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亲人和他们的城市

    1、近来，夜深人静，我常会不经意间想起远去的四哥，仿佛水消失于水，仿佛风消失于风，仿佛他的远去只是一个幻觉，仿佛曾经的悲痛从来就没有经历过。我甚至想到他在某一日会醒来，拖着尚未全腐的身体，抹去封冻了嘴唇的苔藓，朝曾经到过的城市走去。
    四哥是我凤姑姑的儿子，记忆中的他，常是一脸的笑，圆脸、黑实，如果他安安分分在家做点事，日子就能波澜不惊地过下去，而他偏偏不安分，对城市投注了太热切的凝视与期待，他心目中的城市，“被粗大的钢缆吊向高空/在大风中哗哗翻动/一次一次，从脆弱的图纸/到红色打桩机/它成为立体的复制品——街道。马路/缓慢的钢铁/草莓颜色的公园/……”只有小学文化的他，踏上了南下广州的路途。宿，在路桥下，饮，是自来水，饿了，啃半个冷馍，像乞丐般游走在繁华的城市。他做过搬运工，捡过废品，直到筋疲力尽，不得已背着扁扁的行囊，坐上归家的长途汽车。
    那天一大早，凤姑姑就到我家，欣喜地说着四哥的归来，算着他到家的时间，但谁也没想到他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尖锐的急刹响起的那一瞬间，四哥头颅里的不甘混着血液同时爆裂！矮矮墩墩的身子却如蝴蝶般划了一道弧线，在罂粟般的血腥中横陈路面！他躺在那里，七月的阳光辣辣，但他心中已经没有了恨，连嗡嗡叫着的几只绿头苍蝇他也丝毫不理会，嘴角边似乎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广州，你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活着的我，但你不得不接纳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我！……当从电话里听到这个噩耗时，我转过头去，再也不敢正视凤姑姑那近乎痴呆的面孔。
    四哥，仅比我大四岁，那年，他24岁，女儿刚咿呀学语。他的死亡却来得如此简单而突然，一切就像命运，你根本不可能察觉，更无从把握和反抗。就像行驶在各大中城市的汽车，会因某场车祸停顿片刻，但后面不断响起的催促声必将让它尽快驶离现场，甚至来不及擦去车身上的血污，车轮滚动着，腥红渐渐淡去，向着下一个车祸现场越驶越近……

    2、晚上，我们坐在葡萄架下乘凉。然而，奶奶一双小脚走来走去，走得最多的是那段通向大路的小路。我是个敏感的孩子，妹妹千方百计引我说话，我总走神，接不上她的话，因此她有些沮丧，不过，那闪闪烁烁的萤火虫马上转移了她的兴趣，她又变得活泼起来。因此我得以用小女孩的心思去理解奶奶徘徊不定的脚步。        
    中午太阳炽热，奶奶正在堂屋打盹时，我偷偷溜出小卧室，站在板凳上，用小手抚摩墙上悬挂的一个镜框，那里面，爸爸整整齐齐摆放着他出差过的城市的粮票或其它证券，爸爸经常出差，因此那些票据越来越挤，以至爸爸只好把它们摆成扇形。我小心地哈着气，把玻璃擦得更亮，贪婪地想象着那些城市的样子。现在奶奶在走爸爸正在走的那些街道吗？实际上，她却是足不出户啊。
    爸爸病重时，半躺在床上，目光所及之处，挂着那个陈旧的镜框。我看他经常凝视着某一处，我想象着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有关某个城市的故事，他的目光有时迷离，那应该是在远方城市陌生的小区迷失了方向，他再回首追溯旅途各站，重新认识年轻时所熟悉的地方：饥饿时寻觅到的小面馆、疲惫时暂时栖身的招待所或是拥挤不堪的火车过道……爸爸说，他最愧疚的是，在应该守在母亲身边的时候，他却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美其名曰工作需要，待他醒悟过来，母亲已撒手人寰……
    如今，奶奶去世了二十多年，爸爸也病逝三年多了。我亲眼见的亲人的意外或正常死亡越来越多。在人群中，我会突然认出某个亲人的影象，四哥、奶奶、父亲及其他人。有一天在蔬菜批发市场，一位老人正坐在一堆卷心菜前，他猛的一抬头，我吓了一跳，那不是那个特别喜欢捏小孩耳朵，一定要孩子疼得哭起来才伸手的满爷爷么？我似乎听到他伸手后那呵呵的笑声。不过，他在四年前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见得最多的是爸爸的影象，妹妹走路的姿势，女儿不经意的一皱眉，甚至有一次，在洗脸池的镜子面前，我望着镜中的我，好象一下子又看见了腼腆笑着的爸爸……

    3、郭伯母高大的身影似乎仍游走在厨房；隔壁卧室里他的老伴躺着，安静地躺着，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呻吟如游丝隐没到了湿冷的空气中。郭伯父得的是胃癌，听她说这事时，灶膛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梭桶钩吊着的水壶雾汽弥漫。沸水冲在放了芝麻豆子的蓝边碗里。  
    唉，老头子劳动了一辈子，老了老了，竟然得了这样的病。有一个女儿，嫁在邻村，也是生了一个女儿。“我那外孙女，命苦。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她打了一背篓猪草，那是个多么乖巧的妹子，可就是，就是出事了。她知道她爸爸妈妈都有病。她还要赶回去做饭。她被一泡尿涨得厉害，瞅瞅四周，好像只有树。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穿好裤子，一只脏污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作孽呀，才十二岁，孩子脖子被掐的淤青。她妈妈听了哭诉后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了！她跑去找那老光棍，说是两百块钱私了，那家伙只答应出一半，事就那么僵着；不久就有了风言风语，说是强奸数名少女的老光棍被抓起来了，我那外孙女是他的第一个……那畜生判了无期，那是他罪有应得。那些受害的妹子都没读书了，哪读的下呀，人家望着孩子的背影就指指戳戳……后来，经好心人介绍，同那几个妹子一起去了深圳，听说是做了什么“小姐”，都好几年没回家了。”茶碗里的热气还在冒着，但分明有阴风袭入我的五脏六腑。我逃似的离开了郭伯母的家。
    一大清早，我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郭伯母，“你帮我找找政府，看能不能补点钱给我女儿女婿。他们身体彻底垮了……我给他们送点菜去。”我看了看她挎的的腰子篮，里面有一块斤把的五花肉，几条黄瓜，一把空心菜，还有长豆角、紫茄子，半边黄南瓜。“那些是送你的。”她指了指门旁竹篮里的菜。我忙推说不要，她不肯；给她钱，她更不要，笑着说：“都是自己种的，烂死子便宜。你是读书人，几个小菜，看不起么？”我再也无话可说，只好收下了，她心满意足地走了。
    从此，每天早上，我打开门，都能看到郭伯母送的时鲜的瓜菜，甚至沾着露水。我很不好意思，回城里一趟，给她带点动物饼干及糖果之类的东西。送饼干等东西时，她自然欢喜不尽，把纸包放到她老伴面前，说：“你看，先生给你买的，都是你最爱吃的。”郭爹枯树皮似的手搁在被子上，他瘦削的脸上，眼眶深陷，这时，他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郭伯母解释说，他是感谢你呢！“你们那县城我去过几回呢。哪天我得空了，一定要去去大省城。听说那里的房子都有几十层楼高，天都戳破，人不用走路，搭什么梯子就可以上去。”“那叫电梯。”我跟她说了很多大省城里的事，她听得津津有味。我的鼻子不由得发酸了。
    我帮郭伯母的女儿女婿申请困难补助，“这样的例子村里多着呢，给他们发了，其他的怎么办？”上面总是这样答复。直到半年后，我调离那个村子，这个事情仍悬而未决。我满怀歉疚地离开。郭伯父死了；大概只有一个月后吧，又有人告诉我郭伯母的死讯。也是胃癌。其实，她早就得了，只是从来没想过去医院检查。还是下乡的医疗队发现的……
    两个月后，听说，他们的老房子，要拆了。是的，这座屋子随着两个老主人的去世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它就像河滩上一条没有生命的咸鱼，积满了干燥的盐粒和灰尘。漫漫长夜似乎快要过去，黎明的薄翼还未展开。呜咽的夜风如夜枭掠过枝头，如椽的黑影在阴阴的树林中穿过；腐叶及弦月都泡在那口已经废弃的井里。井旁的小路杂草丛生，路的尽头，杵着那所摇摇晃晃的木房。堂屋门别扭地“吱吱呀呀”，像患头疼病的老人；摇头窗镂花木格间，垂挂着蛛丝，使人想起女主人郭伯母的银发，不过，她的头发掉得厉害，脑顶一个被继父敲的铜钱大的伤疤，亮亮的格外骇人；石灰大片地剥落，露出暗红的土砖；生锈的铁锅和冰冷的灶台暗示着这儿曾经有人住过。只有偶尔射入的月光在那房间里停留片刻，它在依然料峭的春寒中，平静地瞅着地上将要冒芽的狗尾巴草和梁柱间定然去过大省城的衔泥的小燕子……
（待续）

"迎面而来的大货车尖锐的急刹响起的那一瞬间，四哥头颅里的不甘混着血液同时爆裂！矮矮墩墩的身子却如蝴蝶般划了一道弧线，在罂粟般的血腥中横陈路面！他躺在那里，七月的阳光辣辣，但他心中已经没有了恨，连嗡嗡叫着的几只绿头苍蝇他也丝毫不理会，嘴角边似乎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广州，你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活着的我，但你不得不接纳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我！……"

历尽过艰辛,而选另一种活法,在鬼推磨的时代,人得嘲笑自己的渺小。今天中国的科谐社会更迷人了吧？不是听说人人早就叭啈嘿了吗？

节哀，看亲人非正常离走，总是很难受。谢青瓶文。

谢谢小红老师和心之初！人，是会成长的，感情也会。在经历了不少世事后，很多原本以为遗忘了的人，会在某个暗夜浮上心之暗滩；许多曾经的苦和痛，也换上了另外一种妆扮。活着真好，能开心地活着，真好！

看了很心酸哦！祭奠的心语出自肺腑！

梅瓶节哀！姐姐抱抱！

梅瓶亲人的辛酸故事催人泪下。

谢谢冰云、荒田、树立！
生活的真实，让梅瓶在敲击键盘时心灵的称锤沉重地坠着，怎么也无法想像制造悲剧的其实就是和悲剧者同样普通的人，甚至有些是悲剧者的至亲！《红楼梦》里，宝黛的悲剧制造者贾母之类的人，不就是宝黛的亲人们吗？伤人成为一种合情合理，刽子手裹着慈善的外衣。当然，这是梅瓶的浅见。

太凄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