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评估
大学完后,我没听党的话,去总参三部当大尉。军营是出好汉的地界,我从小也有英雄梦。按说，该珍惜党的信任,只因大学期间读过张洁《爱，是不能忘却的》，又和我媳妇有过些 “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的鱼素,害怕吃了自己的话,害怕万一组织给的媳妇不中意。我自愿选了个北京的小大学去教书，流放我从小心里的英雄梦。日后怎么着，没多想。
一九八二年二月，早春还是晚冬,春风杨柳还没万千条，我到了北京那所小大学报了到。教研室管事的主任姓胡，性感十足。嗓门很大,见面就熟。没两天，我背后就管他叫传葵，因为一听他的音响,我就想“水缸里边把那身藏”。
前两年回国，我还老去看我曾战斗过的地方，凭吊一下我走远的青春。按说多年不见，还是该去见一见当年的胡主任。无奈我有病，不爱见权贵。上网看过当年的领导，如今已混成了教育部的高级评估。
“争渡，争渡”，“沉醉不知归路”；评估，评估，毕业失业就得哭。
早听说现在中国的博士产量已高居世界之巅，还听说申请一份好点的工作得混成烈士才行。这大好局面的形成，也不知是不是跟“评估”有关？往事在新事里让人想起。“评估”（这词现在是动词还是名词还是职称），世事不好评估。几十年不动摇，能混的就是能混。摸着石头混，摸着规律混，该勾践时勾践，该潜伏时潜伏。
大学刚完那会，按说该“快马加鞭不下鞍”，时间不等人,日子就是钱。但我那会就不知咋的，不想念书，觉着大学书，让人想“拱猪”。本来，不想念书就不该往学校走，学校是念书的地方。而我又酷爱自由，谁都知道，学校自由。书加学校，是不是“人得工作”还自由的好地方？青春呵青春，不该把它蹉跎。日后觉着，大学刚毕业，学校真是个不该酷爱的地方。
我教书的学校是所文革流放塞外，“粉四”后重回北京的工科大学。教育部安排工科物理学一年，力热光电加点“近代”，三本程守“猪” （我都记不清写书的老教授的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了，音肯定是对的）的《普通物理学》。记着头遍看那本书的感觉：“读了十二年的书，来当装卸工”。
一九八三年二月，我出任胡评估（当年叫讲师）的助教。他给四个班讲普通物理，我给一个班的学生答疑改本。
胡老师，虎! 人高，腰粗,讲课声如钟，说话非常煽。眼比铜铃小，音量比铃声大。他是哪的人，我不知道，只知他从安徽来（是不是安徽姓胡的特别多），文革六七届的大学毕业生。说话咄咄，逻辑性不好，但讲的东西猛一听都很有道理。他喜欢安排人，喜欢命令人，喜欢一二三四五。
我记得是在教近代物理那块，“程书”里的把光谱里巴尔曼线系的解释错了,胡副主任当然也没讲对。我把布置下去的其他老师都认作对的有道习题的答案给打了叉，顿时在四个班的学生里有了反响：“中央怎么有两个声音”。为此，胡老师来找我。我那会在备研，桌子上睡袋里有很多物理葵花宝典，中外大师名作。
一根烟的功夫，我就拿着布洛欣采夫的《量子力学》把胡老师讲明白了。在权威面前在真理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没话可说，不像现在讨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善后问题上，胡老师启发我“伤了我一个好了大家”，不曾想也无奈，我那会为真理，混不吝啥也不管。还好，他那会还只是个教研室主任，最后他去给大家陪了不是，我当时还有点感动，但日后他让我多年不得和媳妇团聚，下了太多围棋。
当年的我，嘴巴能说，人长得帅，领导大概看过我的档案，去了没多久，就安排我当了基础部的团支部书记（团派）。那会，全社会都在解放思想弄新潮，人人都想出幺鹅子。我成了我们那批年轻老师，实验员，打字员，仓库保管员们的涛哥，领着大家《学习与思考》《人生的路呀，为什么越走越窄？》。
当年民主春风吹过校园，要民选教研室主任。一日，半夜，胡老师敲我宿舍门，吓我一跳，穿裤，不牛崽，裹件黑棉袄，出门忙问主任，出了嘛事，老胡小声对我说：你能不能在年轻人帮帮我。。。，我弄了好半天，才知道啥意思。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眼，但觉着，吞下只蒼蝇。没几天，民选结果出来了，胡主任落选了。选上了另外两位忠忠厚厚兢兢业业的两位中年老师当了主任。
但好像没过两年，主任又不民选了，胡主任又主任了。在胡主任又主任的那年，一九八五年吧，我被他重用到通县的北化三场去辅导电大，每周去两次，次次是大早。夏天还好，风景哪里都好；冬天就要命了，朔风吹鬼都不吼，我就跟栾平似的戴大棉帽裹军大衣，打着冷颤去赶车。要在冷车里呆一钟头。后来年底分钱时，为教研室拿多少我拿多少，我和胡主任有过点争吵。他说单位（教研室）该拿大头，我说：不行，就算碰上强盗，也是见面分一半。后来在教研的全体会上，我说：同志们呀，寒冬腊月六点不到的大清早，你们都在干什么？就这一个问，大家就说该给教研室挣钱的人该拿大头。我说：不用了，一半就行。
胡主任，人挺大度的，并不因为我的年少气盛就怪罪我，只是劝我少下点围棋。我还老爱跟他开玩笑：你不放我走人去和老婆团聚，让我空有一脑智力，空有一身体力，不下围棋，难道去杀人放火不成。那会的中国可远没现在的中国好，现如今公安局都贴出标语：强奸不如嫖娼。也幸亏中国太好玩的围棋。
我教书的第三年开头始，派课时教研室要我们年轻老师都得试讲，老教师坐底下给每人打分。我又在教研室发飙：我不试。还接着说：你没让我讲，怎知我讲得不好？（我有点胡搅），没想到胡主任竟把我当了“深圳”。（因为，我当助教的头一个学期，学生们就闹过让主讲下课让我上课的事）。跟我一块去的其他五位，都认认真真地试讲。哎，当年呵当年。
当年我教书，真教得不错，光的波粒二象性那么难理解的东西都教得女生两眼放光；四维空间的相对论那么抽象玄乎的玩意也教得男生心猿意马。只可惜，是在工科大学教物理。工科人就想当主席，当总理，不想学物理。看看现在量子化的测不准的中国社会，工科主席工科总理，头大也不大？
我们胡主任，不放我走，要我至少在北京干五年，理由是他大学后和他媳妇分居过十年。我说，咱不是说，革命老前辈吃苦受累，就是为了孩子们不再吃他们受过的苦么？胡主任还算机智，对我说：所以我只要你干五年。
在北京干到五年的时侯，我离开了那个我生命最蓬勃的时侯工作的地方。走的时侯几乎全体教研室的人都到气车站送我，那个黄昏，那片晚霞，我到现在还记着。
下次回去，还是该看看胡过去主任现在教授兼评估。当年书生意气，如今天命已知。人，都得混。后来听说我们的胡主任成了教务处副处（处女是正处），教务处处长，副校长，教育部高级评估。
2/22/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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