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OR=blue]  [B]  失 楼 台 [/B] [/COLOR]
                                [COLOR=blue]作者：王鼎钧[/COLOR]

    [COLOR=blue]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外婆家。那儿有最大的院子，最大的自由，最少的干涉。偌大几进院子只有两个主人：外祖母太老，舅舅还年轻，都不愿管束我们。我和附近邻家的孩子们成为这座古老房舍里的小野人。一看到平面上高耸的影像，就想起外祖母家，想起外祖父的祖父在后院天井中间建造的堡楼，黑色的砖，青色的石板，一层一层堆起来，高出一切屋脊，露出四面锯齿形的避弹墙，像戴了皇冠一般高贵。四面房屋绕着它，它也昼夜看顾着它们。傍晚，金黄色的夕阳照着楼头，使它变得安详、和善，远远看去，好像是伸出头来朝着墙外微笑。夜晚繁星满天，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它，又觉得它威武坚强，艰难地支撑着别人不能分担的重量。这种景象，常常使我的外祖母有一种感觉，认为外祖父并没有死去，仍然和她同在。

   外祖父去世后，家丁失散，楼上的弹痕已模糊不清，楼上养满了鸽子。二十几年来，外祖母没再到楼上去过，让那些鸽子在楼上生蛋、孵化，自然繁殖。楼顶不见人影，垛口上经常堆满了这种灰色的鸟，在金黄色的夕阳照射之下，闪闪发光，好像是皇冠上镶满了宝石。
   外祖母经常在楼下抚摸黑色的墙砖，担忧这座古老的建筑还能支持多久。砖已风化，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处石灰多半裂开，楼上的梁木被虫蛀坏，夜间隐隐有像是破裂又像摩擦的咀嚼之声。很多人劝我外祖母把这座楼拆掉，以免有一天忽然倒下来，压伤了人。外祖母摇摇头。她舍不得拆，也付不出工钱。每天傍晚，一天的家事忙完了，她搬一把椅子，对着楼抽她的水烟袋。水烟呼噜呼噜地响，楼顶鸽子也咕噜咕噜地叫，好像她老人家跟这座高楼在亲密地交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喜欢这座高楼的，除了成群的鹁鸽，就是我们这些成群的孩子。它给我们最大的快乐是满足我们破坏的欲望。那黑色的砖块，看起来就像铜铁，但是只要用一根木棒或者一小节竹竿一端抵住砖墙，一端夹在两只手掌中间旋转，木棒就钻进砖里，有黑色的粉末落下。轻轻地把木棒抽出来，砖上留下浑圆的洞，漂亮、自然，就像原来就生长在上面。我们发现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可以刺穿看上去如此坚硬无比的外表，实在快乐极了。在我们的身高所能达到的一段墙壁上，布满了这种奇特的孔穴，看上去比上面的枪眼弹痕还要惹人注意。

   有一天，里长来了，他说： “这座楼很高，连一里外都看得见。要是有一天，日本鬼子真的来了，他老远先看见你家的楼，他一定要开炮往你家打。到那时候，你的楼保不住，连邻居也都要遭殃。早一点拆掉，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

   外祖母的嘴唇动了一动，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从天上压下来，坠落非常之快。一架日本侦察机忽然到了楼顶上，那刺耳的声音，好像是对准我们的天井直轰。满楼的鸽子惊起四散，就好像整座楼已经炸开。老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着楼汪汪狂吠。外祖母把平时不离手的水烟袋丢在地上，把我搂在怀里……

   里长的脸比纸还白，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警告：“好危险呀！要是这架飞机丢个炸弹下来，一定瞄准你这座楼。你的家里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这天晚上外祖母一直在吞吐她的水烟，楼上的鸽子也用力抽送它们的深呼吸，那些声音好像都参加计议。

   我在咕噜咕噜声中睡去，又在咕噜咕噜声中醒来。难道外祖母还抽她的水烟袋？睁开眼睛看，没有。天已经亮了，一大群鸽子在院子里叫个不停。

   唉呀！我看到一个永远难忘的景象，即使我归于土、化成灰，你们也一定可以提炼出来我有这样一部分记忆。云层下面已经没有那巍峨的高楼，楼变成了院子里的一堆碎砖，几百只鹁鸽站在砖块堆成的小丘上咕咕地叫，看见人走近也不躲避。昨晚没有地震，没有风雨，但是这座高楼塌了。不！它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蹲下来，坐在地上，半坐半卧，得到彻底的休息。它没有打碎屋顶上的一片瓦甚至没有弄脏院子。它只是非常果断而又自爱地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不妨碍任何人。

（节选自《一方阳光》，有删改）[/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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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名家】

王鼎钧，1925年生，旅美著名散文家，14岁开始写诗，曾任台湾《中国时报》副主编，51岁时移居美国。他的创作生涯长达大半个世纪，长期出入于散文、小说和戏剧之间，著作近40种，以散文产量最丰，成就最大。其散文风格多样，题材丰富。他对散文艺术的努力开拓，使之成为一代散文大家。

【精读细品】

本文是一篇关于故乡及儿时生活的回忆性文章，内涵相当丰富。楼台是外祖父的祖父为防御所建，但后来渐渐失去了它的作用，只成为外祖母对外祖父情感的一种寄托。时代变迁，战争来临，楼台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失楼台”，不仅记叙了楼台坍塌的故事，更预示着抗战这个大背景下人们远离家园、流离失所的状况。

除了外祖母对外祖父这条情感线索，文章还设置了“我”对外祖母家深厚情感的线索。那是“我”童年欢乐的天堂，也因此，外祖母和“我”的情感都和楼台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当楼台毁于战争时，它带来的情感力量也就分外动人。

本文成功地刻画了外祖母的形象。我们要注意作者在刻画时使用的一个动作描写：抽水烟。外祖母一句话也不曾说，一直处于沉默的状态。而通过“抽水烟”这一动作，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感情深沉的女性形象。她抽水烟时的咕噜咕噜声和楼台上鸽群的声音相映成趣，它们似乎通过替外祖母倾诉着思念之情，让我们通过她沉默的外表感受她跃动的内心。

另外，本文的语言也很生动。如“傍晚，金黄色的夕阳照着楼头，使它变得安详、和善，远远看去，好像是伸出头来朝着墙外微笑”一句，用拟人的修辞手法，将楼台在“我”心中亲切的感觉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荐评  沈 歆）
 

[img]../images/fileType/jpg.gif[/img]失楼台的外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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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blue]我们去寻访堡楼坍塌真实故事时，感叹鼎公不愧是艺术创作的大师。

真正的堡楼（当地人叫炮楼）在南桥沦陷后安设了日军据点，对临郯抗日根据地造成威胁，临沂县青抗大队政委石涛率八路军抗日游击队一夜之间断掉炮楼，动员民众将炮楼彻底拆除，不留一砖一石。

鼎公在《昨天的云》一书中记述：石涛政委曾在黄墩、北桥两次动员鼎公参加八路军游击队，因家庭不同意而作罢。不然，鼎公也会成为八路军中的一员，和他的小学同学王川（第五工业机械部副部长）、田兵（贵州省文联主席）等人一样成为建设共和国的栋梁，只是他走了另外一条成名之路。

鼎公笔下虚幻的故事给人沉思，炮楼的毁灭是胜利的毁灭，鼎公只是给了一个象征性的结局。[/COLOR]


[img]../images/fileType/jpg.gif[/img]鼎公外婆家当年楼台遗址处，现为南桥镇拓宽的小汶河东岸，尚有残留的砖石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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