
    胡谦和毛村麓不知道说什么好:“巴堂主,这不好吧?”
    巴允仁笑了笑:“怎么不好呀?沅芷校经堂又不是你两个人的,办好了,沅州人谁没有一份呀?”

    曲曲弯弯的湘黔官道上,巴允仁骑着他那匹宝贝矮马,一边拍马前行,一边与“伙计”闲聊,那“伙计”也以点头、摇头或打响鼻应对。翻过一道山梁,前面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山谷,两边悬崖壁立,悬崖上覆盖着密密扎扎的原始森林,抬头只看见一线蓝天,这里是晃州厅的“东大门”——波州牛背岙。一阵风起,忽地从榛莽中蹿出了一个黑大汉。
    黑大汉横在路中央,双手叉腰两脚站成骑马桩:“哈哈,老伙计,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好汉,升斗小民自各穿衣吃饭都不够,哪来的余钱孝敬大爷您呐?” 巴允仁两手一摊,“只好把我这六尺身板让给您算噜”。
    黑大汉连连冷笑:“老伙计,没有钱?棺材面前摆烘笼——哄(烘)鬼呀?你那副马鞍子我看就是纯银的!”
    “好汉,你不知道我是哪个,我可晓得你是黑道上大名鼎鼎的马蹶子。人人都说你腿功凶火,两只脚操持刀剑棍棒比人家双手还要灵活,劈砍刺削踢扫蹬勾招招能致人死命。你自己也号称 ‘西南第一腿’,是不是?”
    黑大汉摇头晃脑,得意之极;“嘿嘿,我马蹶子谁人不知?识相的,把值钱的家伙都给我留下来!”
    巴允仁岔开双脚,把长袍往腰间一扎,背剪双手,如一蔸稳稳的树桩:“好的好的,我自缚双手,先跟你比试比试脚力。你要是打得过我这老伙计,我把衣裤脱光了连马一起全都送给你,打不过,那你一切得听我老伙计的。怎么样?”
    马蹶子见这架势知道来头不小:“请问老伙计尊姓大名?”
    “小姓巴名允仁。”
    马蹶子伏地便拜:“啊呀,原来是巴堂主呀,小人真是木蔸脑上锉眼眼——有眼无珠啊。”
    巴允仁呵呵大笑起来:“我们还没交手,谁输谁赢还没底咧,马好汉怎么不想要我这身行头了?嫌这些破烂不抵钱是吧?”
    马蹶子磕头如捣蒜:“是小人不敢要了!小人哪敢关公面前耍大刀呀?”
    “麻子婆照镜子——当面见效。马好汉,起来吧,老夫还是向你讨教几招,分个输赢,免得二天讲不清道不明。”
    “小人认输了!巴堂主,小人二天绝不赖帐!”
    巴允仁双手把马蹶子扶起身来:“马好汉,承认输了,那就一切得听我的。”
    马蹶子不断地搓着两张大手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人一切听巴堂主的吩咐!”
    “一,不准再干劫人钱财的勾当。二,以后你我以弟兄相称,莫左一个小人右一个小人。三,帮广仁堂晃州分堂当差,做一些募捐善款救济贫苦的好事。我每月给你十二吊制钱养家糊口,如何?”
    “好,好,感谢恩公给小人……”
    “看你,又来了不是?”
    “感谢大哥给老弟指出了一条阳关道!”
    马蹶子好奇地:“巴大哥,你去哪里做哪样营生?”
    巴允仁一点也不见外:“我去贵州镇远府变卖祖业,资助沅芷校经堂度难关。”
    马蹶子又问;“巴大哥,你那是什么祖业?”
    巴允仁答道:“咳,先祖奉命征讨黔东南苗王时,曾经在镇远府建了一个兵士接送站,战事结束后改建成了沅州会馆,至今已逾两百多年。”
    马蹶子:“这就奇了,我的东家晃州厅举人谢幼之想到镇远府办所学堂,正愁找不着廊场咧!”
    巴允仁:“太好了,太好了,马贤弟,你就帮我做中吧!”
    马蹶子高兴得像个顽童:“好,老弟我跟您一块走!”
    巴允仁上了马:“马贤弟,人人都讲你那双腿比四条真正的马蹶子还快,我不信,有能耐的跟我这矮马比比脚力!”
    马蹶子:“巴大哥,你先走,我让你矮马三十里地,怎么样?”
    巴允仁笑道:“嘿嘿,马贤弟,莫看这四蹄飞雪又矮又小,体瘦腿短,光绪二十七年,参加上海跑马大赛,一举夺得了季军咧!”
    马蹶子嗤之以鼻:“季军算什么,冠军也不在话下!巴大哥,你先走!”
    “我先走,有失公道,何以服人?你跟我的矮马还是站到同一起跑线上,听我的口令,同时起跑!”
    马蹶子无奈地同意了,跟矮马齐头站着:“好,就依你的,谁叫你是大哥我是老弟呢!”
    “一二三,起跑!”巴允仁把四蹄飞雪屁股一拍,四蹄飞雪就风一般朝前路奔去。
    马蹶子胸有成竹,开始没有跑,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马屁股后头走,这样走了百多里,绕过晃州城,又穿过了贵州玉屏城,他才扎紧裤头,迈步朝前跑去,一下子就把四蹄飞雪甩在后面很远,任凭巴允仁如何拍马紧追,就是追赶不上马蹶子的两条腿!
    巴允仁大声喊道:“马贤弟,你是名副其实的马蹶子!我服了,我服了,等等我!”
    马蹶子当做耳边风,一直跑到镇远府城吊桥边才停了脚步。等了老半天,巴允仁才骑着四蹄飞雪来到跟前。马蹶子上前挽着马辔,跟巴允仁一块儿步入镇远府城。

    巴允仁从镇远府回到沅州府已经是三更时分,府学教授胡谦的府邸正屋里还亮着灯。为了让府学教授胡谦放心,也是为了给胡老夫子一个惊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了马,一个劲地捶胡家宅院的大门。
    胡谦也坐在灯前等消息,他不晓得巴堂主此行顺不顺利,一直悬心吊胆,哪里有心思困觉?听得门响,就知道是巴允仁报信来了,急忙起身:“来啦!来啦!巴堂主,大事办成了么?”
    “办成了!办成了!会馆卖给了晃州厅谢幼之举人,一手拿到龙洋两千元,沅芷校经堂至少两三年不愁无米下锅了!哈哈……” 巴允仁把四蹄飞雪拴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右手垮了个又大又沉的大包袱,抬腿径直跨入胡家花厅,把两千元龙洋哐啷哐啷倒在厅中的八仙桌上,白花花堆了满满一桌子。
    胡谦喜滋滋地端出一个大皮箱,把龙洋一摞一摞码在皮箱里:“巴堂主,我明天一大早就把这箱子交给毛山长,好几年不用他操心师生的油盐柴米了!”
    “胡教授,有填肚子的东西没有?只顾赶路,还没有吃夜饭,肚皮贴着背脊了咧!”
    “呵呵,有有有,专门为你热着咧!只顾高兴,忘了端给您了!抱歉抱歉!” 胡谦立起身来吩咐厨子,“二宝二宝,快给巴堂主端酒菜来!”
    二宝应声把酒菜端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巴允仁搬来圆鼓凳,端然坐下,抹了抹嘴巴,抱着铜酒壶灌了一口刺郎子烧酒,便左右开弓,狼吞虎咽起红烧肉、板栗爆子鸭来。
    忽地刮起一股旋风,从天窗上飘落下一团黑影,那黑影左手提了装满龙洋的大皮箱,右手拔出一把雪亮的牛耳利刃朝胡谦刺来:“黑心狗官,看刀!”
    巴允仁推开酒桌,纵身而起,飞脚把装满龙洋的大皮箱勾了回来,左手把抖抖索索的胡老夫子塞到了八仙桌底下,右手抓了铜酒壶挡住了刺客的利刃。


    刺客迟疑了一下,巴允仁才看清那刺客身子十分单薄苗条,青衣青裤头上蒙了条青头巾,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目光如电,寒彻心魄,虽然瘦小,身手却像强弓一般富有弹性,动作如江蟒云龙一般敏捷。
    刺客丢开胡谦,捉刀直扑金鸡独立的巴允仁,欲抢夺挂在巴允仁脚踝上的大皮箱,一把牛耳利刃舞得如同一团滚动的白雾!巴允仁身子微微一侧,躲过了那呼呼而来的利刃。接着略略后退一步,站成了丁字桩,双腿夹紧了大皮箱,两手耍了一套永字八法形意拳,想夺下刺客手中的利刃。刺客显然识破了巴允仁的意图,将计就计来了一个八卦回轮转,绕到了巴允仁的身后。巴允仁从来没有遇过这般武艺超群的劲敌,越战越出味,一嫌花厅窄小,施展不开手脚;二怕伤着胡老夫子,寻思着转移战场大打一场,便飞起一脚,将装满龙洋的大皮箱踢出了花厅,稳稳地挂在了前院梧桐树的枝杈上。刺客猛喝一声,如鹰鹞振翮,冲天而起,斜身纵跃到了梧桐树上,双手拽住了大皮箱的左耳朵。说是迟那时快,巴允仁仰身长啸,双脚一蹬,如出膛的枪弹射向梧桐树,伸手抓住了大皮箱的右耳朵。两人悬在半空斗起脚劲来,四条腿踢扫蹬勾,上下翻飞,如龙蛇出洞,似旌幡迎风。两人胆气越战越勇,兴头越战越高,索性弃了大皮箱子,丢了手中器物,不约而同背身一跳,落到地面,比起拳术来。一个龙行虎步,一个猴臂猿腿,你扑我闪,我进彼退,打得难分难解。巴允仁瞅准刺客的空子,身子一挫,单指着地,旋转双腿,使了个惊蛰滚地雷,直向刺客扫去。刺客伶俐异常,双足一并,背身一跃,跳上了屋顶。巴允仁哪肯示弱,也腾身而起,跳将上去。两人的轻功都十分了得,拳来掌挡,腿来脚分,虎纵猿跳,蹿高跃远,瓦片儿不留一点儿声响。
    胡谦老头儿,抖抖索索地从八仙桌下爬到门槛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打斗,忘了自己是别人追杀的对象,拍着巴掌大叫:“好身手!好身手!”
    两人从屋顶打到屋下,从前院打到后院,从假山打上阁楼,从子时打到寅时,仍然不分胜负。巴允仁本想使用金针一指功出奇制胜,但是惺惺习惺惺,顿生敬悯恻隐之心,便双足并拢抱拳施礼道:“且慢,敢问壮士是哪一路英雄豪杰,何故要加害忠厚长者府学教授胡老夫子?”
    刺客按江湖规矩也收了手:“哪门子忠厚长者?分明是赃官一个,当天下得而诛之!”
    “好汉,您冤枉好人了!”
    “谁冤枉好人了?我分明看见你送来一大堆白花花的龙洋,这不是行贿纳贿是做什么?”
    “哈哈,您误会了!沅芷校经堂短缺经费,我变卖了自己的祖业,获了龙洋两千,全数捐赠给沅芷校经堂以渡难关咧!”
    “您是何人?”
    “在下是广仁堂堂主巴允仁!”
    “刺客揭了头巾,竟是一位娇艳绝伦却满面刚毅的少妇:“啊呀,巴堂主,久仰久仰,在下是大庸楚汉宫龙头大姐曹洁茹,请受奴家一拜!”
    曹洁茹从阁楼顶上返身一跃,轻轻落在草坪上,匍匐拜了三拜。
    巴允仁大喜,也翻檐而下,飞身落到草坪上,把曹洁茹扶起身来:“啊呀,您就是曹姐?就是那位抗倭名将刘从龙的夫人?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曹洁茹不好意思地笑了,双目精光照人,露出大家闺秀才有的娇羞和妩媚:“咳,孙二娘活剐武都头——误会,误会!”
    双目对视的一刹那,巴允仁心子尖尖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哎,不打不相识嘛,幸会!幸会!二位义士名震西北,怎么跑到沅州府这山旮旯打食来了?”
    曹洁茹仰起头来,两行晶莹的泪珠在脸颊上流淌:“唉——巴堂主,一言难尽哟……”
    原来曹洁茹的夫君刘从龙是台澎总镇刘灯明的大儿子,台南协参将,《马关条约》签定后,追随丘逢甲先生和父亲起兵拒倭守土,抗击日军。起义军要塞被日寇攻破,主将刘灯明撕下战袍,咬破指头,写下“还我宝岛——刘灯明”七个大字,自刎殉国。几十万军民被日寇砍了脑壳,刘从龙携妻子死里逃生泅回大陆,而双胞胎儿子刘抗、刘战,却流落在台湾生死不明。刘从龙夫妇本来打算回祖籍湘西大庸,但朝廷却以抵制割台的罪名通缉刘从龙,二人便逃匿到大西北做了响马。在甘肃认识了沅州府的马贩吴有志,吴有志告诉他们湘西是个藏龙卧虎的好地方,刘从龙就回到老家安营扎寨,拉了一伙江湖亡命,砍香设坛建立楚汉宫,其中就有吴有志、周世勋和姚大嘴。不久,刘从龙枪伤复发离开人世,曹洁茹便做了龙头大姐。刘从龙临终前掏出先父殉国时留下的血书交给曹洁茹,叮嘱她一定要把血书传给失散的双胞胎儿子,让他们继承先辈遗志,为收复台湾而战!
    “哈哈,大义士追杀大循吏,这不是大水冲垮龙王庙了么?”
    “巴堂主,奴家险些害了忠良,快带我去见胡学台,奴家要向夫子老大人磕头赔罪!”

    曹洁茹随着巴允仁大步跨进花厅,胡谦从八仙桌下爬起身来,浑身还在抖索。
    曹洁茹纳头便拜,胡谦赶紧一把扶住曹洁茹:“唉,女英雄,都是一家人,免了,免了。”
    曹洁茹满心愧疚:“奴家让夫子老大人受惊了,罪在不赦啊!”
    胡谦呐呐地:“女英雄,你也是出于对贪官污吏的痛恨嘛,小小误会,算得什么!”
    曹洁茹走到八仙桌边,把左手小指摁在桌子边缘上,忽然右手一扬拔出雪亮的腰刀……
    胡谦大惊失色,幸得巴允仁把他扶住,才没有栽倒。
    “姚大嘴,陷我于不义,不宰了你这狗东西誓不为人!”曹洁茹柳叶眉一皱,手起刀落,那左手小指已经落在她的右手掌中,猩红的热血喷泉一样射入她的口中。
    “啊呀,女壮士,您这是何苦呢?”胡谦还过阳来,慌慌张张帮曹洁茹找药。
    曹洁茹不慌不忙取出一些草草敷在伤口上,血立即止住了:“胡学台,奴家听信谗言,差点铸成不赦之罪,这样好给自己的莽撞行为留个记性!”
    胡谦:“曹姐,堂上坐,堂上坐,既然来了,就在沅州府宽住一些日子,有巴堂主的照应,可保身家无虞。”
    曹洁茹把腰刀插入刀鞘,拱手:“胡学台,巴堂主,谢谢了。我楚汉宫出了败类,奴家一定要按照家法处置,告辞!”
    巴允仁说:“曹姐,你实在要走,我也不留你。你什么时候想来沅州府打住都欢迎,我广仁堂的大门始终为你开着!”
    曹洁茹披着晨曦,风一般飘出了胡家宅院。

    芷江县罗瑷乡杨家坪村,从石羊洞流来的小溪流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谷地,杨姓家族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吊脚楼都集聚在这谷地中,拼缀成了一座半月形的村庄。戊戌新年,一连下了好几天大雪,山林、屋顶和旷野上积雪厚已盈尺,天地混混沌沌一片白,白得叫人眼睛发胀,只有村人家的门窗是黑褐色的,宛如白色巨兽们睁着的一双双贪婪的大眼睛。
    半月形村庄的尖尖上有一头最显眼的“白色巨兽”,这是一座在山乡很难见到的十分气派的窨子屋,四周都是高高的曲檐翘角的萧墙。老远就见得到耸立在大门口的高大门楼。虽然整个门楼都被晶莹剔透的积雪包裹着,但门楼上的对联仍然清晰可见。横批是“威震边塞”,右联为“一生忠赤山河见”,左联是“百战功名日月知”。上百只麻雀缩着脑壳抖索着身子挤在檐子下,唧唧喳喳,啼饥号寒。这是楚军将领杨宪一的宅邸,杨宪一追随左宗棠平粤讨捻,收复新疆,战功赫赫,清廷曾授予从一品记名提督衔,内乱平定后,主动卸甲归田,退隐山林。
    天空还在稀稀落落地飘着雪花,从门楼里走出一位英武少年,他就是杨宪一的独生子,名叫杨云夔,字虎腾。年方十七,却已长成一个门高树大的标准侗族美男子。眉犹卧蚕,目如双炬,鼻挺嘴阔,国字型脸棱角分明,仪度非凡。
    杨云夔前脚走出门楼,父母双双后脚送出门楼。年迈但身板依然健旺的老父亲替儿子拍打着落在肩头的雪花:“夔儿,到了书院,好好攻读,早夜别忘了习武,国家贫弱到了这般地步,就靠你们这一代拯救了啊!”
    杨云夔一步三回头:“老爸、老妈,儿子谨记了。外头冷得狠,二老回屋头去吧。”
    雪少说也有齐脚肚子深,分不清哪是田土哪是路。杨云夔的父母目送儿子深一脚浅一脚沿着白蒙蒙的谷地往远处走去,身后留下一串弯弯纽纽的脚印。一只野兔从远处奔来,蹿过脚印,跑了几步,陷进了一个雪坑,吃力地挣扎着,越陷越深……

    雪花飘舞,夜幕垂临,天寒地冻丝毫没有销减城里人观灯闹元宵的热情。沅州府城内,大户人家门前都挂着走马彩灯,有方的,有圆的,有菱形的,有异形的,盏盏都题了诗,画了画,有观音坐莲,有麒麟送子,有寿星献桃,有文臣武将,有荆钗仕女,有龙凤鸟兽,有花木蔬果,异彩纷呈。烛光从走马灯里流泻出来,把个沅州府城涂画成了五彩缤纷如梦如幻的神仙世界,沅州府城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就神仙似的穿流其间,热热闹闹地闹花灯。舞龙灯的耍狮子的走街串巷,引得各户的伢崽妹崽人吼马叫满城蹿。只有偏僻的沅芷校经堂安安静静的。
    杨云夔在雪野中步行了一整天,肚子饿得贴着了背脊,他先来到书院弄巷子口的金林小吃店,扑簌簌地抖落满身的积雪,走进店里,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
    店子里已经坐了五六个客人,前排左首坐的是两个年龄二三十岁的汉子,满桌子酒肉,拽着酒坛子一碗接一碗地海喝,看来都有了一些醉意。年纪稍大的汉子又瘦又高,像一根竹稿,敞着上衣,脖颈上爬满了一条条青蚯蚓,胸脯做得搓衣板,肋骨一根一根数得出,仔细看他那种瘦很特别,不是枯瘦干瘦,而是钢筋般结实的瘦。这人叫做吴有志,外号花猫公,他灌了一海碗包谷烧后往嘴里塞了块五香牛肉干,俏声细气地:“师弟,上次姚大嘴骗师娘去刺杀胡学台,险些害了忠良,师娘气得剁了手指,发誓做了这个绿林败类。师娘到广西联络天地会去了,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俩。从今日起,我俩得多长一只眼睛!”
    年轻一点的汉子耳大头方,浓眉阔嘴,生得一表人才,这人叫做周世勋,外号红嘴恩哥,连灌了几海碗闷酒:“咳,姚大嘴这狗日的,自从骗了师娘,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这家伙坏事做绝,我还记了他一笔旧账咧!”
    “什么旧账?是不是弟妹那件事?”
    “不想说!”周世勋只顾喝闷酒。
    “红嘴恩哥,我跟你讲,人生最苦的是,喝酒没人说话。平日你走乡窜寨驱妖赶鬼,我呢也要为生计四路贩马,不是师娘叫我带话给你,今夜还难得遇着了,你我师兄弟俩今夜就打一夜话平伙吧!”
    周世勋接着又灌了一海碗烧酒:“花猫公师兄,你只管说吧,我喝酒陪你。”
    吴有志皱起了眉毛:“唉——师弟,你怎么问一句才答一句?是不是今日又赌输了?”
    周世勋拍着胸口:“娘卖,我红嘴恩哥什么时候赌输过?我是见这府城上空有一股杀气,今年必是凶年,心里憋得紧咧!”
    吴有志不信,伸长脖子看天:“哪里有什么杀气,我做哪样没看见?”
    周世勋嘴角笑了笑:“师兄,你那肉做的眼珠子能看见,还要我这个傩师做哪样?今年必是凶年,哄你的,我这周字倒天写!”
    “怎么个凶法?”
    周世勋掐了掐指头:“嗯,南涝北旱,夹带血光之灾咧!”
    “金老板娘,来两碗元宵。”杨云夔一只耳朵听着街上的锣鼓声爆竹声,一只耳朵听着二人的“密谈”。
    “来了,来了。杨秀才,这么发狠,年没过完就回书院了,二天做了八府巡按,可别忘了金林小吃店哟!” 金老板娘扭动腰肢送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这金老板娘就是当年的林寡妇。
    杨云夔腼腆地笑了笑:“金老板娘,读书,就只能够做官,难道就不兴我务农做工开店子么?”
    金老板娘扑哧一笑,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边走还边跟杨云夔说话:“伢崽家,你讲天话不是?你老爸做到了记名提督,二天你还不做宰相当将军?”
    周世勋和吴有志扭头瞟了杨云夔一眼,又继续他们的海喝。
    杨云夔三扒两咽吃完了两海碗元宵,起身说:“咳,付帐!”
    金猎户从厨房走了出来,抓起油腻的围兜擦了擦手:“唉——给哪样钱嘛?今日是元宵节,两碗元宵,算我请客。”
    “金老板,你们小本生意,不容易,我哪能白吃呀?” 杨云夔把两枚制钱塞进金猎户的围兜,走出店门,消失在黑夜里。
    周世勋望着杨云夔的背影又灌了一海碗烧酒:“这小子面相长得周正,二天不出将入相,也必定是一方诸侯!”

    杨云夔回到沅芷校经堂中班学生宿舍,上了楼,开了锁,推开了寝室门。借着雪光,他看到楼板上有一大张洋纸。他连忙俯身拾了起来,点燃蜡烛,一看,热血顿时涌上心头,比向了一大盆白炭火还暖和。原来那是一张油印小报,名叫《錞声》。刊登的全是维新人士和革命党人的言论,编者署名为“溪蛮赤子”。这张小报犹如一缕阳光透进了千年黑洞,宛若沉闷的囚室里吹进了一股清风,更像一粒火种点燃了沅州士子的觉悟,杨云夔感到荡气回肠,一口气把小报通读了两三遍,心潮久久不能平静。他抬头望见对门楼房好友陈雨庭的房间也亮着灯,晓得那位沅芷校经堂第一才子还在用心攻读,准备报考长沙务实学堂。杨云夔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三步两步跑下楼去,他要让自己最为佩服的学兄兼朋友分享心头这一份大快乐。

    杨云夔飞快来到高班学生宿舍,抖掉身上的雪花,走入陈雨庭的寝室,见陈雨庭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一本课外书籍:“好哇,好哇,遇霖兄,你这是‘雪夜闭门读禁书’啊,你不怕杀头?”
    陈雨庭,字遇霖,刚满十八岁。中等身材,相貌堂堂,气度高旷,特别那高高的额头,俨然一个聪明种的标志。汉族流官后裔,正三品退隐左副都御使陈璧臣之子,去年刚刚随父亲从京城迁回故乡沅州府城,就读于沅芷校经堂高甲班。陈吟诗作赋,文不加点,嚼墨喷纸,皆成奇文,是沅芷校经堂公认的第一才子。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把手中的书本合上递给杨云夔看:“你看你看,这是什么禁书罗?《曾文正公家书》是也。”
    杨云夔翻开封面,但见扉页上赫然印着“新学伪经考”几个大字:“哈哈,康南海改制谬论也,遇霖兄惯会‘挂羊头卖狗肉’,你还瞒得了我?”
    陈雨庭嫣然一笑:“彼此彼此,只怕虎腾弟早已把南海先生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背得滚瓜烂熟了吧。”
    “然也,然也。不瞒遇霖吾兄,小弟现在对康南海变法之论没有太大兴趣了。换汤不换药,是救不了中国的!”
    “这么说来,虎腾弟找到济世良方了?”
    “我没有找到,但是在我们的同窗中肯定有人找到了。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你先别拿出来,我也有一柄秦叔宝的杀手锏要把给你看咧。我喊一、二、三,同时出示,看看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
    “要得,要得!”
    “一、二、三!”两人同时从袖筒里抠出一张油印小报。
    “都是《錞声》 !哈哈哈哈……”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陈雨庭问:“这张报纸虽小,开的处方却很多,有严复翻译的《赫胥黎天演论》综述,有卢梭的《民约论》简介,孟德斯鸠的《万法精理》选译,康广厦的《公车上书》概说,强学会的《中外纪闻》摘编,章太炎的《瀛环各国政体考》连载,唐才常的《觉颠冥斋内言》评介等等。虎腾弟,你看哪一济才是救国良方呀?”
    “遇霖兄,这回我不说,我俩各拿一支朱笔在报纸上圈点一篇文章,看看我俩想的是不是也一样?”
    “要得,要得!” 陈雨庭从书案上取了两支毛笔,蘸了朱红色,递给杨云夔一支。
    活见鬼,打开报纸一看,两人圈的文章竟然又是一模一样,都是孙文的《共和政治乃政体之极则》,不禁击掌大笑起来:“啊呀呀,你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哈哈哈……”
    陈雨庭眉头紧锁起来:“虎腾弟,甲午以来,变法维新之议在北京、上海、长沙如火如荼,孙文的民主革命思想也已深入人心,我以为沅州府也不例外。谁知道回来一看还是死水一潭,莫说演讲游行建立爱国团体,就是在公众场合对朝廷发点儿牢骚,也没得人敢出这个头咧。忽然从咱们眼皮底下冒出一张‘逆报’, 这个溪蛮赤子叫人佩服啊!”
    杨云夔激动地掸着报纸:“嘿嘿,你瞧这手仿宋字娟秀工整才叫好看,这文笔也可谓周仓斗李逵——大刀阔斧。你看这社论写得何等犀利幽默,把个千创百孔、摇摇欲坠的‘大清圣朝’ 刻画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
    “溪蛮赤子算个人物,我想找到他,认他做个兄弟,共同讨论国事,切磋学问。”陈雨庭沉思了一会儿,又道,“我还要提醒他,不要太露骨,要学会保护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这个溪蛮赤子我也想找到他,看他到底是哪样三头六臂的角色!”杨云夔说,“遇霖兄,你要温习功课投考长沙务实学堂,没时间,暗访溪蛮赤子这个任务交把我好了。找到了他,我再引荐给你。”
    “好,一言为定!”

    周世勋的家,子夜还亮着灯,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一声紧似一声。周妻一时抱着孩子哄,一时又把孩子放到床上拍,全都没有用,孩子依然哇哇地大哭不止,那哭声很嘶哑,仿佛是从血肿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揪得周妻的脸颊一阵阵痉挛:“周大法师,你闯州过府替人家驱邪除魔,自己的儿子遇到天上的,夜夜哭到亮,生下一百天,哭了一百天,你就不想办法治一治?!”
    周世勋长叹短吁:“咳,我这个周大法师不就是会察言观色忽悠人家嘛,哪里真有驱邪除魔的功夫?我又有哪样法子嘛?”
    泪水在周妻的眼眶里打着转转:“这可是你周家的骨血,可不是谁的野种。那夜姚大嘴来打我的主意,我跟他撕打那会儿,你就回来了,他骇得裤子没穿就从后门跑了。”
    周世勋的脸色陡然一变:“我晓得我晓得,你莫在老子面前提姚大嘴那狗日的!”
    周妻把孩子抱到丈夫跟前:“承认是你的崽就好,你看小毛佗瘦成了什么样子?哭坏了,可别怨我!”
    周世勋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拍着哄着。孩子依然撕心裂肺地哭着。
    周妻:“毛佗他爸,人人都讲给毛毛许愿取骇,树王庙最灵验,明日你也去试一试,好吗?”

    两头田的一个山洞,曙光已经射进洞内,屈四醒了,姚大嘴还酣睡在草铺上。屈四摸摸枕头边上的包袱,瘪塌塌的,大惊失色,推搡身边鼾声如雷的姚大嘴:“姚大嘴,姚大嘴,我昨天征收的白蜡保护费不见了,是不是你牛卵日的替我保管起来了?”
     “娘卖,谁操你那份空心?你这个猪脑子,这样早就打醒老子的瞌睡,我正梦见跟红嘴恩哥的婆娘做好事咧!” 姚大嘴揉揉惺忪睡眼,翻个身,又亲热地抱着一块大石头甜蜜地困着了。
    屈四使劲推搡姚大嘴:“牛卵日的姚大嘴,你怕红嘴恩哥剁了你,躲在这里几个月,不是老子给你送吃食,还想做梦搞女人?老实说,我包袱里的白蜡保护费,是不是你拿了?”
    姚大嘴这回真醒了:“什么?我拿了你的白蜡保护费?你好心好意给我酒送肉送衣服,我还拿了你的白蜡保护费?老子姚大嘴还是人吗?”
    屈四急得泪水都出来了:“牛卵日的姚大嘴,拿了就拿了,这个玩笑开不得哟,茑爷那里叫老子怎么交差嘛!”
    姚大嘴蹦了起来:“照你牛卵日的猪脑子讲,这白蜡保护费硬是老子姚大嘴藏了掖了?你讲你昨日在两头田场街上跟顾老爷子的护院武师崴嘴子喝过酒,怎么不怀疑他呢?”
    “娘卖,他崴嘴子跟老子分手的时候,这白蜡保护费明明还在包袱里咧!”
    “牛卵日的屈四,老子跟你讲不清,老子对天发誓,老子姚大嘴拿了你白蜡保护费,就叫打狗匠汤和尚拖去埋了!”
    “牛卵日的姚大嘴,在这里发誓不上算,走,到树王庙去当着树王爷爷、树王奶奶的面发个毒誓!”
    “走就走!谁怕谁呀?” 姚大嘴推着屈四出了山洞……


    中杨溪汇入妩水河的口子上有个叫大树坪的地方,生长着罕见的一丛古重阳木群落,其中一株是西汉初年种植的,树干比凉亭还粗,二十几个大汉才能合抱住,高擎着绿云似的树冠直插苍穹,把几亩地的场坪都抱在浓荫里头。树干有个大洞,里头可以放下一张八仙桌,八条骨牌凳,供一桌人在里边喝酒。这株大树人称西南云树王。另外十几株古重阳木是它的子子孙孙,也都要十几个大汉合抱,也都有上千年的岁数了。
    云树王根脚,有一座用石头打造的小小土地庙,半人来高,土地庙虽小,结构却很完整,有正殿甬道有门楣联额有瓦槽檐角有香炉台阶。香炉里插满了正在燃烧、香烟袅袅的香烛,匾额刻着“福德神祠”四个字,右联是“无量庇荫”,左联是“有求必应”。正殿中有张用老砖雕刻的神案,神案后面端着两尊泥塑的土地神,一男一女,男的是此地土地菩萨树王爷爷,浓眉大眼,阔嘴长须,头戴纶巾,宽袍大袖,据说是汉代本寨土司老爷的形象;女的自然是给树王配的娘娘了,细眉秀目,笑容可掬,云髻银簪,红裙绿袄,也是本乡本土贵夫人的形象。这袖珍小庙却有个非常响亮的名字——树王庙。
    一大早,周世勋就来到树王庙,在云树王贴满红纸绿纸黄纸的树干上又贴上了一张黄纸,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乞求树王多保佑,一夜困到大天光。”
    云树王的另一恻,姚大嘴和屈四各备了一份香烛,各自插在树王庙左右香炉里,然后一左一右跪在树王庙前磕头赌咒。姚大嘴指天划地:“上有天,下有地,树王爷爷奶奶坐庙里,若是我姚大嘴私吞了白蜡保护费,就叫我断子绝孙,绝灭烟火。”
    屈四也划地指天:“树王爷爷,树王奶奶,姚大嘴本来就是个男性不育,他的咒语不作数,他若是私吞了白蜡保护费,就叫黑虎咬脱他的脑壳;若是我冤枉他,也一样下场!”

    一只穿水草鞋的大脚板踢了踢姚大嘴的鼻子尖,姚大嘴抬起脑壳,身材魁伟的二师兄周世勋怒目金刚似的站在他的跟前。姚大嘴怔住了,瞪着眼张着嘴,半日合不拢。屈四屁股慢慢往外磨,晓得周世勋寻的不是自各,爬起来屁滚尿流地溜了……
    周世勋:“姚大嘴,你叫我好找!老子跟你说,你就是钻进地底下,老子也得把你抠出来!”
    姚大嘴鸡啄米似的磕头:“二师兄,求求你,看在同门师弟的份上饶了我吧吧!”
    “牛卵日的姚大嘴,自从你投靠茑衙内起,做了多少坏事你自己还记得清么?我饶了你,桑梓父老能饶你么?”
    “二师兄,这回放我一条生路,二天我保定悔过自新,为父老乡亲做好多好多好事!”
    “是吗?你姚大嘴要悔过自新做好事了吗?好,眼下就有一件为桑梓百姓立功的大好事,你愿不愿意做?”
    “愿意愿意!”
    “好的,跟我来!” 周世勋拎鸡子似的把姚大嘴拎到河口上的一口深潭边,绿森森的潭水深不见底。周世勋一只脚把姚大嘴踩在地上,一只手折断了一根树枝揉了揉,把姚大嘴的手脚捆死,又在姚大嘴的衣兜里塞了几块大石头,不顾姚大嘴大喊救命,把他举过头顶,往潭中扔去:“姚大嘴,今年旱得厉害,你去向河伯为沅州百姓求求雨吧!”

    早读时间,雨过天青,沅芷校经堂桃李园,李花含苞欲放。一株李树下,陈雨庭坐在鼓形石凳上聚精会神地读着长沙务实学堂总理熊希龄亲编的《西学通议》。杨云夔走了过来,看看四下无人,从袖筒里抽出《錞声》递给陈雨庭:“遇霖兄,查了好几日,还找不到溪蛮赤子的踪迹,可是又一期《錞声》魔术般地夹在了我的课本里头。你看这篇文章。”
    这是一期“黑虎神专号”。头版头条的标题《黑虎神显圣除暴安良》立即吸引了陈雨庭的眼球。
    前日,怀化地界发生了一件黑虎神显圣除暴安良的案子:
    怀化巡检司巡检高长廑年过四十,还没有子嗣。连年求神拜佛,大前年抢来的三姨太太,不晓得吃了多少鹿胎羊胚,好不容易坐了床胀了肚子。前天早上,三姨太太突然发作,痛得哭爹喊娘。三姨太太因为肚板油太厚,难产生不下来。轮番叫来怀化所有的接生婆,从早弄到天黑,还是弄不下来。高长廑急了,赶紧叫手下人用轿子把人称怀化华佗的著名老中医傅雪涛抬进徐府。
    傅老先生走进产房一看,三姨太太已经晕死过去,满床是血。便皱着眉头说:“高老爷,得罪了,药功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动手救人了!” 高长廑急得团团转,便说:“用手就用手吧,一定得保住我儿子!” 傅老先生道:“许我动手,大人、小孩都能够保住。” 只见他伸出双手,掰开三姨太太的胯裆,一手抬(音:tāi)着三姨太太的腰部,一手在腹部推拿按摩,约莫刻把来钟,一个小脑袋终于从三姨太太的阴道口伸了出来。傅老先生再用指头把一个八斤重的胖毛毛抠了出来。然后敷了止血药,再用银针在三姨太太的人中和关元穴各扎了一针,三姨太太便还过阳来了。
    傅老先生对高长廑拱了拱手:“高老爷,恭喜恭喜,母子平安!” 高长廑把个大大的红包塞入傅雪涛的袖筒里:“五十两银子,不嫌少吧?”傅老先生老打老实地说:“太重了,不敢当!留步,留步。” 高长廑殷勤地说:“送老先生一程。”送到门外的枯井边,高长廑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朝傅雪涛的背溏心猛刺一刀,傅雪涛叫也没叫一声,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高长廑从傅雪涛的袖筒里摸出那五十两银子,再飞起一脚把傅雪涛踢进了枯井里头,骂道:“老混帐,我的婆娘是你动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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