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被单外，露出她剃光了的头，太阳穴上侧，有隐隐的血迹，我摸摸那儿，问：“疼吗？”她轻轻摇摇头，说：“没啥。”
    她是个一辈子原谅别人，很少想到自己的女人。
    妹妹小声骂了句，恨恨不已。
    吸氧插头溜出了她的鼻孔，我帮她正了正，眼光投向窗外。
    除了高楼还是高楼。我知道，全国各地的病人正潮水般向这座医院涌来。住院部前，找不到一个空车位。从楼上往下看，正像是一个顽童在晒自己的玩具车，兵马俑似的阵容，稍显凌乱。
    在ICU（重症监护室）病房住了两天一夜，花掉了5千多块钱后，终于等来了一个床位。接她时，她说：“我能吃能动，还没动手术，就住那么贵的地方，糟蹋钱呀！”没办法！就那，医生还说，要不是熟人打招呼，还住不上呢！
    下午，医生通知，家属需义务献血，才能保证病人手术期间的用血。我的400CC的献血，流进了血袋里。许是快下班了，小护士把血袋放进冷藏室时，竟然朝我笑了笑。
把献血后的单子交给医生后，得到的答复是：晚上11点，手术。
开颅，想起我就不寒而栗。最后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主刀医生身上。
    病房。有的镇定，有的愁苦，有的鬓发微霜，有的乳牙初换。哭泣的、咒骂的喧阗，戛然在这儿停滞。护士、医生的问话轻轻地，病人、家属的回话也低低的。她，从这间病房转到手术室了。她的床上，枕头的凹痕还隐隐约约。三十多年，我太熟悉她了。啥苦，她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她每天就是不停劳作：“吭敕吭哧”洗大盆大盆的衣服；“吱呀吱呀”挑大桶大桶的水浇菜……印象里，她有两条不长的麻花辫，双眼皮，小巧的身材，稍微修饰一下，定然很漂亮。可是，我从没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忙。人难看，照什么照？……浪费钱。”跟她闲聊问起这事时，她这样回答。这时，她定然会在麻醉药的作用下，已然进入一个飘浮不定的梦，梦里，她会见到那个陪伴她三十多年、溘然相别六年的男人吗？见到他，她会说什么？难道，只会小心地轻轻地问一句：“你在那边还好吗？”
    没有谁能永远陪你到底，一个人走路的日子，总是很长。银河低垂，仿佛要倾落下来。低矮的房屋，岩岩的山林，笼在低一声高一声的犬吠中。我特怕三样东西：疯子、狗还有蛇。躲避蛇不是没办法，尽量拣草稀的小路走就行；疯子，在那年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他们常藏在见不得人的黑影里，冷不防拍你的肩，你猛然转头，只见他（她）顶着茅草堆似的乱发，挥舞着长着长指甲的黑手，“呵呵”傻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经常梦见被疯子追着跑，可脚像被人横生生拽住了似的，怎么也跑不动，最后被吓醒，一身冷汗。因为我的恐惧，她常跟我说，疯子其实都是很善良的，他们根本不会伤害任何人。他们是最可怜的。不过，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可怜，所以他们才那么快乐。疯子，在自己世界里独自夜行，他们的快乐我们不可能懂。
    不过，我最怕的还是狗。那时，乡下每户人家都养狗。只要人有一口粥喝，就会匀出半口喂条狗。狗，在那还没脱困的年代，思想也特单纯。它们的想法就一个：守家。它们的嗅觉听觉也比现在的狗厉害。远远就狂吠的狗反而只是样子吓人，你故意弯腰做捡石头的态势，它就掉头跑远一点，仍朝你猛叫，然而那种威势已去了大半。干摸躲的狗通常不叫，窜上来就是一下子，咬完了就夺路而逃。须特别提防的就是这种狗。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路上，路旁是齐膝深的野草。间或几个丝瓜架搭在路旁。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丝瓜架间飞来飞去。我那时候特羡慕它们，没有狗会朝它们狂叫。后来跟她说起那段经历，她说，你那么小，怎么会让你独自走夜路呢？肯定是你记错了。还有，每次听到狗叫，我都会把你藏到身后，怕吓着你呢。可是，那种恐惧感如影随形，那真的是梦吗？人活到一定的年纪（不一定是垂垂老矣），有时要分清哪些记忆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还真不那么容易。“在我看来，事物不是只有真和假，我认为，事物常常是既真又假。”
    但她，的的确确进了手术室，是我和妹妹亲手推进去的。在那扇生与死的大门前，我们等了半天。她低声嘟哝：“水……水”妹妹心软了，想拿棉签润湿一下她的嘴唇，我制止了：不行。问问医生再说。终于，穿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来了，他一挑眉：“幸亏没那样，不然，你们就得推回去再等了！”
    必须大概六个小时的等待。退回房里，熄灯，躺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记不清了，那是哪本美国小说。文中男主人公与妻子特别相爱。四年，仅仅四年，已怀孕四个月的妻子在一场意外中丧生。情节并不复杂，妻子生前的物件、日记，两人相识相恋相偕的细节，妻子去世后自己的孤独痛苦…… “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可是，就是那些爱的碎碎念，独自行路咀嚼的悲哀，牵人心魂。
    喜欢龙应台的那句话：一个人走路，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私会。黄叶飘落铺满石径。淅淅沥沥的秋雨，一层薄薄水雾，竹林迷迷蒙蒙。泥和竹叶的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飘渺的歌声似的。”楠竹万竿，手牵手细细密密。水泥路上早是流水淙淙，林地里却只是微微润湿，像刚刚铺展的水墨宣纸。这些风景，无关乎名利、世俗。游人多也好，游人少也好，都与它们无关。山自静默，云起云舒，如千百年来一样；林自喧哗，伤痛快乐，不必与谁知会。……莫言发表《透明的红萝卜》，他特异的艺术表现形式，让时人特不习惯；阿来写作《尘埃落定》后四年，无出版商敢接收，只因作品太阳春白雪。迎合世俗，众口交赞；背离庸俗，在在难行。然而，这样他们才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他们自己也成了风景，创造了一片诗意的清凉供人细细欣赏。
    他和她打打闹闹了一辈子，连我和妹妹都以为他们的感情早已在打闹中消耗殆尽。病逝前，他反反复复叮嘱我和妹妹：你们一定要好好待她！我们泪如雨下，他长长地吁了最后一口气，一个人走了……
    胡思乱想。
    终于，她睁开了眼，头上缠满纱布。呼吸机、导尿管等插着、挂着，我捏了捏她冰凉沧桑的手，微笑着说：“终于，我又有了妈妈！”她费力地笑了笑，虽然右眼还很浮肿。

【一个人的走路】，情深动人！由妈妈一个人走路的主线引发出多个人的联想，张弛有度，感人至深。

“一个人走路，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私会。”

【一个人的走路】，是和母亲也是和万物的相会。

又读到梅瓶感人的隹作！
情景交融，沁人肺腑！衷心祝愿好人一路平安！

深情的笔，写下了深深的亲情眷恋！感动！


【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路，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