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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说《虎錞记》连载21
    第八章   利  诱(1)

    向阼贵从岑纯茗行馆飞将出来,已经是五更时分,月亮早已落山,晨曦初现,夜气未消,披一身沁凉的晓雾信步在府城街巷里四处溜达,回到故园的这两日,负罪感如同大山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唉——天下最不孝的人子莫过于我这个神州贼王了,不仅一辈子没有侍奉过高堂一茶一饭,反而因为我臭名远扬,把非常看重名节的父母双双气死了。今日说什么也得去自家老宅凭吊父母大人,以赎罪于万一。
    今朝向阼贵精心乔装成了鬓毛斑白的老头儿,加上乡音已改,家乡父老哪个认得出他向阼贵来?便放心大胆地朝自家老宅走去。
    向阼贵飘过龙津桥,来到河西江西街向家巷口子。他揉揉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三十五年前的向家大宅门楼上竟然写上了“茑府”两个大字。突然“汪——汪——”两声,从门楼里飙出一条恶犬,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恶犬生得才叫古怪,洋狗不像洋狗,土狗不像土狗,半人多高,湿漉漉皱巴巴的褐色皮囊上长满红色方框形疮疤,仿佛破麻袋上打着一些红色补疤。小脑袋,如同没去皮的土豆,上半截小下半截大,嘴巴撮而尖,牙齿长而利,鼻子奇大,眼睛奇小,眼神特别阴鸷,凶光毕露。颈背上长着几丛稀乱的棕黑色鬣毛,东倒西歪,仿佛被牛蹄踩倒了的茅草。那畜生弓着腰,伸着爪,晃动着秃扫帚似的尾巴,咧着嘴,竖着眼,傲气地跟向阼贵对视着。经见过大半个中国的向阼贵,从来没有目睹过如此猥琐丑陋的畜生,心里头不住地打嗝作呕。
    向阼贵不想跟那畜生一般见识,正欲撇开它往大院走。旁里走出一位好心的中年妇女把他拉住:“老人家,去不得,去不得!进去了不死也会脱成皮哟!”
    “大嫂,为啥去不得,不死也会脱成皮呀?” 向阼贵撇着京腔,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位精精致致的妇人,她不就是儿时跟自己一块儿玩抬新嫁娘扮两口子的邓家妹佗么?如今人家怕莫已经成了奶奶辈了啊。
    “老人家,想必您是初来乍到的下江客官吧?您有所不知啊,从前那里头住的是大布客向老板,为人好随和,见人就请进屋头去抽烟喝茶吃鸡蛋煮甜酒粑粑。自从向老板老夫妻双双过世之后,向家大院就被芷江县茑县丞霸占了,人也恶狗也凶,只要有人拢了他的门,就扣你一个贼名,把你捉进院子关进耳房,叫你家里拿钱来赎人!茑家人和狗,人人都讲该杀,可是哪个也不敢得罪茑家,就把这里叫做恶狗巷了!”
    “大嫂,谢谢您!去不得,我今天也要去一遭,我就不信这沅州府没有王法了咧!”
    向阼贵话音未落,茑家那红方疮疤狗窜起个把人高,朝他脑壳扑来。中年妇人魂都骇打落了,连忙躲闪进了旁边的窨子屋。说时迟,那时快,向阼贵用脚尖旋起一块石头朝那恶犬砸去,恶犬的后脚被砸断了,一声惨叫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红方疮疤狗打了个滚,从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又朝向阼贵扑来。向阼贵火冒三丈,又用脚尖旋起一块石头朝那恶犬砸去,不偏不倚正中红方疮疤狗的额头,那恶犬在地上打了个旋,四脚朝天狺狺地叫了两声,再也不声不响了。
    割了二老头的茑珩方正躲在院子里屋养伤,也许是心灵感应,冥冥中感觉爱犬出了事,急忙叫了两个家丁掺扶着走出来,只见那恶犬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如丧考妣,大放悲声,顾不得胯间的巨痛,俯身把红方疮疤狗搂在坏中,对着立在弄子口那苍颜白发的下江老头嚎道:“老杂毛,你他妈的敢打死本官的爱犬,拿你的老命来赔我!小的们,还不给老子扒了老杂毛的皮?”
    两个家丁抡起棍棒朝向阼贵扑来,向阼贵伸出双手轻轻一挡,两条棍棒飞出丈多远。凭他的手脚功夫,灭了茑家不在话下,但是他怕暴露了身份,误了巡抚大人交代的重任,只得忍气吞声地站着不动。
    听说下江老头打死了红方疮疤狗,街坊邻居纷纷拱出门来,围到弄子口嘻里哈喇看热闹。一位酒醉熏熏牛高马大额高面阔美髯拂胸的老者,牵着一匹周身黢黑四蹄雪白的云南矮马,也挤进了看闹热的人群。茑县丞大蚀脸面,跳起来大呼大叫,大院里又冲出十几个家丁握刀持棍,把向阼贵团团围住。
    美髯老者从人群中走出,两眼充血,仿佛喷着火焰:“茑珩方,放了下江老汉,你家的恶狗是我打死的,别冤枉了好人!”
    众打手面面相觑,一个个收起刀棍,缩了脑壳。
    向阼贵觉得那老者好有味,怎么平白无辜把人家的祸祟揽在自己身上。也便,自己正脱不得身,就将错就错了吧,也就默不作声,静观其变。他感激地看了看老者,觉得那人生得相貌奇伟气质高旷,绝非一般乡下男人,觉得似曾相识,又记不起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地见过,管他咧,也许上辈子就是朋友吧。
    茑珩方低头哈腰地给美髯老者打躬作揖:“啊呀,巴堂主,下官晓得您老是个大好人,哪里会惹是生非呢?您老不必代人受过了,老子就是要揪住这狗日的下江老杂毛不放,叫他给老子的爱犬披麻带孝!”
    原来那老者不是张三不是李四偏偏正是巴允仁,向阼贵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巴允仁眼里的火焰烧得几凶,空气都引得燃:“咦,你茑县丞才好笑呀,明明你家的看门狗是我巴允仁用金针一指禅点死的,怎么赖把人家下江老汉呢?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问问街坊邻居,这恶狗是不是我巴允仁打死的呀?”
    围观的街坊邻居齐声回答:“我们都看见了,是巴堂主打死的,跟人家外乡老汉没关系!”
    向阼贵怅怅地叹了口气,不晓得有几委屈:“唉,出门人,三分矮啊。诸位乡党评评理,我这个远路老头儿,走到此地,这条狗就蜷在地上了,挨都没挨着,怎么怪到我身上呢?”
    众人故意火上浇油:“是呀是呀,一人做事一人当,少了贡果找和尚。茑大人,您应该找巴堂主算帐哟!”
    “是罗,他茑县丞扛起猪头,找错了庙门。这位老伙计,害你受夹板罪了。你走吧,不用同情我。我打死了茑家红方疮疤狗,谅他茑县丞不敢把我巴允仁怎么样!我巴允仁再没本事,也不能让您七老八十的外乡人替我兜着呀?走吧走吧,您放心地走吧!” 巴允仁把向阼贵推出了人群,这才细心地打量了下江老汉一番。苍颜白发,贼眉鼠眼,歪葫芦脑袋瓜挂着一撮长长的飘飘的花白胡须,瞪着一双精光贼亮的眼珠子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似笑非笑,特别古怪特别阴冷特别有神。
    向阼贵为了早点脱身,便朝巴允仁拱了拱手,说了声“巴堂主,后会有期!”便扬长而去。
    茑珩方突然觉得胯间钻心地痛,搂着空空如也的下身大声吼道:“小的们,老杂毛溜了,还不给我追!”
    打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八滚绿豆——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挪动半步。
    巴允仁朝茑珩方走去:“茑县丞,你二老头已经被割了,不怕再割了大老头,你就去追!”
    茑珩方搂着下身作揖打拱往后退:“巴堂主,巴堂主,您、您……”
    巴允仁步步进逼:“狗是我打的,人是我放的,有本事到你干爸爸面前告我巴允仁去,不去告的就是我胯裆夹起的屁眼虫!”
    茑珩方退到墙根脚,无路可退了,扑通一声跪在巴允仁面前:“巴堂主,巴堂主,放、放小的一码吧……”
    “唉乃哟荷——眉毛黑,嘴巴红,恶狗巷出了个屁眼虫,堂主打死老恶狗,赖到下江老顽童!”不晓得哪个带头唱起了山歌,街坊邻居们里三层外三层高一声低一声哦荷喧阗跟着和了起来:“唉乃哟荷——哭爱犬,手捶胸,哭得狗眼红通通。鸭嘴哪有鸡嘴尖?茅草哪有光棍硬?……”
    街坊邻居好久没有这样解气了,一个个唱啊跳啊打啊闹啊笑得前仰后合。
    茑珩方威风扫地,只怨无地缝可钻,狠狠瞪了街坊邻居们一眼,便命令众喽罗们把红方疮疤狗尸体抬回府去,自己一瘸一拐恨恨地缩回了宅院。
    巴允仁双手抱拳向众人行了个箩圈礼:“诸位乡党,借个光,他茑县丞不来抓老夫,老夫自各到他的干爸爸退隐道台茑本立府上投案自首去!”
    人群闪开了一条道。日头从河东的府城城头升了起来,嫣红的霞光洒满街头,巴允仁得意洋洋骑了矮马,披着瞳瞳霞光哚哚得得往府城去了,背影子流绕着七彩光环,那群看闹热的人说是佛光。
    巴允仁早丧爱妻,老朋友绿营沅州协正四品都司顾尚武帮他说了门亲事,他却把这门半路亲让把了另一个也是早年丧妻的老朋友天佑钱庄老板温天佑,昨夜到社堂坪温天佑的城郊别墅里畅饮了一通宵喜酒,喝到天亮,听到客人讲起茑珩方螃蟹上屋脊——横行到了顶点,搅得沅州府昏天黑地。讲起茑珩方霸占了向家大院,茑家养了条红方疮疤狗如何如何凶,街坊把向家巷改名叫做了恶狗巷等等,心里来了气,就想教训教训茑珩方,犟着要走,主人家怎么拦也拦不住。当他弯到恶狗巷弄子口,那条恶狗却被下江老汉打死了。人家占了先,心里就有些失落感,于是借着酒气把打狗的责任扛了下来。巴允仁行在路上,还在捉摸下江老汉那眼神,两人只对了那么一眼,开头并不在意,上了龙津桥,越捉摸越觉得那眼神很有名堂很有深意,深奥得如一部天书。巴允仁打落在心里,那人白发如草鼠眼贼眉,但双目点漆炯炯有神,好像经过特别磨砺已经修炼成精似的……

    此时向阼贵已经飘回了府城,他也在回忆跟巴允仁对视的情景,心中笑道: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巧?刚才在岑中丞行馆谈起你巴允仁,出得门来就遇着你。真他妈的斜眼木匠吊墨线——歪扯正着!好个巴允仁,神龙见首不见尾,哪儿都能够感觉到你的存在。我向贼王今日总算见识了你,你这湘沅第一义士,一百度的烧酒——没掺一点水分!老伙计,路上不见桥上见,关门不见开门见。你可别怨我不仗义,你我命中注定会有一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交手,怨只怨你家祖传的那尊稀世国宝——五音黑虎錞哟!

    日落荒阡,初月如弓。巴州土家寨仿佛熟睡的婴儿甜甜地静静地躺在白龙溪畔。
    巴州土家寨是个真正不设防的寨子,寨主巴允仁武功盖世,侠肝义胆,徒子徒孙遍布湘川黔桂边地,官家玩得转,绿林吃得通,恶吏凶差盗贼抢犯都不敢沾边儿,因此寨子里一直很太平,不用建围墙,只有四座象征性的寨门——土家牌楼,没有哨兵把守。没有哨兵,不等于没有兵。土家汉子人人都能舞枪弄棍,家家都有梭镖鸟铳马叶子,寨子里的青壮年都是民兵乡勇,只要钟声一响,招之即来,来之能战!外人抱着善意来作客,家家户户都会把你当成朋友好酒好肉地招待;如果你想来捉人或者来盗抢财物,迎接你的就是刀枪和铁拳!
    朦胧的月光下,白龙溪在脚下汩汩地流淌,泛着龙鳞似的波光。寨主巴允仁单独在背静的壕堤上散步。那天早上,在恶狗巷弄子口打死恶狗的那个下江老汉精光贼亮的眼神牢牢地印在了心底,始终挥之不去。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什么江湖高人盯住了。这个人的出现,十有八九是跟五音黑虎錞有关。唉——他摇摇脑壳苦笑了一声:黑虎錞啦黑虎錞,你这件先祖三千年前留下来的宝物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为了窃取你,莫说历代皇帝紧逼慢访,就是江湖黑道也不乏舍生忘死之徒。若不是先祖巴邵奇有先见之明,谎称你在平定贵州苗王的战役中丢失,雍正二百二十年来,巴州土家寨早已被翻得底朝天了哟 。
    金钩似的月牙儿一分一分地沉下去,粗犷的山歌声一支一支飘起来,一阵阵,一声声,划碎了土家寨夜空的静谧。
    白龙溪南边的峭崖上有个男低音在吼唱,天啦,哪里是在唱呀,分明是饿狼饥渴难耐的嚎叫:
    “喔嗬嗳嗳哟嗬——
    一根扁担两个扎,
    挑了谷子挑糍粑。
    左挑右挑三五载,
    妹妹挑中哪一家?”

    白龙溪北边的枞树林里有个女中音在对答,高亢明亮,潺潺悠悠,如九天泻落的月光:
    “喔嗬嗳嗳哟嗬——
    一根扁担两头翘,
    妹妹深山砍柴烧。
    左砍右砍难成担,
    柴火难砍又难挑!”

    南边男低音又唱道:
    “喔嗬嗳嗳哟嗬——
    挑柴不怕山路远,
    挑水不怕井水深。
    扁担伴哥二十年,
    只欠枕边伴个人。”

    北边的女中音又应道:
    “喔嗬嗳嗳哟嗬——
    骂声哥哥你好呆,
    又挑人来又挑柴。
    劝哥只要挑一样,
    免得样样挑不来!”

    “喔嗬嗳嗳哟嗬——
    山上有树山下荫,
    虫蛀木头肯(啃)在心。
    哥哥只挑妹一个,
    一根扁担挑到今!”

    “喔嗬嗳嗳哟嗬——
    箩筐有口没有心,
    扁担有扎没有筋。
    哥哥真心挑妹妹,
    两样聘礼要记清!”

    南边男低音:
    “喔嗬嗳嗳哟嗬——
    桑木扁担两个钉,
    我跟妹妹心连心。
    不管妹妹要哪样,
    哪怕马角和龙筋!”

    北边的女中音:
    “喔嗬嗳嗳哟嗬——
    心肝哥哥你听清,
    不要马角和龙筋。
    只要朝霞扯十丈,
    只要满月带一轮(约定婚期的暗语)!”

    南边男低音:
    “喔嗬嗳嗳哟嗬——
    心肝妹妹你放心,
    两样聘礼办得成。
    十丈朝霞做花布,
    一轮满月当圆镜!”

    寨子中的母亲唱道:
    “喔嗬嗳嗳哟嗬——
    外乡伢崽没良心,
    忘了父母养育恩。
    只顾哄得妹崽转,
    哪欠妹崽父母亲!”

    南边男低音恭敬地唱道:
    “喔嗬嗳嗳哟嗬——
    十月怀胎苦难当,
    女婿哪是白眼狼(郎)。
    丈母娘亲要哪样?
    上天入地也无妨!”

    寨子中的母亲又唱道:
    “喔嗬嗳嗳哟嗬——
    蛤蟆胡子称半斤,
    蚂蝗骨头买四两。
    两样东西买不来,
    水底放炮没得想(响)!”

    南边男低音唱道:
    “喔嗬嗳嗳哟嗬——
    蛤蟆胡子做丝线,
    蚂蝗骨头做绣针。
    帮您绣张金卡普,
    帮您绣个胖外孙!”
    ……

    叫人躁动不安的山歌,把沉思中的巴允仁拉回到了现实中,他开心地大笑起来:“哈哈,不知哪路楞小子又相中我们土家寨的妹崽家了!“
    巴允仁晓得对歌的少男少女不是初恋,其实他们至少对上几个月了,一个成了干柴,一个成了烈火,只要一碰拢就会熊熊燃烧起来。今夜的对歌,实际上是他们相约“抢亲”的信号,不出数日,一出“抢亲”的好戏就要上演了!“抢亲”并非真抢,而是土著边民“内外勾结”、“里应外合”的一种婚俗,大凡青年男女通过对歌找到了心上人,便用歌声约定婚期,男方以歌为号,把女方“抢”回家去。
    巴允仁的童心被山歌撩发起来了,他想凑凑趣,他扯开嗓子朝着白龙溪山谷中大声喊唱,他把每一个字都唱得那么饱满圆润,声若洪钟,灌满溪谷:
    “喔嗬嗳嗳哟嗬——
    小哥小妹心莫慌,
    天大事情寨主当。
    父母不愿我做主,
    有情男女应成双!”

    巴允仁唱罢,全寨的青年男女齐声合唱起来,山和水应,仿佛白龙溪突发洪水一样在山谷里漫卷奔涌——
    “喔嗬嗳嗳哟嗬——
    野狼叼羊进山冲,
    十回总有九回空。
    抢人记清弯弯路,
    切莫落进虎口中!”

    “喔嗬嗳嗳哟嗬——
    抢婚莫耍空手道,
    哥兄老弟全买通。
    免得竹筒当枕睡,
    郎思妹想两头空!”
    ………

    沅州府衙内有座识君酒楼,搭建在城头上,西临蓝幽幽的妩河。识君楼是沅州府衙专门用来为朝廷要员和督抚司道各级上台接风设宴的酒楼,知府叶祖桐今日破例用来宴请“行一会”的头面人物。
    伺立在酒楼大门外的差役唱道:“前甘肃学正莫家笙莫大人到——”
    已经告老还乡的莫家笙由家人掺扶着含笑点头走进大门,伺立在酒楼大门内侧的一个差役立马双手递上一个红包和一支毛笔,另一个差役双手捧起《行一会诸老签到簿》,莫家笙拿起毛笔在《行一会诸老签到簿》签上自己的名字,跨过大堂沿着楼梯上二楼餐厅去了。
    伺立在酒楼大门外的差役唱道:“退隐辰沅永靖道道员茑本立茑大人到——”
    年过七十的茑本立拄着龙头拐杖,精神抖擞地走进大门,伺立在酒楼大门内侧的一个差役立马双手递上一个红包和一支毛笔,另一个差役双手捧起《行一会诸老签到簿》,茑本立拿起毛笔在《行一会诸老签到簿》签上自己的名字,跨过大堂沿着楼梯上二楼餐厅去了。
    “万佳和钱庄萧员外萧老爷到——”
    “前云南道御史成家廉大人到——”
    “益同发粮行梁老板梁老爷到——”
    “大来喜粉坊戚大佬戚老爷到——”
    ……
    一只只或枯瘦或臃肿戴着金戒指的手在《行一会诸老签到簿》上签名,《签到簿》上的名字在一个个增加。

    识君酒楼二楼餐厅已经摆好了四桌酒席,先到的“行一会”头面人物按照酒桌上贴的名签已经对号入座,后来的在寻找自己的名号座位,知府叶祖桐穿行酒桌之间,与客人们互相唱喏。“茑观察,万福万福!”“叶太守别来无恙吧?”“萧员外万福万福!”“叶太尊吉祥吉祥!”……
    一来二去,餐厅里坐满了人,其中有沅芷教经堂现任总教习、行一会副会长汪希圣。只有头桌的上位还空着,这是留给退隐左副都御使陈璧臣的位子。叶祖桐走到东道主的头桌下位:“诸位耆宿名流,今天本府聊备了几桌薄酒,图个热闹,不成敬意。等退隐左副都御使陈老爷子到了,我们就开席!”
    “退隐左副都御使、行一会会长陈老爷子到——”
    叶祖桐立即起身,到楼梯口去迎接。陈璧臣缓缓走上楼梯,拱手一圈:“抱歉抱歉,璧臣来迟,劳诸君久侯了!”
    众人纷纷起立答揖:“陈会长万福!”
    茑本立:“陈会长,请。咱们陈会长素来守时不渝,今日一定是有要事耽搁了?”
    陈璧臣坐到上位,示意众人都坐下:“是啊,庄峻益庄观察去晃州厅巡视,路过府城,到舍下聊了一上午,刚刚才走。此人采红不采绿,老夫向来瞧不起他,他来看我,老夫也不便撵他啊!”
    萧员外愤愤不平:“这个人心术不正,要菩萨拜菩萨,不要菩萨撂菩萨,我早就提醒过叶太尊提防他一点。怎么样?从前对叶太尊唯唯诺诺,自从茑观察因主张新政被革职,他被越级擢授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员后,就不把老上司放在眼里了,路过沅州府也不来看一看,这有几脚路?”
    茑本立更加窝火:“莫说看叶太守,就连我这个大恩人也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咧!他从捐纳一个七品知县,到正四品道台,十年间连升六级,不是靠我,靠谁?”
    萧员外和茑本立的话触到了叶祖桐的痛处:“咳——他庄峻益银子科铜(同)进士出身,何能何德三十五六岁就当了道台?不是借助亮虾公之力么?唐宋以来,妩水河的亮虾都是朝廷的优贡,如今遭他捕绝了。哼,亮虾观察一个,不值一提!诸君,举起杯子来,喝酒!”
    “一杯干!”乒乒乓乓一片碰杯声,斛筹交错。
    叶祖桐抹了抹嘴皮上的油星子:“诸位同仁,现在我们来说正事。朝廷正逢多事之秋,乱党会匪纷纷闹事,朝廷若是不保,我们的身家性命也难保,是不是?我们还想坐在这识君酒楼吃香的喝辣的?行一会这名字取得好啊,我们必须跟朝廷一心一德一行,方可保住诸君的既得利益啊!”
    陈璧臣凝思片刻:“我们行一会,此时绝不能作壁上观,要负起责任来,协助各级衙门教化社会、缉拿乱党、弹压民众、维护地方太平,为太后和皇上分忧。”
    叶祖桐:“诸君,耳朵听我说话,手上的筷子可不要停哟。我们行一会当前有两个中心任务,一是协助绿营和东西捕厅挨门挨户搜捕胡乱党。胡乱党知道是谁吗?”
    萧员外:“知道知道,不就是前府学教授胡谦的公子胡岩声么,人小鬼大不得了啊!听说他做了同盟会的大脑壳,如今潜回了沅州府,搞得四路鸡犬不宁咧。前天清早,我们钱庄的门缝里插了几本逆书,不是他干的是哪个?”
    叶祖桐:“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小子是冲着巴允仁来的,他想鼓惑广仁堂造反哟!”
    叶祖桐一句话说得闵掌柜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啊呀,那怎么得了?据说巴允仁藏着五音黑虎錞咧,那神物号令三军、所向披靡啊!”
    莫家笙平静如常:“诸君不必慌张,巴允仁跟我们官场谁人不是朋友,他很重义气,绝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情!”
    茑本立:“莫学台,你是他巴允仁肚子里的蛔虫?那么了解他?他跟你是朋友,跟那些泥腿子穷工匠不也是朋友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晓得他姓官还是姓民?事情来了他会站在哪一边?”
    叶祖桐:“本府跟巴堂主的交情可不一般,小女还是他的干女儿咧。我也不敢打保票,他就不会被乱党拉下水。眼下我们在跟乱党争夺巴允仁啊,所以行一会的第二个中心任务,就是千方百计拉拢巴允仁,别让他投入乱党的怀抱!”

    巴州土家寨,日头像朵黄灿灿的葵花紧紧贴在西边的山头上,占地亩余的巴宅后花园整个儿裹在金煌煌的夕照中,山茶花野菊花凤晴花芍药花月季花金银花火菖蒲扁扁兰栽满一园子,开得红红火火。园子周边和花圃之间,间或种有一丛丛苦竹贵竹柏竹紫竹豹斑竹凤尾竹。园子中间有座天然台地,台地上长着三蔸古罗汉松,苍劲蓊郁,少说也有了五六百岁了。罗汉松之间建有一座三重密檐八角凉亭,名迎月亭,这是主人的练功房。台地前有一弯半月形的荷塘,塘里种植的都是睡莲。
    巴允仁在后花园里练习虎纵术。所谓虎纵术是一种模仿老虎奔跑和捕食的军事技术,滥觞于黄帝时代,黄帝跟炎帝和蚩尤作战时,战士们都身裹熊、罴、貔、貅、chū、虎六种野兽皮,头戴野兽面具,模仿野兽奔跑的姿势冲锋陷阵,首先给敌军造成了心理上的威慑。
    巴允仁手掌脚掌都套了虎爪,双手着地当做老虎的前肢,在台地上蹿上蹿下,在池塘上纵来纵去。时而把迎月亭前的石凳当做猎物撕咬,时而把池塘旁的柳树当做夙敌颠扑。龙从云虎从风,巴允仁纵贯之处,狂风大作,刮得满园子抱大的榆树、槐树、栗树哗哗乱摇,枯黄的树叶漫天飘飞。
    门房来报:“堂主,来贵客了!”
    顾尚武头戴青金石顶子身着石青缎袍足蹬抓地虎快靴,手里拿了一封大红名帖,兀自大步闯进花园来,一边作揖一边喝彩:“好身手好身手!若是披张虎皮,活脱脱一头大虫咧!”
    “游戏,游戏而已!” 巴允仁这功夫是从来不示人的,不料被外人撞见了,连忙立起身来,把顾尚武迎进了迎月楼,“啊呀,文博兄,我怕你忘了老哥咧,哪阵仙风把你吹进敝寨来的?”
    顾尚武坐在迎月楼内的环形石磴子上,往栏杆上一靠:“芷戈兄,快泡碗茶把我喝,我口都冒烟了!”
    巴允仁赶紧给顾尚武沏了一碗茶:“啊唷,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急三火四的,把阁下累成这个样子?”
    顾尚武,接过茶碗,坐在椅子上一口气把茶水喝了个精光,缓过气来后才说道:“受叶太尊之托,给你巴堂主下请贴来了!”
    巴允仁接过名帖:“邀我做哪样?”
    “请你明日去府衙喝酒、看戏咧!”
    巴允仁给顾尚武又沏了一碗茶:“洞庭湖做面盆——好大的面子哟,要你这位四品大员来下帖子,什么好事嘛?”
    “只说你巴堂主是主角,神神道道的,看来很机密。”
    “文博兄,好久没有对酌了,今夜别走了,你我老哥俩在这迎月亭对坐看西月,以诗下酒,明日早起一块儿去府城,如何?”
    “改日改日,唉,自从胡学台的那个儿子潜回沅州府,我们这些做官的就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了。”
    “再忙,也得吃了夜饭走,又不是去救火。”
    顾尚武站起身来:“只怕比救火还紧急些,我已经得到确切情报,胡乱党要在怀化现身,这一次非把他捉拿归案不可!”
    巴允仁怔了一下,马上镇定下来,热情有加地把顾尚武按回到座位上:“文博兄,胡乱党这小子是该绳之以法,不然你们这些做官的怎么活呀?不过,那小子神出鬼没,官府不晓得捉了几多回,就是逮不到他,我看你这次八成也是白跑一趟,不如跟老哥喝一宵酒赏一宵月。”
    顾尚武又站起身来:“芷戈兄,你千万莫误我的大事。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做事四方屁股坐蒲团——稳塌塌的,捉胡乱党这种同盟会,光凭气力怎么行?得用脑子。不瞒你说,这个情报是从他老爸胡谦嘴里套出来的咧!”
    巴允仁又把顾尚武按回到座位上:“我不信,胡学台没有那么傻!”
    顾尚武炫耀起来:“嘿嘿,平时胡学台很信任我不是?”
    巴允仁装傻:“是啊,胡学台从来就把你当做知心朋友呀,这又怎么呐?”
    “嘿嘿,胡谦这个书呆子,听了我三句好话,就把他今夜在怀化鹤山嘴山神庙跟儿子见面,合盘告诉了我,还要我多加关照咧。哼,你老哥讲讲看,我吃的是朝廷俸禄,能关照乱党么?为了稳妥,没把消息透露给其他人,我自带了五个绿营兵,他们还在寨口南牌楼下等着咧。少陪了,少陪了!”
    最后一抹晚霞熄灭了,夜幕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半边铜镜似的上弦月乘着夜色浮上了天空。巴允仁把顾尚武送到门口:“文博兄,讲到这份上,我也不拖你后腿了,好走,好走!”
    “留步,留步!” 顾尚武上了马往寨口南牌楼奔去……
    巴允仁匆匆回到后花园,大声叫唤:“马贤弟——坏事了,坏事了,快来快来!”
    一直藏在迎月亭阁楼上的马蹶子闻声跑到巴允仁面前。巴允仁跟马蹶子耳语了几句,马蹶子便撒腿出了宅院……

    怀化鹤山嘴东边山坳中有一座残破的山神庙,香火已经断了多年,门窗上结满了蛛网,不仅蒿莱满院,就连大殿里也长了许多杂草。
    半边铜镜似的上弦月挂在天顶,顾尚武把五名绿营兵预先埋伏在山神庙周围高地上的松树林里。山径上,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影摸索着往破庙走来。
    绿营兵丁大头:“来了!来了!”
    顾尚武轻声地:“别做声,这是胡学台。他儿子进庙之前,千万不要打草惊蛇。人来了,本官不便出面,一切都拜托各位了。”
    绿营兵蒲老二:“哎呀,老爷,山蚂蝗钻进我裤裆了!”
    绿营兵齐小满:“哎呀,我肚皮上也粑了十几条山蚂蝗咧!”
    顾尚武给绿营兵们打气:“别做声,山蚂蝗钻进屁眼里也要忍耐着。捉到了胡乱党,赏银全给你们,每人一千龙洋!”

    月光朗照着鹤山嘴西边的湘黔官道,胡岩声骑着白色河东马朝山顶走来。到了山顶,胡岩声朝东边山下注视了一眼,山神庙就在脚下的山坳里,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心早就飞进了山神庙。胡岩声正要扬鞭催马,山林里忽然蹿出一个长脚长手光头秃脑背有些驼像只大虾公的大汉,一手拽住惊马,一手把他拉下马来。
    胡岩声以为碰到了强盗,趁着那大汉手里拽着马的一刹那撒腿就跑,谁知那大汉伸出一只脚来,脚趾头握着条棕绳子,那脚比一般人的手还灵活,三下五除二将胡岩声五花大绑起来。
    胡岩声:“好汉,你是何人?看你不像个官府鹰犬,怎么要跟我这个革命党过不去?”
    那长脚长手的大汉笑出声来:“胡乱党,在下姓马名觉之,外号马蹶子。我哪是跟你过不去呀?我是救你呢!”
    胡岩声:“马好汉,放了我吧,我老爸在下面的庙里等我,我们已经八年没见过一面了咧!”
    马蹶子:“官府的人也在那庙里等着你咧!”
    胡岩声:“我不信,你再不放我,我可要发脾气了!”
    马蹶子:“你想发脾气就发吧,反正发也是白发,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
    胡岩声:“姓马的,你不要装好人,我就是不信,官府的人也在那庙里等着我!”
    马蹶子上火了:“你这小子好不识相,不是受人之托,关老子屁事,帮了你的忙,还要挨你的骂!好,老子叫你这个胡乱党心服口服,你睁着眼睛看好哟!”
    马蹶子脚手并用摘了一些松树枝,扎成人形,又将树枝人绑在马背上,在马屁股上一拍,吆喝一声:“驾——”
    白色河东马哚哚得得朝山坳中的山神庙奔驰而去。白马刚刚跨进庙门,“活捉胡乱党!活捉胡乱党!” 山神庙周围高地上的松树林突然跳下五六个黑影,人人手握寒光闪闪的马叶子(大刀),喔荷喧阗往山神庙冲去……
    马蹶子一边帮胡岩声解开棕绳子一边问:“胡乱党,你信了吧?”
    “啊呀,我老父亲怎么办?”
    “胡乱党,你赶快离开这里,胡学台有我呢。”
    胡岩声心生感激,但又有些担心:“马世叔,你可别捆我老爸啊!”
    马蹶子面无表情:“放心吧!”
    胡岩声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来:“谢谢您,马世叔!能够透露是谁让你来救我的吗?”
    “那人不让我说,我只好保密了!” 马蹶子说罢便往山神庙奔去……

    黎明,巴允仁的宅院。半边铜镜似的上弦月落了山,东方麻麻亮了,巴允仁早早起了床,把叶知府的请帖揣到怀中,到马厩把四蹄飞雪牵了出来,疼爱地替马儿揉揉肩揉揉背:“老伙计,今日我们一起到府城喝酒看戏去!” 四蹄飞雪把脸偏到主人的膀子上厮摩,好像在说,走吧,走吧,我就是想到府城去风光咧!巴允仁在马背上垫了柔软的虎皮鞯垫,装了精美的象牙马鞍和白银足镫,跨上心爱的黑色云南矮马,用手掌轻轻地拍打马屁股,出了西寨门……
    彩霞漫天,刚刚出山的日头被云霞捂着掖着,仿佛一个巨大的被打散了的鸭蛋黄在天空流动。巴允仁骑着四蹄飞雪,身上披满霞光,他的心情特别好,一边拍马前行,一边哼唱辰河高腔《南柯记》中淳于棼的唱腔:“壮气冲牛斗,乡心惦念,惦念扬州……”晨风掠空,林涛滚滚,好像在为他起舞;妩水汤汤,好像在为他伴奏……
    日高三竿,巴允仁骑着四蹄飞雪到了府城南郊的七里桥。
    坎二佬正在田间打望,见了巴允仁打趣地问道:“巴堂主,黄火大日头,不怕晒脱皮,放心不下哪个旦角,又来城里看戏啦?您老那么多徒子徒孙,怎么不带上几个做保镖?”
    “呵呵,世上只有狼才成群结队,哪里见过老虎走路一伙一伙的?” 巴允仁莞尔笑道,“老伙计,人家的谷子都进仓了,你的怎么才灌浆呀?”
    “咳——巴堂主,年头得了场病,秧田都是广仁堂的弟兄们帮忙做的咧。”
    “今年收成怎么样?”
    “托您老的福,看这势头还可以,交完租捐够吃了,但愿菩萨保佑打谷天莫下雨。巴堂主,戊戌年,全得广仁堂仁义仓赊了我两担谷子,不然我一家五口的骨头都打得鼓了哟,您老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报答不了哟。”
    “老伙计,快莫这样讲,仁义仓不是我个人开的,船帮水,水帮船,报答我个人做哪样?爱好,哪天你发了,也给仁义仓捐两担谷子。”
    “巴堂主,上回您老板凳都没坐热就走了,今天怎么也得进屋喝口酒。”
    “老伙计,谢谢啦,我今天有要紧事,二天再来陪你喝酒。”
    “有事有事,和尚管道士(事)。你老横直这么忙,又不是灶王菩萨赶年夜饭,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是不是看不起我坎二佬呀?”
    “哪里哪里,鱼交鱼,虾交虾,蛤蟆找的蛙亲家。老伙计,你是一个土里扒食的泥腿子,我是土里扒食的泥腿子一个,做哪样看不起你嘛。等你谷子进了仓,我巴堂主来替你打加官,你装大土佬,我扮财神赵公明,要得啵?”
    巴允仁一路朋呼友唤,停停走走,来到府门口,不觉已经白日中天,正是响午炮的时光。

    天上没得一丝丝云,日头毒得下火,府门口一溜儿站着二十几位头戴缨帽花翎身着蟒袍补服的沅州府七品以上文官武将,一个个脑门上如同烤火焙鱼似的直冒黄油。正中立的是知府叶祖桐、退隐左副都御使陈璧臣、告老还乡的前甘肃学正莫家笙,右首立的是参将张纪正、游击梁牧坤、都司顾尚武、退隐辰沅永靖道道员茑本立、守备林洞之、千总左齐才,左首立的是供职在沅州府衙的同知、通判、经历、知事等等,已经毕恭毕敬迎候多时了。
    巴允仁与沅州府的文武官员私交均好,常有走动,一般都是独来独往,见了今天这阵势,颇有些云里雾里:“嘿,今日一不过年二不过节,是什么好日子,有劳诸位大人久候我这个山野农夫啊?”
    叶祖桐远远地迎了上来,拱手道:“巴寨主巴大人,恭喜,恭喜!”
    “叶大人,在下一介草民,不知喜从何来呀?”
    叶祖桐两眼眯眯地笑,眯得奥妙无穷:“哈哈,三言两语讲不清,进了府衙,您就知道了。”
    叶祖桐挽着巴允仁的右手,陈璧臣挽着巴允仁的左手,在众僚属的簇拥下步入府衙正厅。刚刚跨入大门,只见绿营沅州协统领从二品副将吴经颐,头戴镂花金顶饰红宝石朝冠,身着绣金狮补服蟒袍,外套御赐黄马褂,腰系镂花金圆版朝带,足蹬千层底红缎镂金朝靴,巍然站立在大厅之中,手捧圣旨声若洪钟地宣道:“圣旨下,巴允仁接旨!”
    巴允仁闻言,连忙匍匐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准湖南巡抚岑纯茗、提督庄良弼与沅州府知府叶祖桐联名疏荐,武举人巴允仁祖上平叛有功,本人刚明忠义,诏授镇竿镇沅州协从三品游击,封武翼都尉,统摄新建之怀化营,允自练乡勇五百,驻防沅州府榆树湾北岸,兼领芷江东乡营汛。辰沅边地,乱党与会匪阴结,造谣惑众,潜谋不轨,煽乱层见叠出,危害甚烈。著巴爱卿随时留心,实力缉拿,担负起保境安民之责。钦此。”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巴允仁虽然无意为官,但皇命不可违,跪谢皇恩之后,不得不逢场作戏地从吴经颐手中,接过了镇竿镇沅州协从三品游击的文凭印信和衣冠顶戴。此时立即上来了两位戈什哈,必恭必敬地为巴允仁戴好镂花金顶衔蓝宝石朝冠,穿好绣豹补服蟒袍,系好镂花金圆版朝带。沅州府八品以上文武官员几乎集聚一堂,纷纷向巴允仁作揖打躬表示祝贺。
    叶祖桐:“为了庆贺巴大人荣任镇标游击,今天本府在识君楼聊备了几桌薄酒,不成敬意,请各位大人入席。”
    识君酒楼对本地职官是不轻易开放的。府、协文武僚属莫不引以为荣,纷纷簇拥着巴允仁拾级而上,来到搭建在城头的识君酒楼。

    识君酒楼二楼餐厅,已经摆好了六大桌酒席。叶祖桐请巴允仁坐在首席的上把位,陈璧臣坐在巴允仁的右首,吴经颐坐到巴允仁的左首,自己坐在巴允仁的下首,再请众僚属一一入席。酒用的是贵州茅台酒,茶用的是云南普洱茶。头菜照例是冻蕈炖芷江乌肉鸡、接着是鸡汁浇鲍鱼、蚝油淋海参、黄花煮燕窝、糟酒焖鱼翅、冬菇炒菜心、陈兴盛麻婆豆腐、金华竹叶火腿、成都夫妻肺片、米溪玻壳蟹,东台醉泥螺、洪湖双黄红心鸭蛋、东北熏熊掌、笋鸡煮竹荪、花椒爆黄麂、扎辣椒炸巴岩鱼、糟辣椒闷花面狸、老隍城五素锅魁,煞尾是芷江鸭正宗传人丁胖子掌勺的油板栗葱卷爆炒芷江鸭,外加醒酒去腻用的两碟水东门王老四醋萝卜和上河街龙婶娘泡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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