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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17
    第六章   播  火(2)
    门生属吏都晓得陈大人清廉自律、风节凛然,即使是逢年过节或者寿仪升迁一类大喜,也没有人敢给他送礼。却有一位精明后学例外地巴结上了这位风纪名臣,使之成为其进身之阶,他的名字叫做岑纯茗。岑纯茗出身汉军镶黄旗,祖上做过甲喇额真(参领),也有搜奇攫异的爱好,陈璧臣五十六岁寿诞时,他拣了几样古雅之物送到陈府。陈璧臣见了大喜,即偿以等值的银两一一笑纳,把岑纯茗视为忘年知音。陈老夫子认定岑纯茗博雅好古,绝非一般风尘俗吏,多次在太后、皇上面前褒扬、抬举岑纯茗,岑纯茗便以翰林院庶吉士被皇上指派为户部正七品给事中。岑纯茗任户部给事中不久,就有某御使在弹劾户部侍郎曾弩收受贿赂时,指责岑纯茗有逢迎上司、稽查不力之嫌,陈璧臣便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极力为岑纯茗开脱,使岑纯茗免去牢狱之灾。有了陈璧臣的卵翼,岑纯茗连年屡获升迁。当四川盐法道需要补缺时,陈璧臣又举荐岑纯茗补了正四品四川盐法道道台的肥缺。陈璧臣隐退之后,睿智干练的岑纯茗既不诋毁新政,也不阴接后党,左右逢源,深得皇帝和太后的眷顾,历暑优缺,累获美差。前不久,年方四十的岑纯茗已经荣升为从二品湖南巡抚,一跃成为封疆大吏。
    一乘云头银顶八抬大轿落在陈府的大门口,随从掀开轿帘,走出一位年方四十身着二品礼服看来十分睿智干练的官员,他就是新任湖南巡抚岑纯茗。
    随从前去敲门通报姓名。年逾七十的陈璧臣亲自出来开门:“啊呦,璧臣如今不过一芥草民,何劳中丞大人亲临垂顾呀?”
    岑纯茗一边迈步跨进陈府一边拱手作揖:“哪里话,哪里话,恩师本是当朝重臣,呵佛骂祖,不避权势,冒死直谏,虽因顶撞今上辱归故里,然在北为鹰,在南为鹞,依然为我大清柱石也。本部院一日不敢相忘啊。”
    这是一正两厢的宅院,正屋和厢房都是木结构的吊脚楼,过道清一色用紫袍玉带明山大理石铺成,显得才叫雅致整洁。中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天井,种有梅竹兰和罗汉松。
    “中丞大人,请用茶。” 陈璧臣把客人迎进正厅,叫仆人用东门龙井水为客人沏了杯普洱茶,亲手端给岑纯茗,“抚院不远千里驾临寒舍,有何见教啊?”
    岑纯茗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茶杯,揭开杯盖,茶叶在杯子里舒展开来,有几片结着伴儿浮了起来,又沉了下去,杯口冒起热气,清香沁人心脾,巡抚大人的好心情随着茶香飘荡起来:“晚生承太后和皇上恩典,继任湘省巡抚,肩负湖湘一省宣布德意抚安齐民之使命。晚生毕竟入仕未久,肩此重任不免诚惶诚恐。这次走马观花巡视省边,未及接见属员,先来拜会恩师,实乃指望恩师多多点拨提携哟。”
    “不敢当,不敢当呀,实在叫老夫受宠若惊呐!举荐人才,做天子耳目实乃老夫的职责啊。” 陈璧臣神情有些凄然,心头涌起万千感慨,“老夫早年虽然涉足朝政,但因才疏学浅,无所建树,没有经验,倒是教训不少啊。”
    岑纯茗吹了吹茶杯冒出来的热气,轻抿了一口:“恩师乃一代风纪名臣,对我大清忠贞不二,维护皇统纲纪,不计个人得失,敢于抗命直言劾举康梁狂徒。冰霜一语,斧钺百害,精忠贯日,凛气横秋,晚生素来就非常钦仰啊。”
    “惭愧啊,叔孙通用周礼感化汉高祖调教众大臣,董仲舒辅佐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方有刘汉四百年基业。为臣事君,莫先于谏。正色直辞,举贤辨奸,虽九死而不悔,方可修明法度,中兴大清。然老朽没有尽到感化圣上纠劾百官扶正纲纪宏扬圣教之责,终酿成戊戌变乱,上愧太后下负黎民啊。”
    岑纯茗收起了笑容:“恩师,如今康梁算不得朝廷的心腹大患了,孙中山、黄兴蛊惑无知青年谋逆倡乱,才是圣朝最危险的敌人哟。”
    “中丞大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边民虽然匪气多一些,却不管什么国事不国事,孙黄邪说到我们沅州府来就没有市场了啊。”
    “恩师过于乐观了吧?沅州府高山阻隔,远离中央,民性刁悍,自古为匪患卵育之地,民匪难分,轧有倡乱,一呼百应。听说沅州百姓十有二三都是广仁堂会众,堂主巴允仁的话比皇上的话还有权威些咧!”
    陈璧臣坦然地笑了,他觉得自己对巴堂主是很了解的,满可以打保票:“呵呵,广仁堂与哥老会、白莲教不能同日而语,实属民间之互助慈善团体,堂主巴允仁乃一方贤达,不足虑也。”
    岑纯茗仍然皱起眉头,他虽然信得过陈璧臣对大清的忠诚,但对陈璧臣看人的眼力并不十分放心:“巴允仁的为人本部院也略知一二,孙黄得力干将胡岩声潜回沅州府是有备而来的,怕只怕巴允仁辈被同盟会利用啊。”
    “不可怕,不可怕。这人是个直筒子,什么都表露在脸上。”
    “恩师,传说沅州府民间藏匿着巴子国始祖廪君铸造的五音黑虎錞,当年廪君用它将兵屡万,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令行禁止,所向披靡,实乃神器也!是真的吗?”
    一说到古物,陈璧臣的脸上立刻出现了陶醉的神色:“中丞大人,五音黑虎錞史不绝书,汉、唐正史、稗史都有记载,无不称誉其战胜攻取,拱揖若定。只是后来时隐时现,不知所终。历代帝王都着力搜寻过,皆无着落。先帝乾隆爷曾专门到过西南边地微服私访,也不曾访得,可惜呀可惜!”
    “恩师,巴允仁是巴子国王室后裔的一支,这宝物会不会传承到他的手中了呢?”
    “有可能,有可能啊!巴允仁的八代祖巴邵奇曾经用它攻打过贵州苗王,之后就从历史记载中消失了。”
    岑纯茗的心子悬了起来:“假如真的传承到了他巴允仁的手中,对大清朝就是一大隐患啊。那神物万一为乱党所用怎么得了呀?慈圣老佛爷担心得很咧!”
    “巴允仁跟老夫过从甚密,老夫不会让贼人捷足先登的,中丞大人放心好了。” 陈璧臣抿了一口茶,“不瞒抚院,老夫辞别帝都之前,慈圣老佛爷曾降密旨,命臣密访此物,老夫一直放在心上。只是巴堂主这人性情耿介,硬邦邦地找他索要只怕适得其反,只能慢慢套他口风。”
    岑纯茗的话音中透着一股杀气:“恩师,您费些心思打探打探,若是五音黑虎錞确实在他手中,我等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此物收回朝廷,绝不能让它落到乱党的手里!”
    陈璧臣不想让神圣的宝物沾上血光,主动承担说服巴允仁的工作:“中丞大人,巴堂主是个忠义慷慨之人,最好的办法是施以恩惠,让他心甘情愿把宝物献给朝廷。人非土木,孰能无情?老夫愿效犬马之劳。”
    “晚辈这次来沅州府也正是此意,巴允仁如果愿意跟朝廷风雨同舟,忠心为我大清效力,我与提督庄良弼可联名保举他做镇竿镇沅州协从三品游击,允许他自练乡勇,驻防怀化,兼管芷江东乡营汛,巩护沅州府东大门。”
    “不过,此人并无意为官。若要说服他出山为朝廷服务,还望中丞大人与沅州府叶府台联名修书予他。”
    岑纯茗默了默神:“好的好的,一切遵照恩师说的操办。此人如果愿意出山自然皆大欢喜,要是执意不与朝廷合作,必须用计除之,留着终是祸害!”
    陈璧臣点头表示赞同:“老夫并非妇人之仁,万不得已也只能如此了。”
    “恩师进亦忧,退亦忧,实为我大清百官之楷模。沅州府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万望随时告官,好将动乱扼杀于萌芽之中。”
    “中丞大人放心好了。冯唐虽老,忠心不改。为社稷分忧是璧臣义不容辞的职责,肝脑涂地,殉身死节而后已。老夫已经串联辰沅宿儒义士数十人,成立了一个保皇团体,名曰‘行一会’。借以告诫国人,家一则亲和,教一则德化,国一则社稷安也。对那些犯上作乱的二臣刁民,我们将负起检举揭发之责任,协助官府将其一一剪除干净!”
    “恩师对朝廷忠心可鉴,感天地,动神明,令学生感慨万端。‘行一会’资费若有短缺,本部院定当及时用湘省赈银补足你们的亏空。”
    “老夫代‘行一会’全体同仁谢过中丞大人了!”
    “学生公务缠身,就此告退了。恩师,留步留步。”
    陈璧臣把岑纯茗送到大门外,望着岑纯茗坐上八抬大轿,直奔沅州府衙方向而去,捋着胡须连连称赞道:“国器也,国器也,老夫没有错荐人哟!”

    沅州府东捕厅黄土坡覃飞虎的单身公寓,覃飞虎坐在书案前边喝茶边悠闲地看书。随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门猛地被推开了,毛村麓心急如焚地出跨进门来:“飞虎,你怎么搞的,还有闲心看书?还不想法子去救救岩声啊!”
    覃飞虎赶紧起身相迎,先端了一张凳子让毛村麓坐好了,然后不紧不慢地沏了一杯明山毛尖,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才不以为然地笑道:“坐,坐,高山茶叶,矮山茶子,这茶叶是明山盖上的朋友种的,山长先尝尝。”
    “覃飞虎,岩声的性命都难保了,我哪里还有心思喝茶嘛!”
    “山长,莫担心莫担心,岩声怕莫过了竹坪铺,孙猴子进了老君炉——毛发无损咧!”
    毛村麓狐疑起来:“咦,这就奇了,茑珩方他们怎么讲捉住了胡乱党呢?”
    “呵呵,他们抓错了人,抓到的不是胡岩声,是胡连生!”
    “啊,抓错了人?抓到的是胡连生?” 毛村麓吁了一口气又皱起了眉头,“宁可扶人起,不可推人倒。抓了胡连生,也要想法子把他救出来才是呀!”
    覃飞虎又淡淡一笑:“也用不着了,行一会已经把他保出来了咧!”
    毛村麓舒心地笑了:“哈哈,原来是虚惊一场呀!”
    “山长,实实在在是一场大惊吓咧。五里牌的贞洁牌坊上贴着通缉岩声的布告,云夔和岩声经过时被一个麻脸菜农撞着了,麻脸飞快地告发到了东捕厅,童通判当即就派了壮班班头瘟疤子领人去追。要不是我大哥急中生智,来了个李代桃僵,只怕岩声难逃此劫哟!”
    毛村麓不解:“咦,飞虎,你不是独生子么?哪来的大哥呀?”
    覃飞虎自知说漏了嘴,欲言又止:“嘿,认的呗……”
    “我已经加入同盟会了,一家人不讲两家话,还对我保什么密嘛。” 毛村麓喝了口茶,“其实你不讲我也晓得,是陈雨庭对啵?”
    覃飞虎点了点头:“嘿嘿,什么都逃不过山长的眼睛。”
    “我还晓得你们一共兄弟四人,陈雨庭、杨云夔、你,还有胡岩声。八年前我就看出来了咧!”毛村麓笑了笑问,“你讲讲看,雨廷怎么个李代桃僵,让岩声逃过此劫的?”
    “胡连生昨天到拜访大哥,大哥知道胡连生住在上河街他姨妈家。我把这个紧急情况告诉了大哥,他便派了个小兵追上了瘟疤子,把瘟疤子引到了胡连生的姨妈家。”
    “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旧衡制一斤等于十六两)。这么一来,胡连生不就恨死雨廷了么?”
    “不咧,又是大哥把胡连生被捕的消息通报了行一会,行一会会长陈璧臣老大人亲自把胡连生保了出来。胡连生虽然观点跟我们不一样,但还是挺讲同学情分的。当他得知岩声脱了险。还自我调侃‘银钱如粪土,交情重千金。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呢!”

    乡僻小道,胡岩声和杨云夔两匹马八只蹄疾走如飞,他们一路避开官道,绕过关卡,不敢稍有停歇。日头偏西的时候到了冷水铺九八冲,见没有了官兵设卡,才拍马上了大路。
    夏末秋初,城边的稻谷都已经收割入库,田里地头只留下禾兜稻茬和一堆堆草堆树。乡下的季节明显地推迟了好远,冷水铺满垅满坡稻谷黄一片青一片,满眼等着农人开镰的丰收景象。
    官道边上有株数人合抱的大挫栗树,树根犹如巨大的青筋隆起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大地,粗糙皴裂的树干上长满了光怪陆离的节疤,树冠如盖,浓荫覆地,荫了一方水土。树根叉开处露出一个空心大洞口,一直通到树梢上,常有股股天风从树梢鱼贯而入从洞口流散开来,路人老远就可以闻到木质的清香。官道仿佛石板小溪,从府城方向流来,绕过树脚,蜿蜒地朝西边的群山流去……
    大树左首盖有一座三挂六扇的凉亭,凉亭里木桌竹椅一应俱全。地保一早就叫当值村人煮了一大缸新鲜茶水,放在凉亭档头,无偿供过路人解渴消暑。那茶叶用的是本地产的“毛叶子”,墨绿色,较粗,还夹杂着叶子梗梗儿。煮出来的茶水是褐黑色的,味儿苦中带涩,不过才叫清凉提神。
    大树根脚常年摆着一个米豆腐摊,放有方桌三两张,凳子不用摆,那蜿蜒蜷曲如虬龙的树根根就是十几条天然的长凳。经营这小摊儿的是一对老年夫妇。老头儿显然是读书人出身,习惯穿一身蓝色夏麻长衫,挺胖,浑圆得像只酒桶;眉毛胡子白花花的,眼睛有些浑浊,但是很深邃,似乎把世间的人和事已经看得很透很透;牙齿掉得只剩两粒半,爱讲笑,人称笑胖爷(音:yá)。笑胖爷屋里的(妻子)干瘪得如一段竹篙,眼眶凹陷,脸上皱纹密布,不爱做声,手脚才叫麻利,客人一开口,一碗色泽清亮浑如玉珠拌有姜末葱花油炝辣椒细嫩酥香的米豆腐立马端到了你的面前。
    摆米豆腐滩的老两口是外乡人,曾国藩平了太平天国那年,从江浙流落到此,整整四十年了,乡民早就把他们看作了本地人。至于他们究竟姓甚谁名,为哪样迁徙到此地?至今无人知晓,也没有人追根究底。
    米豆腐摊子周围,坐的坐,蹲的蹲,已经围满了客人和乡邻。日光从挫栗树叶的缝隙间筛下来,圆圆的光斑落满客人和乡邻的身上,斑斑驳驳,光怪陆离,远远望去如同聚着一群花猫。笑声不断,成团成串……
    此地距府城已远,衙役捕快鞭长莫及。胡岩声和杨云夔也都有些饿了,便把马匹栓到凉亭栏杆边,先到凉亭里头喝了两碗凉茶,再到米豆腐摊子拣了条边上的“长登”坐下来。见笑胖爷讲笑正在兴头上,便不做声。
    笑胖爷手拈胡须,咧着缺了牙的嘴巴,正在给乡民们讲一位女能人的故事: “木叶溪渡口的渡船老板叫做洋怪怪,一天午时,船上坐了三位过河的客人,一位是进京赶考的文举人,一位是进京赶考的武举人,一位是回娘家生崽的大肚子女人。文举人立在船头诗意大发,信口吟道:笔毛尖尖,笔杆圆圆,今日赶考,一定要中文状元!武举人听了,也和了一首:箭镞尖尖,箭筒圆圆,今日赶考,一定要中武状元! 船老板洋怪怪也念过两年私塾,一时兴来,学着文武举人的腔调吟道:篙头尖尖,篙杆圆圆,一船坐三个,文武两状元!大肚子女人见船老板洋怪怪不把自各放在眼里,嘴角笑了笑吟道:奶子尖尖,肚子圆圆,一肚怀三个,文武两状元,三小子没学好,赚两个过河钱!”
    “嘿,那大肚子婆娘我认得,叫做朝天辣椒!” 插嘴的是一个长着两指宽的刀子脸、鼻头上不偏不倚生着一朵白癜花的瘦小男人。这一堆人都是粗布短打的农民装束,惟独他一个人身着肥大的打满补疤的士林蓝布长衫,活像破竹篙套着一顶烂帐篷。
    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老汉抢白道:“花鼻子,九州外国的人你都认得,朝天辣椒做了山姐,小心她割了你的舌头!”
    花鼻子仿佛捡得个大便宜:“嘿,割舌头我不怕,只怕她掳了我去做压寨夫君咧!”
    笑胖爷从腰间取下旱烟袋,在鞋帮上磕了磕,装了烟丝,把烟袋嘴子含在嘴里:“见到花鼻子,我就想起了一位高人——牛牯坪的走脚佬查契老爹,道法很高,什么赶尸鞭、招魂锣都不用带,就可以把成群结队的死尸从几百几千里之外乖乖地赶回家乡安葬。”
    花鼻子得意地抖了抖“烂帐篷”:“嘿——他是我的老舅!”
    “我讲个他的故事,你们别做噩梦。”笑胖爷磕了一下火镰,把纸煤点燃,再烧着了烟丝,“窑湾塘外号‘水猫王’的船老板,运了一船桐油去洞庭湖,半路上翻了船,淹死在在常德府的娘娘滩。水猫王的婆娘就请查契老爹去把水猫王的尸体赶回窑湾塘来安葬……”

    崇山峻岭间,高高瘦瘦的查契老爹,身着青长衫,脚蹬水草鞋,迈开两条长长的鹭鸶脚,雷急火急在赶路。查契老爹来到娘娘滩,找着了水猫王的尸体。天气热,尸体已经发臭。他先从酒葫芦里倒出一大碗烧酒,喷在水猫王的尸身上,这是赶尸人沿用了几千年的除臭防腐办法。然后微闭两眼,叽里咕噜念了几声咒语,大喝一声“起来!” 水猫王的尸身忽忽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又大喝一声“走!” 水猫王的尸身就摇摇晃晃一跳一跳地朝前走了起来。查契老爹跟在尸身的背后反剪双手弓着腰喊着口令:“左,右,左,上坎,下坎,快一点,歇一歇……” 水猫王的尸身乖乖地随着他的口令翻山越岭上路了。怕骇着乡党,查契老爹赶尸一般都拣山间茅草小路走,越荒僻越背静越好。他从来不歇火铺,就是不得已经过某些寨头寨脑,也净拣半夜三更。不晓得他施了什么法术,打从人家门口经过时,看门狗吭都吭一声,夹着尾巴进屋去了。
    查契老爹把水猫王赶到榆树湾枞树坪,天已经断黑。空坪路口的一棵枞树上钉着块牌子,上书“怀化巡检司刑场”。查契老爹远远地看见一座亮着灯的茅草棚,里面坐着几个人,一边吸烟一边摆龙门阵。查契老爹叫水猫王的尸体靠在茅草棚的窗外,自己钻进茅草棚跟那些吸烟人扯谈。
    一位年纪大一点的吸烟人问:“客官,你要到哪里去?”
    查契老爹答:“回沅州府。”
    那人又问:“这地方天天都有人砍了脑壳,你走夜路,不怕碰到鬼么?”
     “我不信世界上有鬼。老乡,借个火吸袋烟。”查契老爹从腰间拔出竹烟袋,上了烟丝。查契老爹把烟锅凑到油灯的灯火上,不料怎么吸也吸不燃。他用手摸摸灯火,火是凉的。
    那几个人嘿嘿狞笑起来,一个个用手把自己的脑壳拔了下来,放在地上。
    查契老爹抹抹胡子:“水猫王,进来!”。
    水猫王浮肿的尸体乖乖地走进棚子里来。
    那位年纪大一点的吸烟人,不,应该是鬼,提着自己的脑壳,扑通一声归在地上:“王老板,你有水猫一样的水性,怎么会淹死的?”
    水猫王的尸体答道:“命里注定的。傻豆老弟,跟我一起回老家去吧,做鬼也要做家鬼,你家婆娘和毛崽才叫欠你呢!”

    笑胖爷在烟袋嘴子上从新装了一袋烟:“原来那位年纪大一点的鬼叫做傻豆,生前是水猫王船上的伙计。有一回,船停靠在榆树湾码头,他不听水猫王的劝告,上岸去嫖窑子,被怀化巡检司巡检抓去当做土匪砍了脑壳。这一家伙,查契老爹就赶着两具尸体回了窑湾塘。”
    一位梳着粑粑鬏的年轻少妇也挤在男人堆里听得津津有味,虽然她那蜡染蓝花布对襟衣十分宽大,但那一对又大又翘的奶子仍然棱角分明,一起一伏地颤动着。一位脸皮皱得像苦瓜的大汉推了她一把:“去去去,让我来坐。婆娘家也听鬼故事,夜里不怕做噩梦?”
    粑粑鬏横了苦瓜脸一眼:“呦,鬼有什么好怕的?这世道人难道比鬼善?”
    花鼻子模仿吊死鬼的样子,把脑壳偏到粑粑鬏的胸口上:“你不怕?这凉亭里就有吊死鬼,红头发,绿眼睛,舌子舔出尺把长,穿一双绣花鞋,天断黑就一阵风似地到处游荡,专门拖漂亮女人!”
    粑粑鬏把花鼻子推倒在地:“那吊死鬼就是老娘我的亲戚,我怕哪样?怕就怕你花鼻子这样的骚男人!”
    苦瓜脸趁势填补了花鼻子的座位,坐到粑粑鬏的身边,作古正经地:“听讲下江来了个叫自由的洋男人,长着黄卷发高鼻子抠眼窝,相貌好骇人的,吃的是铁罐罐装的牛肉,喝的是铁罐罐装的牛奶,吃饱喝足了专门勾你这样的粑粑鬏!”
    粑粑鬏身子一扭,胸前两团胀鼓鼓的大奶子直晃悠:“用得着你屎少屁多,我三百年前就听说了,那叫自由的洋男人四路散布女人不要包小脚,男人女人好上了就可以一起困,不用媒人也不兴彩礼;小老婆可以跟老公离婚另外找相好的;男人打婆娘,婆娘可以去告官,罚男人的款……搞得你们男人呀人心惶惶咧!哈哈……”
    笑胖爷手拈胡须扑哧地笑出声来:“呵呵,自由不是人。”
    粑粑鬏懵了:“不是人,莫当是猫?是狗?”
    山羊胡子:“唉,讲你们乡下婆娘见识少啵,自由是一种洋车,两个轮子,到处骑得走。”
     “呦,你的见识大咧,有糖鸡屎大。那叫自行车,不是自由车。” 花鼻子笑得把口中的米豆腐喷了一长衫,“自由是美国佬的香水,女人搽到身上,迷得倒百把男子汉咧!”
    “喝井水讲海话,哪里有这种牌子的香水罗?你个花鼻子晓得个屁呀。”一位娇娇小小腰身细得丝瓜模样的中年女子打着赤脚,裤脚扎得膝弯,挑了一担谷子刚刚从泥泞的田塍爬上官道,准备挑到禾堂坪去晒,听到自由散布女人不要包小脚的新闻就把水谷子搁在路边上,挤进人群,一手叉腰一手抓着衣服下摆扇凉,鼻子哼哼地说,“你们都莫称狠了,听笑胖爷一个人讲!”
    笑胖爷手拈胡须把钦佩的目光投向那位中年女子:“王牯嫂,你这个城里嫁来的媳妇,又在我们冷水铺占了先啦。人家的谷子才灌浆,你的新米又到口边了。”
    王牯嫂拈扯了扯被汗水湿透贴在胸背上的上衣:“笑胖爷,我也是和尚摸脑壳——没得法(发)哟。谷子上田,官府下乡。王牯瘫痪五六年了,一家老小四五张嘴要饭吃呀,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咬紧牙巴骨抢先收了谷子,官差一来,我们一家人还有什么份儿?”
    “自由是一种精神,一种权利,一种制度。” 笑胖爷从王牯嫂的箩筐里抓起一把谷子,放在手板心,两手嚓嚓一搓,吹去糠壳,看看米色,再放进嘴里嚼了嚼,“嗯,好米,正宗的白芷猫牙米哟!自由就像你这挑谷子,是卖钱是做饭吃是打米豆腐,这是你的权利,别人管不着。”
    粑粑鬏越听越有意思:“呦,这自由是向着我们穷人的嘛。”
    “是倒是,只是我们大清国不兴这个。” 笑胖爷抿了口茶,“讲到自由,有个笑话:一个美国佬和一个英国佬是好朋友,两人都喜欢徒步行走,认为是最好的体育锻炼。一天两人相遇于伦敦大街上,美国佬步行,英国佬驾着豪华马车。美国佬诧异地问道:‘老兄一向安步当车,今天怎么驾起马车来了?’英国佬一脸无奈地回答道:‘昨天我走在大街上,一辆豪华马车忽然挡住了我的去路,从车上跳下一个性感女郎叫我自由选择,要她还是要车。我是天主教徒,已经有了老婆,只好要了她这辆马车。’美国佬一听笑了起来:‘要是我,两者都不要!’这种在法律的范围内,可以按自己的意志讲话做事的权利,就叫做自由。”
    花鼻子咕噜咕噜吞着涎口水:“嘿,要是我花鼻子,连人带车全都要了!”
    山羊胡子睥睨着花鼻子:“你花鼻子晓得哪样嘛,人家英国美国都是一夫一妻制,不能够讨两个婆娘。知道不知道?”
    笑胖爷:“人家英国是君主立宪制,老百姓的自由少些。而美国呢是民主共和制,老百姓可以完全照自己的意志办事。我们是君主专制,一切都得听皇上的。”
    山羊胡子立马纠正:“唉,不对不对,皇上的话顶屁用,我们大清朝一切都是慈禧老佛爷说了算。”
    花鼻子耸了耸肩膀:“呦,千好万好,看来还是我们大清国的制度好,男人可以讨三妻四妾嘛!”
    王牯嫂白了花鼻子一眼:“三妻四妾也是皇上的御恭——没得你的粪(份),你花鼻子就是个打光棍的命,瞎掺呼做哪样罗?”
    笑胖爷挺着肚子来到胡岩声和杨云夔面前:“两位客官,要不要米豆腐?”
    杨云夔道:“一人来一碗。”
    不一会,笑胖爷屋里的就把两海碗色泽清亮浑如玉珠细嫩酥香的米豆腐端到了二人的面前。两人手拿调羹搅了搅米豆腐,把姜末葱花油炝辣椒拌匀,呼呼地吹开海碗上的热气,怡人的带有石灰气气的香味儿扑鼻而来。
    王牯嫂弯腰去挑那担谷子,花鼻子一把抓住扁担说:“王牯嫂,王牯嫂,您家二妹佗长得仙女样的,千万莫沤馊沤烂在家里,说把我外公女儿的宝贝崽要得啵?”
    王牯嫂:“花鼻子,你个黄鳝钻屁眼都懒得扯的家伙,也不自己掂掂有几斤几两重?我家二妹佗要你这号货色?叫人笑落牙齿!”
    花鼻子口水四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不嫌你家穷,你还嫌我懒?”
    粑粑鬏翻了一下白眼:“呦,花鼻子,你家富,你家养了一只鸡,还是养了一只鸭?轮得到你嫌别人穷?”
    “养了养了,他花鼻子养了一只乌肉童子鸡在胯裆里,养了三十年还没开叫咧!” 苦瓜脸的话一出口,逗得大家都笑了。
    “哼,花鼻子,狗怕众人撵,人怕众人嫌。让开,让开,老娘要晒谷子去,哪有闲工夫理你这堆臭狗屎!” 王牯嫂挑起谷子,扭头就往家里的禾堂坪走。
    “王牯嫂,王牯嫂,一个熟透了的桃子,一个多年的光棍,快叫二妹佗来,我等着她。她要是不来啊,我今夜里就提篮子(送礼)到你屋头叩拜岳父岳母大人去……” 花鼻子撵着屁股叫,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栽得满脸满“帐篷”泥巴。
    粑粑鬏捂着肚子妈呀妈呀地笑得直不起腰来:“妈呀,你讲你有什么用场?儿女父母爱,猫狗主人亲,谁家会把妹崽下嫁把你?”
    “呦,我又不是讨你做老婆,要你担哪样空心?你以为你是都转盐运使,天下的闲(咸)事都该你婆娘管呐?这门子亲事泡了汤,我就困到你家床上去!” 花鼻子从田塍下爬上来,两眼盯着粑粑鬏两团大奶子,假假地扬着桐子大的拳头来揍粑粑鬏。
    苦瓜脸看出花鼻子想借玩笑占女人便宜,挡到了他跟粑粑鬏的中间:“唉,花鼻子,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倒好,连你家门嫂子也敢动手动脚?”
    粑粑鬏把胀鼓鼓的胸脯挺到花鼻子面前:“苦瓜大哥,你莫拦他,我就送把他摸,看我黑冬瓜卖柴回来,不把他那乌肉童子鸡割下来喂岩鹰老鸹才怪呢!”
    花鼻子扎衣搂袖正要去粑粑鬏身上撒野,忽然听得笑胖爷“嗯哼” 咳了一声,他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原来他老远看到马路上一个滚壮得像冬瓜似的黑大汉,盘着辫子,打着赤膊,扛着扁担柴挑子,上衣扎在腰杆上,裤腿高一只矮一只挽着,甩手甩脚风急火紧地朝大树下走来。
    刚从府城方向回转来的黑冬瓜,边用衣袖揩汗水边气喘吁吁地问:“笑胖爷,你这里当道口,消息广,听讲要打仗了,是真的么?”
    笑胖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还没听到什么风声。是哪个跟哪个打?”
    “好像是朝廷跟乱党打,又像是中国跟东洋打。嘿,我也讲不清。”黑冬瓜接过笑胖爷屋里的端来的米豆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讲,“赶早我挑了担枞块子柴进城去卖,半路上被哨卡拦住了。听讲城里戒严了,要抓一个姓胡的乱党分子,是帮日本人来打前站的。听讲甲午年黄海海战,日本人一举灭了北洋水师,就是他出的主意咧!”
    粑粑鬏生怕老公闯祸,拽着黑冬瓜要往屋里走:“牯牛打架各顾各,黄牛不对水牛角。哪个想打仗就打吧,兴他打死牛也好,打死马也好。黑冬瓜,你也不是正头香主的料,我们挂到壁上看闹热好了,莫揽那些空头路。”
    “唉咳,不做正头香主就不议论国家大事了?女人就是女人,眼光眼屎大一点。要是东洋鬼子打进沅州府来,不把你掳去做婆娘才怪咧!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黑冬瓜挣脱了婆娘的双手,继续议论他自以为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呦,死远点,你们男人讲得,我们女人就听不得?”见男人不肯动,走了几步的粑粑鬏又走了回来,坐在黑冬瓜的身边,“你要我走,我偏不走了咧。”
    山羊胡子故弄虚悬,欲言又止:“依我看来,胡乱党投降日本人也未必,朝廷跟乱党的这一仗早晚是要打的。作孽啊!”
    见多识广的笑胖爹也甘拜下风:“你怎么晓得呀?”
    山羊胡子:“唉,还不是为了一个‘权’字嘛,大清皇上要保住皇位,乱党头头要争做洋总统,怎么不打呢?”
    苦瓜脸感慨万千地:“我猜呀,那胡乱党吃饱了没得事情干,撑得慌。像我们做阳春的泥腿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看他还造哪门子反,作哪门子乱?”
    “娘卖,狗官们做惯了洋人的奴才,反咬革命党一口。偏偏我们这些愚昧的兄弟姐妹不是深信不疑,就是麻木不仁,可悲啊可悲!”正在一边吃米豆腐的胡岩声脸色铁青,放下筷子把拳头攥得嘎嘎响,打算站起来跟黑冬瓜们理论,却被杨云夔死死地按住了。胡岩声突然发觉大挫栗树干上古古怪怪的节疤儿,幻化成了乡党们惊诧的眼睛大笑的嘴巴竖起的耳朵,嘴角漾起一丝苦笑,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座位上。
    “龙眼识珠,凤眼识宝,水牛眼睛识稻草。四弟,忍着点,紧他们讲吧,看他们还会讲出什么花来。” 杨云夔身上仿佛爬了蚂蚁,也很不自在,把筷子递给胡岩声,“吃吧,乡里人上眼皮只看见下眼皮,见识短,且莫跟他们计较。弄不好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好,再听听他们的高论,对下一步的工作也有好处。笑胖爷,再来两碗!”胡岩声觉得杨云夔的话不无道理,哭脸把做笑脸开,索性又一人要了一碗米豆腐大嚼起来。忍字头上一把刀,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你为之献身的人民不能够理解你,胡岩声的心在流血啊。
    “大牛伙计,大牛伙计,过来坐坐,吃碗米豆腐再走。”笑胖爷见一个大块头青年两脚呼呼生风地从府城那边过来,知道是土桥场上的石匠张大牛,生怕他从前面三岔路口弯到土桥去,老远就打招呼。
    “啧呦,笑胖爷您老这里好闹热呀,我正想来讨碗米豆腐吃呢。”张大牛走了拢来,苦瓜脸连忙起身让座。张大牛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但是浑身肌肉胀鼓鼓的,壮得像头牯牛,他就是当年在便水粮仓疏散饥民的小石匠,已经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蛮气。
    笑胖爷亲手把一碗米豆腐端把张大牛:“兄弟,听讲城里又要打仗了,有没有这回事?”
    张大牛:“有咧有咧,城里人吼得神天火地,像瘟疫一样到处传开了,人心惶惶咧。”
    村民们异口同声:“真的?大牛伙计?”
    张大牛:“伙计们,不是真(蒸)的,还是煮的?我大牛几时哄过人?只怕笑胖爷您这米豆腐摊子也摆不成了咧!”
    苦瓜脸:“大牛伙计,哪个跟哪个打?”
    张大牛有鼻子有眼地:“朝廷跟乱党打呗,听讲什么童蒙会一个姓胡的大脑壳领了一队人马来打前站了,府城四门都戒了严,官府还要从晃州厅、凤凰厅、锦陵、榆树湾、龙标四路里调动绿营来保卫府城咧。”
    山羊胡子:“什么会?”
    张大牛胀了一肚子气:“童蒙会。哼,听讲净是些嘴巴还臭奶腥气的毛伢崽,到美国日本学了几句外国话,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纠合在一起要搞什么公和婆和,没得钱用,就卖国咧!”
    苦瓜脸:“不是跟日本佬打?”
    张大牛颇有些疾恶如仇:“讲是讲那胡乱党是从日本回来的,官府悬赏三千块龙洋捉拿他,各州各县贴了捉拿他的告示,户告人晓。告示上画了他的相面,西洋短发,西装革履,一副假东洋鬼子模样。呸!”
    花鼻子两粒包谷子眼睛亮了起来:“什么,什么?大牛伙计,你刚才讲什么官府悬赏三千块龙洋捉拿胡乱党?是真的?”
    “白纸黑字写在告示上,我张大牛还哄你?花鼻子你这伙计,神不楞登的,信不信由你。”
    “啧啧,难怪我昨夜里梦见麒麟下界,发财的机会来了不是?” 花鼻子兴奋得声音都打起颤来,“我也在冷水铺设个卡子,黄鼠狼守后门——见机(鸡)行事。这可是不要头本的买卖,三千块龙洋,讨得几十个花老婆咧!”
    “呦,花鼻子,算了吧,我年轻时还梦到过中了状元做了宰相咧!” 山羊胡子想用长辈的身份制止花鼻子的歪念头,“哼,人家童蒙会的大脑壳哪个不是三头六臂,文武双全?你这鸟相,掐死没得一灯盏血,能把人家鸟鸟咬一口?”
    花鼻子:“咳咳,山不转水转,运气来了,瞎猫也能抓到死老鼠,别人捉不到,兴许我花鼻子捉得到呢!为什么迟不梦,早不梦,偏偏我昨夜里就梦见麒麟下界呢?”
    粑粑鬏朝花鼻子鼓了一眼:“前留三步让人走,后留三步自各行。花鼻子,我劝你莫打背时主意,害人是要招徕祸祟的。”
    苦瓜脸把双手抄在胸前,乜斜着眼睛:“哈哈,紧他紧他,哪个不晓得他花鼻子一泡尿撒得几远?”
    花鼻子火了:“好好,狗眼看人低。你们是角色的,到时候莫来跟我花鼻子借钱花就是了,伙计我屙尿都不得朝你们这一方!”
    笑胖爷劝道:“花鼻子,好大的胯腿穿好大的裤脚筒,年轻人,眼眶子莫要太浅了!”
    花鼻子斗鸡似的蹦了起来:“哼,我这人就是眼眶子浅,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人家城边上屈四,戊戌年帮助朝廷抓康党,一下子就成了爆发户,大斗量银,小斗量金,三妻四妾,坐轿骑马,好不快活?”
    笑胖爷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虾公哪能跟着鲤鱼跳?人家屈四是什么人,茑珩方的把兄弟。人家茑珩方是什么人?他干爸爸是茑道台晓得不晓得?人家拔根汗毛也比你腰杆粗咧。我喊应你,是可怜你那老实巴交的老爸呢!”
    “嘿嘿,老爸老爸,银子才是老爸,我花鼻子爱的是银子!”
    山羊胡子的脸气成了猪肝色:“你看看,你苦瓜大哥,黑冬瓜,还有四毛崽,黄亮篙都在,哪个像你打这号歹主意?”
    苦瓜脸把脸拉得更长了:“这年头咱们泥腿子有好大的想头,一日有几升米的出息,一家人不饿死就心满意足了啊!”
    “讲不进油盐的东西,听不听由在他!” 笑胖爷手拈胡须狠狠瞪了花鼻子一眼,转身招待一位过路客人去了。
    一直不声不响用指甲剔牙缝缝的黑冬瓜,终于忍不住冷笑了几声:“嘿嘿,各位乡党,你们操什么空心喏,他花鼻子三斤鸭子两斤半嘴,还有半斤是粪水,只是图个嘴巴痛快罢了,胡乱党当真站在他面前,他不骇得尿裤子,我给婆娘们涮马桶!”
    花鼻子平时最怕黑冬瓜,因为黑冬瓜从不跟他讲多话,喜欢用拳头教训他,眼睛朝天翻了几下白,就忍气吞声地磨到张大牛的背后去了。
    张大牛吃完米豆腐,抹了抹嘴巴,站起身来:“灭洋保教,个个有份。我张大牛吃雷公屙火闪,不是花鼻子那样的孬种。回到土桥我当真要设卡捉拿胡乱党。我倒不是为了赏钱,就是气不过童蒙会吃里爬外引狼入室!”
    胡岩声心里一震,多么可悲的热血汉子!他走近张大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伙计,你亲眼见着同盟会吃里爬外引狼入室了?”
    张大牛的眼神流露出不屑:“没有,只是听人家说的。”
    胡岩声:“你口口声声灭洋保教,看来也是一条有良知有爱国心的好汉,想必也晓得谭嗣同了?”
    张大牛:“怎么不晓得?变法图强、灭洋保教的大英雄呀!”
    胡岩声:“你晓得戊戌年朝廷杀害谭嗣同六君子的罪名是什么吗?就是卖国贼呀!就是进毒丸谋害光绪皇帝呀!其实是朝廷贼喊捉贼啊!”
    杨云夔加了一把火:“大牛伙计,魔由心生,中了心魔,好心也会办坏事啊。万一错抓了好人,脑壳被砍掉了,还接得起来吗?”
    张大牛望望杨云夔又瞅瞅胡岩声,觉得这两个秀才的话讲得有些道理,心有所动。
    山羊胡子握住张大牛粗砺的大手,拿出长辈的口气:“大牛伙计,你是广仁堂弟兄,我也是广仁堂会众,我这个老头子多一句嘴,千万莫莽撞。巴堂主那双眼睛,浑水塘也看得见底。先看看巴堂主哪样做,我们再哪样做,免得收不了场。”
    笑胖爷拍了拍张大牛肌肉鼓鼓的肩膀:“大牛伙计,你这脑壳筑的都是火药?老是一点就着?朝廷的宣传也信得?戊戌大旱,便水粮仓提调甑扬开仓放粮,不晓得救了好多人的命,你家六口人也是搭帮他活下来的,是吧?官府却说他是土匪,砍了他的脑壳。你讲他是不是土匪?”
    当年便水粮仓大院内甑扬开仓防粮,绿营兵弁开枪屠戮饥民的场景重现在张大牛的脑海:“哪个讲甑提调是土匪,老子捅他祖宗十八代!”
    杨云夔:“是罗,既然甑提调不是土匪,官府说乱党卖国就卖国了么?大牛伙计,官府哪样讲小民哪样办,小心连自各也被卖了哟!”
    张大牛不好意思地笑了,乡党们也哈哈大笑起来。
    自己一片苦心没有白费,笑胖爷也咧开嘴巴笑了起来:“和尚比脑壳——都差不多,大家切莫光笑大牛伙计,说得不好听一点,我们这些草民最好哄,朝廷拿根棒槌就当真(针)。乱党乱党,只乱朝廷不乱乡党,说不定都是些为百姓舍生忘死的甑提调咧!”
    张大牛挠了挠头皮,抬腿要走:“笑胖爷,我回去好生想想。”
    “大牛伙计,慢一脚,慢一脚。” 花鼻子在刺蓬窝里撒了抛尿,听到张大牛要走,赶紧双手提了裤头,满脸堆笑地拦住张大牛,“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俩打伙求财,捉拿胡乱党好啵?”
    张大牛鄙夷地笑了笑:“花鼻子,鸡跟鸡打伙,鸭跟鸭做伴,我俩打不得一堆,让开!让开!”
    花鼻子:“好哇,你张大牛有眼不识泰山,你不跟我打帮伙,老子一个人独吞那三千块龙洋算了。嘿嘿,到时候老子想讨几个老婆就讨几个老婆!”
    黑冬瓜板起脸,眼一瞪,抡起了拳头:“花鼻子,你以为吹牛皮不犯王法是啵?这么多乡党劝你,你横直听不进。我告诉你听,我这手有点痒了,我看你是只服这个伙计!”
    花鼻子骇得脑壳一缩,两只麻杆手发了鸡爪风,裤子哗地打落在地上,众人轰然大笑起来。
    花鼻子见黑冬瓜的拳头并没有真的落下来,只是骇唬骇唬他,便搂起裤子学着戏台上八府巡按走官步的架势,哼着阳戏朝官道而去:“仓台仓台衣台台仓,一鞭行色晓云残,花鼻子衣锦把乡还……”
    杨云夔和胡岩声各人牵了各人的马,准备上路。
    “大牛伙计不走,我们可要走了。”杨云夔故意开玩笑,“大牛伙计,我们像不像胡乱党啊?”
    张大牛指了指胡岩声:“你不像。那位伙计倒是有点像,只是画像上的胡乱党没得辫子,穿着洋服,嘴上还有点点绒毛毛。”
    胡岩声抬手打了个响指:“大牛伙计,我们如果是胡乱党,你就快快动手哟,免得事情过了,二天又后悔哟?”
    “咳,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刚才两位一席话就够朋友的,我张大牛再亡魂,也不会干卖友求荣的事情呀?”
    “笑胖爷,给您米豆腐钱。”胡岩声掏出一本小册子连同几个铜板往笑胖爷的袖筒里一塞。
    “诸位乡党,得罪了,后会有期!” 杨云夔、胡岩声两人上了马,朝众人拱了拱手,扬鞭朝便水方向奔去。
    笑胖爷望着杨云夔、胡岩声远去的背影,取出小册子一看,封皮上赫然印着“猛回头,陈天华著”,激动难已。

    依山傍河的湘黔石板官道上,杨云夔、胡岩声兄弟二人骑着骏马,春风得意,一路神聊。时而喜极而泣,时而有感长啸,时而纵声大笑,简直物我两忘。不晓得跋过了多少山坡,跨过了多少花桥(侗家风雨桥),不知不觉来到了杨云夔的辖地便水巡检司,天上的日头也从中天移到了西天。刚到便水“多境(寨口)”,便听见前面喧喧嚷嚷一片吵嚷之声。
    胡岩声勒住了马头一看,前面山嘴嘴边,几十名青壮侗家男女挡住了去路。那些男人一个个头包人字路青丝头帕,上着藏青色家机布大袖宽摆对襟衣,胸前配挂银牙签,腰系斜纹板带,下穿藏青色家机布大腿筒子裤,小腿上打了梅花格子绑腿,脚蹬布底麻线水草鞋,手里握着红漆大木杠,威风八面地立在官道左边。那些女人一个个头包蓝花丝帕,饰月牙银梳,留着莲蓬盖(刘海),脖子上戴着银项链,穿大红挽衿衣,手腕上戴着银项圈,腰系黄花围裙,着绿色大统裤,脚登绣花鞋,手里拿着锥子剪刀锅碗瓢盆,八面威风地站在官道右边。官道中央横摆着一张大红八仙桌,八仙桌上放着一面红彤彤的大堂鼓。
    胡岩声紧张地:“二哥,你看见了没有?这山旮旯里也设了卡子!”
    杨云夔却一脸无所谓:“怎么没看见?谁叫你这脑壳值三千龙洋呢?常言道瞎子见钱眼睛开嘛!”
    胡岩声:“怎么办?”
    杨云夔:“硬着头皮闯过去!”
    胡岩声:“他们人多,一个个壮得像水牛,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咧!”
    杨云夔神秘地笑了笑:“哈哈,我也不是吃素的呀?四弟,走吧!”
    胡岩声畏缩不前。
    “四弟,不用怕,我保证能够‘战胜’ 他们!”杨云夔用力拍了一行胡岩声的马屁股,胡岩声的白马受了惊,撒腿朝前面山嘴嘴边的狂奔而去。
    山嘴嘴边卡子上的男人们纷纷抡起红漆大木杠,横架在官道上;女人们则把锅碗瓢盆和大堂鼓敲得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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