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
久违的茅厕
那天，我回到老家，蹲在久别的茅厕里，畅快淋漓地屙了一泡屎尿，浑身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受。
在我的家乡京竹园村，家家建房的时候，都会在房屋附近建一个茅厕，按照乡下人的说法，茅厕粗俗点叫屎坑或者粪缸。茅厕一般都有二三十平方米，大的有四五十平方米，四周用泥砖砌墙，屋顶是木条和瓦遮盖。为了有良好的通风和光线，四周的墙上留几个很小的砖缝。然后，在地上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大约有一米五左右深，再把木条横在坑上面，一个简单的茅厕就建成了。乡下人历来讲究实用主义，在坑的旁边留在一块空地，是用来堆放做饭烧后的草灰，从鸡栅栏出来的鸡粪，猪圈里的猪屎，总之是可以用作庄稼的肥料。
乡下人的眼中，茅厕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与生活、生产活动息息相关。人与动物有一点最大的不同，就是在拉屎方面有区别，动物可以随处解决，但人不可以。人类发明了茅厕，专门在一个处所里解决，既卫生又文明，我认为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进步和体现。除外，茅厕还有另外的功能。乡下人离不开土地，离不开牛，离不开庄稼，庄稼也离不开肥料，这些肥料哪里来，就是来自茅厕里。茅厕里的大粪、草木灰和鸡鸭猪牛的粪便，最让农人喜爱。农人辛勤地把它们浇在庄稼上，庄稼就会茁壮成长，农人就会得到丰收。乡村里没有比这更让人心动的事情，你看见那碧绿的芹菜和玉米，金黄的稻浪和南瓜，油黑的芝麻和黑豆，雪白的梨花和莲藕，都是大粪喂养的结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想到家，就会想到蓊郁的庄稼，就会想到茅厕里的大粪。在我看来，大粪没有一点脏，没有一点臭，它是农人的至爱，农人用它来浇灌五谷和瓜果，养活了人类。它是上天最好的肥料，没有一点污染，也没有危害，它落在土地上，立即就会分解，把养分输送给庄稼，而废料全埋进地里。我是一个乡下人的孩子，我在村庄住过差不多二十年，我深刻理解到大粪对于庄稼对于生活的重要。如果没有大粪，庄稼会因缺肥而不茁壮成长，直接造成农人的减收，带给农人饥饿甚至生存的艰难，进而影响一个村庄的延续和兴旺。我居住的那个村庄，一直能繁衍下来，生生不息，我想这肯定有着大粪的一份功劳。
蹲茅厕是生活细节之一。我有一个习惯，每天早晨起来，都要蹲茅厕，把裤带解开，畅快淋漓地拉一顿，整个人的心情都轻松愉快了，精神饱满地开始一天的生活和劳作。我在乡下生活了二十年，蹲了二十年的茅厕，对茅厕感到熟悉和亲切。入城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我感到特别不适应，自己蹲在四周镶着瓷砖白花花的厕所里，竟然拉不出来。为此，我患上便秘。后来，才慢慢有所缓解。现在，我也能蹲在城里的便兜里方便，然后一按水喉，白花花的水就把它冲得无影无踪，在一阵水经过排管的哗哗声中，我呆立在那里，感觉好像失落了什么。后来我想到了，这么多年我白白浪费了自己大便，实在是一种罪过。在城里的大便得不到合理的使用，而在乡下它是最好的肥料，为庄稼给予丰富的养分。还有，人吃了食物，又排出来，然后合理科学地使用，浇了庄稼，本身就是一个生态的循环的过程。
那一天，我蹲在乡下的茅厕里，拉了一顿便，感到无比快意。
苍凉的祖屋
那天午后，村里很静，我一个人走进了祖屋。村里全是宗族，大概两百多年前，我的祖先来到这里，在这里择吉辰建了一座三进的大屋，拉开了村里的历史。祖屋有多少间房子，我没数过，有多少人居住过，也很难估计了。但是，对于祖屋大概的历史，我从上一辈人听说到，这地方风水好，但是线法有缺欠，所以在它两百多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没有出过大人物。上一辈人说这话的时候，眉眼之间不免流露出一丝旷世的苍凉和发自内心的遗憾。我深深理解，因为我的确感到宗族门第的低下，在村里不说什么大富大贵，就是吃国家粮的工作同志也寥寥无几。村里的人善良、勤劳、坚忍，但都穷。上一辈人认为穷，都是因为祖屋的线法有缺欠，我对此不懂，但我怀念祖屋。在当年，祖屋是何其的风光气势，门口蹲着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平整光滑的石门槛，厚厚的檀木大门，屋檐下雕着游龙戏凤。
但这些都成了记忆。
祖屋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艰难地支撑着最后的时光。最近十年来，原来居住在祖屋的家家户户相继搬离了，他们在祖屋的旁边或者周围新建了楼房，这也加快了祖屋的坍塌。由于年久失修和风雨侵蚀，屋面的瓦楞残缺衰败，墙头也出现了裂缝，梁柱遭到虫蛀和白蚁的噬咬，渐渐支撑不住庞大而气势的结构。差不多每场大雨过后，祖屋都会受到毁坏，要么瓦掀了，要么墙坍了，掀了也掀了，坍了也坍了，没有人来看，没有人来修。祖屋有好几处都坍塌了，地上长满了过人的草，但就没有花，不知为什么。我站草上向四周一望，一缕偏西的阳光斜射进来，射在雨水洇染斑斑的墙头上，墙头上有不规则的黄渍的圆圈。在那缕光线中，飘浮了很多粒状的物质，像灰尘，又不止是灰尘，我看见它们正在上升或者下沉。由于前几天下过大雨，空气中充满了潮湿，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和青苔散发出来的味道。我立在那里，想到很多东西。
三十年前，我出生在这祖屋的东面，那时住着大大小小三十多户人家，两百多人。那时，祖屋曾是那么热闹和干净。我就是从祖屋的甬道上长大的，直到六岁那年搬到新屋去住。我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猪肉，邻居六叔公家里经济较好，会经常买猪肉，吃饭的时候，我就经常跑过去，六叔公一家人很好，让我坐在桌上一起吃。我父亲走过来要抱我回去，我就赖着，哭了，六叔公说：小孩子饿，给他吃吧。我记得，那年头，如果有人家卖肥猪，宰猪那天，一定会叫每户的一个人作为代表，到他的家去吃，通常也就是猪红、肥肉，但也乐融融的。我五岁那年夏天，和几个同龄的伙伴，拿着玻璃瓶，走到祖屋的每个角落去捕萤火虫。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那蓝莹莹的光不仅神秘，更是好玩。晚饭过后，人们会聚集在大堂里闲谈，或者讲故事，我听过很多故事，最深刻最可怕的是鬼故事，我听了就彻夜睡不着。有月亮的夜晚，我们还会在前面的晒谷场捉迷藏，有人曾掉进稻田里。最高兴是，在晒谷场放电影，整个夜晚，全村都沸腾了，笼罩在一片祥和热闹的气氛里。不过，这很少的，印象中就有一两次。
但这些都成了记忆。
记忆终归记忆，过去就是过去的，除了在回忆里寻找过往，但过往也不能回来。我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光线在飘浮，在移动，我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和失落。我走出来的时候，空气里有一种朦胧的纱笼罩着，家家户户的上空升起炊烟，是做晚饭的时候了。前面走来了拜神的人。逢年过节，村人要到祖屋来拜神。在村里的心目中，祖屋一直都住着祖先和神灵。我望着他们虔诚的身影，望着满目苍凉的祖屋，一种别样的滋味袭上心头……
村庄的老人
母亲以为我难得回家一次，她就会准备很多话要跟我说。那天，她对我说了很多，最后，她低声地说：村头的那个四叔公恐怕不行了，得了癌症。她说话的语气平缓，神情平静，像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但我的心还是仿佛被蜇了一下。由此想起许多。
这些年，村里的人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老得像秋天树上的黄叶，一片一片落下来，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被一阵风就会吹走。那个生了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二云叔公，早几年还做些小贩生意，有一年去广州探女儿，在广州就突然去了，像去旅游而留在外面永远不回来了。他的大哥大云，历来无病无痛，连感冒都没有过，七十岁那年，扛着犁耙到田里耕作，走在半路上，忽然倒下去，之后就再没有醒来。住在西头的那个张木，是地主的女儿，解放前就做了童养媳，没读过书，生了四个儿子，前年得了食道癌，折磨了大半年，在春天的一个后半夜去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她还有三个儿子没有结婚，有两个已经三十多岁了。村里那个读过书，懂婚嫁礼仪的五伯伯，也去了，那个做过生产队长，却引发了很多笑话的方伯伯也去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走了，像他们年轻时排队去趁圩，或者在大食堂时排队打饭。
村里的人对于生和死向来都是从容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里向来是贫穷的，村人的生活是艰难的。村人过惯了贫苦日子，什么的困难、挫折和失望都经历了，练就了他们最纯朴最乐观的人生观和生活观，她们生得从容，死得也从容。他们没有什么过高的愿望，他们生的时候，但愿生男育女，有食果腹，有衣蔽体，到死的时候，就是想在熟悉的山坡上有个窝，埋下身躯，陪伴着家乡的山山水水。
有一年春天，我走到家乡的山坡上，看见到处都开满了白色的杜鹃，花丛深处，是一个一个矮矮的坟头，一阵风吹来，白色的杜鹃微微颤动，像那些山坡上的亡灵，在春天走动……
在田野里行走
有多少年了，我都没有亲近过土地，有多少年了，我没有在田野间行走。我是一个庄稼人的孩子，我身上的血流淌着庄稼人的血，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庄稼人的后代，都无法掩盖自己对土地的挚爱之情。
庄稼人种庄稼是一门手艺，他们把土地作为经营的资本，对土地充满了崇敬和热爱之情。我最初最质朴的感情，是从祖辈继承下来的，对土地的亲近和挚爱。土地真是伟大，它没有向人们索取过什么，但人们只要肯付出劳动，土地就会给予慷慨的回报。如果没有土地，村庄便不成村庄，人们也不能生活下去。我是在村庄长大的，身上吸取了土地的智慧和精神。我一直都不想离开土地，当我考上大学去办粮食关系手续的时候，我看到户口簿上由农业变成了非农，这说明我将是一个彻底告别土地的人，一个从此没有土地的人。那时，我心里闪过一丝悲伤，那是一种告别的痛苦和依恋。土地是我们时代相传的根，想到自己即将变成一个城里人，而告别了熟悉的土地，我忽然间有一种断根的迷茫和痛苦。
多少年了，我在城里工作，其实是漂泊。我离开了生我养我朝夕相伴的土地和村庄，好像婴儿离开了脐带一样。多少日子，我做梦都想回到老家，回到那片熟悉的土地和村庄，去走走，去看看。在外面飘泊，身不由己，想回村庄的土地上走走，也是非常不容易。今年终于有一个机会，我可以回老家小住几天，可以到村庄各处去走走，去看看，做一次心灵的旅行。
那是一个黄昏，我从老家里出来，顺着黄泥小路经过菜畦走进田野。那是我最熟悉的田野，跟随我家好几代了，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西边的夕阳把我照成金黄，把田野照成金黄。田野的上空，低低地飞着虫子和蜻蜓。节气已经是白露了，田野里的稻苗长势葱茏，密密麻麻遮过了田，好像不留一点隙缝。我深入田野，深入那飘满植物气息的空气里。我听见田野里的声音，那禾苗吸水的声音，禾苗呼吸的声音，禾苗拔节生长的声音，那种细微的充满生命密码的声音，如果不是很仔细的倾听，就不会听到。但是我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而且我也真切地听懂了。它们仿佛在说，谢谢你来看我，我会好好的生长的。这是它们的承诺，一种看不见听不到的承诺。我想它们也知道我的心思，要不我的脚步走到哪，它们都会微微颤动，向我表示真诚的问候。我蹲下来，深情地望着它们，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柔嫩的叶子从我的指尖和手掌滑过，像丝绸一样充满细腻和柔情。我感到它们的湿漉漉的体温，正通过的我指尖流向我的全身。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小时候我感觉不到，可是现在我感觉到了。以前，我听农人说，田野会歌唱。我不信，但现在我真听见它歌唱了。对田野质朴的感情，莫非到一定的时候才会到达极致。我端详了许久，想了许久。我感到自己完全融入了田野里，融入大自然了。这长满稻苗的田野，这起伏的黄昏，这宁静的家园，仿佛人间仙境。
我悠悠地吸了一支烟，抬头望见宝蓝色的天幕里，月亮出来了。我轻松地往回走，到家了才发现鞋上沾满了草屑，衣服有些湿润，原来是夜露悄悄地打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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