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返乡散记之七 乡前辈叶水叔
我离乡前，还未知叶水叔和水婶早已由德国返乡安享晚年。我离乡那天早上，弟家里来了电话。叔父拿著电话告诉我，叶水叔和水婶在金润酒楼饮早茶，他们想见见我。因为事前未知，实在喜出望外！
跟叔上到金润酒楼茶餐厅，远远就望到白髮童颜的水叔和水婶。快四十年未见，往事历历如昨。光阴把他夫妇磨研得老当益壮，我不禁想起古人说的「练达通人情，百岁如过眼。修身而齐家者，仙风道骨也。」的道理。两个老人满脸春风得意，引起我满腔喜悦。我们相拥然後对坐对话。好一齣江湖旧话，串演了岁月流风，诉说了片片人间新旧事。
水婶一直微笑望我，仍然活脱脱是旧时邻家妇娘的口气：“先饮杯热茶再说。”“来来，食啊食啊，趁热食。金润虾饺好嫩，叉烧饱够软。”我被她母辈的慈祥抚爱，口馋得似个叁日未食饭的老饕。我和水叔的人间话，就在水婶亲切的笑脸和水叔祥和的话音里潇灑散开，流进心田。在旧时的墟肚我家有间杂货舖，後来不知何故「关门大吉」；水叔家的〔中原酒舖〕一直生意兴旺，直到互助合作化才归国营。我笑称幼时常到墟肚玩，现在仍闻到他酿的酒香。他乐乐的笑著，脸神像陷入回忆。我问：“在德国做生意，还酿私家酒吗？”他双眼闪耀如泛著泪光，喜悦之情溢於言表，映照了岁月重叠的痕迹。
我最记得，公社化时，我刚辍学归农，他在大队副业场鸡寮办酒坊，在公是调动人材，在他来说是重操旧业，够贴心了。副业场原是以前地主陈官保的果园，鸡寮是坍塌了的遗址。看他跟社员们一齐建新酒坊，连叁行佬的泥水匠也做了。不出一月，废址上盖起一幢稻草盖顶泥草黏糊墙壁的公社酒坊。酿酒的锅槽、蒸溜管、锅边排水管等等，都是他依古法做料理。我还记得煮酒糟锅上面有个巨大的伞顶大盖，占据了整间酒坊空间，是酿酒冷却装置。那时，有段时期我是公社放牛仔，每天赶牛上山下山，都会路过果园；有时，牛也会在果园山边随意吃草。遥望草坊青烟绕缭，轻风吹来阵阵酒香。我闻到酒香，常会遛到酒坊想看究竟。我叫他一声水叔後，就倚在门下望他操作酿酒。酒灶上面的伞形顶四周氤氲蒸气。看他在另外一个大锅里剷捣蒸熟的蕃薯。灶边有个大窝篮，是用来凉蕃薯和发酒酵用的。他默操作酿酒功夫，时不时望我一眼，微笑点头，问一句「阿爸怎样呀」，又弯腰沉醉他的操作。那时我爸仍是被监管蹲点的老右派，他们是数十年乡中人物，有过情谊乡谊。第二年，我调出生产队，成了公社民办小学教员。放学回家，有时也会走到酒坊去看他酿酒。但始终看不透他酿酒的奥妙。酒坊出产蕃薯酒，没有正宗双蒸酿。我不喝酒，真正闻之也有微微醉意。有回碰巧我爸趁假返家，我说起公社酿蕃薯酒，是水叔做师傅。父亲是嗜酒家，听到公社也酿酒，而且是自己老相熟，笑逐颜开。我吊著老瓦甕造访酒坊。我抱回满满一甕蕃薯酒，静观老爸怎样嚐酒。他只轻轻嚐一口，就赞不绝口。他说这蕃薯酒醇度不比城里酿的差，毕竟是老字号〔中原酒坊〕师傅秘方酿製，不是番薯酒极品，也算中了老爸下怀了。
光阴如箭。数十年後，乡前辈不以酿酒盛名，却成了海外名人，把爱乡之名永留文教殿堂里。我乡〔葵涌中学〕是海外华侨捐资创建，水叔父子在德国开餐馆赚到大把钱，捐了五十万马克，是我乡海外华侨捐资最大一笔。我又想起昨日叔父和学友们陪我参观校舍校园情景。一行人在谈笑之间，被引进学校礼堂。我的兴趣和心思，被礼堂那座纪念碑吸引。石碑镌刻了所有捐献建校的故乡华侨芳名，嵌镶知 名的 善长仁翁玉照，令整座礼堂增光添彩。纪念碑是故乡文化教育丰碑，善长仁翁把愿望留在这里。我读著一行行镌刻的捐献芳名，读到熟悉的童年玩伴或少年同窗，也读到自己大名。我不由的想起当年叔父(衍辉)由香港越洋电话嘱咐，要我为家乡尽点心力，发动乡友同学捐献建校基金。我还记得，由家里不断拨电话给乡友学友，口 水多过茶的滋味仍在心头。我还记得，为了达成愿望，请假到离家数百里的查尔斯顿(美国南部海港) 的 客家飧馆去探望老友同学，发动捐款的经历，也是口水多过茶的滋味，得到的回报有多有少。现在想来，慷慨解囊相助的，都是点滴乡情自家知，大概也应验了[故乡子故乡情，血浓於水]的意思，全写进心坎里。
我想，当学子们奔向锦绣前程，回顾自己的成长，会记得我等海外遊子情。我有很多话想跟水叔说，却因弟约定的出租车报到，就跟他和水婶匆匆分手。返美後，我跟学友凌主任(〔葵涌中学〕前期校长，现葵涌华侨办主任)电话家常，他给我水叔家里电话号码。隔著东西半球，我和水叔通电话，继续在金润酒楼未完的话题。由蕃薯酒的秘芨，聊到酒孃发酵，到拌水入锅，和怎样蒸溜、冷却、取酒、入甕存酒、封甕保酒等等。他声音洪亮，声情厚重。我猜想，在东半球那边，他一定眉开色舞了。在我来说，是上了一堂极过瘾的酿酒课。我问他：水叔，您的酿酒秘方是家传吗？在香港学师的，他说。他告诉我，逃日本仔到香港，甚麽工都做过，就是在酒舖做最长时间。香港沦陷了，他又返到家乡。那时多大年纪？我问。廿叁岁。他说兵荒马乱，搵食艰难，一时心血来潮，就在墟肚开了间小小宝号〔中原酒坊〕。好个〔中原酒坊〕！他心存的就是客家老祖的中原土地。接下来，他谈他在本乡兴建的〔德华花园〕。他说荔枝、龙眼熟了；可惜我来去匆匆，不能嚐他亲手栽种的家乡荔枝、龙眼。从东半球那边，传来他畅怀笑声。我彷彿嗅到笑音里透出阵阵醇厚的酒香，融和了那天在〔金润酒家〕的浓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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