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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五返鄉散記之六《帶娣姑和她兒子》
    九五散记之六            带娣姑和她儿子

    返到故乡,却像故乡过客,只有见到村中兄弟和说起现实的乡村话,才令我有回到家的感觉;而这感觉,是他们的生活比我以前潇灑千百倍不止,他们也比我那代人敢说话,话题也丰富多彩。我真正觉得时代潮流天翻地覆了。
    几夜的聚会,说话最多的是肥伯两个儿子加小和阿球。还有个堂弟践生也多话,我叁叔的儿子也多话。尤其践生弟,他引我注意不在话多话少,而是他说一番话後,必望望每个人面前的茶杯,提起他家拿来的大茶壶,给人家斟茶;然後又兴趣勃勃继续未说完的话。茶壶开水用完了,他会急匆匆抱著暖水壶回家,再冲一壶热茶回来。他每夜必来回跑六七转。看他的殷勤样子,著实令我感动。我问过他:“践生,你老婆在家为我们煮定大锅沸水吗?”“应该应该!以茶当酒嘛。”他说得合情合理。看著这个知礼且殷勤的老弟,又听他有板有眼说乡中事,我感慨良多。
    他正说著某公临老入花丛,被川妹设了仙人局,损兵又折将。他又说城中某酒廊有个北姑失踪了,成了死无对证公案等等,他说来有文有路,令人击节感歎。因之,我想起家弟楼上的书柜,里面有他珍藏的一本书《浅谈文学》,扉页上签了他名字:李践生。看到他的藏书和签名,这个实践式的名字,跟他的品格最合适不过了。但,後来在兄弟们的谈话称呼中,常听到叫他线生,真妙。由这个名字,让人想到火线、战线、曲线、直线、一条线等等有关生存的环境,彷彿也围绕他的诞生展开。也是这个印象和心思吧,我感情地忆起他母子的过去。
    践生的母亲带娣姑,在我记忆中是这样的人:解放前,因父母早逝,她带著年幼小弟桥基过日子。她很早就给对河屯围村谢家长子做童养媳。丈夫少小离家,到香港行船。但,在我印象中,她从未跟丈夫见过面。解放後,她回到本村松树墩,属於被解放的童养媳。她弟桥基,在东江纵队北撤烟台那年失了踪(这都是我童年时听来的)。後来才知道,他当了游击队,随部队北撤烟台,参加了著名的淮海战役。我父亲知道这事,但从未在村人面前提过,猜想是他们之间的高度秘密。这秘密後来变成一块〔烈士之家〕横匾,掛在带娣姑家,成了当年乡中大新闻。现在想来,父亲当年守口如瓶,到後来祇在人家面前轻描淡写,无疑是他对堂弟战死沙场的矛盾心理,光荣之感有之,更多的是对带娣姑的内疚。因为,操控这堂弟祕密从军,至他为国殉身成仁,他显然是幕後主角。〔烈士之家〕光光荣荣被送返松树墩,敲锣打鼓的热闹情景,我至今难忘。烈士战死沙场成仁了,就是光荣的像徵
    ,这份光荣一直影响这个家,光环也笼罩了带娣姑。因此,才有後来公社化时,目不识丁的带娣姑,当了光荣且尊贵的生产队长。这容後再表。
    话说〔烈士之家〕回到祖家之後,过了好几年吧(记得好像是五十年代末期),带娣姑是松树墩话事人,成了当红的女人能顶半边天的人物。那时,她的生活圈子多了些内容,不在话下。但她身边多了个人,影响了她一辈子。人生转折如斯,她无法操控,祗归究命运,听天由命了。话说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复员军人,拜访带娣姑。他叫赖恩,是墟埔笪人(後来,我叫他赖恩叔)。他是我乡粮站长,也是乡中有了公路通车後首任站长。他的光临影响了带娣姑後半生,其实是他带来了比〔烈士之家〕更真实的消息,证实了桥基叔怎样战死淮海战役。真实的死亡消息,从目睹桥基叔倒殁火线的战友说出来,烈士与光荣之间也画上了等号,可想对带娣姑衝击多大。面对胞弟的战友,半辈子守活寡的村姑,後来写下一段神祕但不浪漫的爱情故事,已是公社化时候了。自然,这个爱情故事不是大团圆结局,却像「苦煞奴家也」的凄苦。因复员军人是有妇之夫(他原来复员在外地成了家,现在调回家乡)。用传统道德观也好,用现在道德观也好,我祇能理解成:爱慾最隐祕所在,也是人性的私隐和暴露,道德观也就鞭长莫及了。男女的情不自禁,祗奈何了苦命人。因此,带娣姑命中註定要揹道德枷锁,面对命运的挑战。当年,她情不自禁了,珠胎暗结了,上吊自杀不遂了;面对命运的抉择,祗有甘当自家奴隶了。我想:她被情郎解救下来後,她一定曾经披头散髮哭诉他:你不必可怜我!我要为李家留下这根苗。我想这才是她最终的抉择和愿望。她挑战命运,也无法做个堂堂正正的女人,直致老死。
    她决意做母亲了。那时,正值深翻改土水稻密植。我这个红透又黑透的堂姑,每天还要蹲点,挑粪担屎尿到试验田,大腹便便的可怜样子,见之实在令人心痠!我最记得:有一天,我由民办学校上完课回家,见她挑两桶屎尿过担水浚到猪肚快试验田,叁步摇两步的蹭踬路上。我要求她放下屎桶让我挑。我挑屎桶到试验田放下,帮她用尿勺泼进密植田。这是我近距离看她,跟她说最多话的一次。我望了下田边竖立高产田边的木牌问过她:“阿姑,看这田禾长得够茂盛喽,真有十六万斤收成吗?”“平常一季下肥两次,打叁担谷,耘田一次够喽;现在要多打谷,自然多下屎尿呗。上级下达指示,大家鼓足幹劲,排除万难,你追我赶,力争上游啊!”她向我说了连串的术语,充满逻辑化的推理,不亏是名正言顺的生产队长。
    她怕我看她大肚子,不时拉腰帕掩饰自己。她脸似浮肿,腮边额角流著豆大的汗,又不断喘气。最後她还告诫我说:“阿参,千祈不要告诉人家,帮过阿姑挑粪下田啊。”我一时未猜透她当时心理:是受到上级压力,还是死撑生产队长面子?那年,带娣姑生了。人家说,她是按著肚痛由田里跑回家生。原本想自家接生。但难产,才劳动了墟肚(墟场)廖汉珍女医生尊驾,安安稳稳把我堂弟线生(践生)接到人世。他是真真正正诞生火线上的公社之子。
    线生诞生後,带娣姑的日子过得狼狈。那时,我很少看到她「爱人」来村子看顾她,可想像她心里受多大的煎熬。她必须面对村人的耳目做人。在公,她仍在生产队长任上;在私,她初为人母,母爱和天职之由,内心甘苦也祗自家知,能向谁倾诉?那些日子,常见她孭著儿子,还肩挑肥粪下田耕作。她再无昔日的意气风发,总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种任凭风吹浪打的日子,支持她活出热望和信心的,就是她的命根线生子了。我记得有一天,看她抱著婴儿在祠堂团团转,儿子啼哭得惊心动魄!我跑进祠堂,见她泪流披脸。她告诉我,儿子发烧不吃奶,祗会哭。廖汉珍医生去县城开会,她不知怎办?她求祖先和菩萨有灵,保祐她践生仔。我按践生弟额门,手掌炙热,知他病情恶化。“为甚麽不看中医?”我问她。“我无钱。
    ”她说著哭了。也是菩萨不负爱心人,我突然记起家里珍藏的〔金鸡纳霜〕(不知英文名,此药是南洋出品,专治发烧、呕潟、肚痛诸症,是婴儿圣药)。我告诉她家里有药给践生吃。我箭步回家,拿来〔金鸡纳霜〕。我们狼狈回家,又狼狈开药散,灌践生吃了药。果然是保婴圣药,一个钟头不到,践生不哭了,退烧了。
         经过这一次药到病除之後,反而拉近我和她的队长与社员间的距离,我常会到她家串门。我是更近距离看这个堂姑了。践生病好後,我到她家闲聊,曾问过她:践生有病,为甚麽想到菩萨?这跟她的队长身份十分不符。她祗答“菩萨有灵啊”。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红彤彤革命思想,仍革不掉她心灵里潜存的菩萨意识,这不能不说是人性的自卑。她母子相依为命,那副母爱虽未令她活出半边天,但心灵的充满,无疑最映照母子亲情,我想。其次,乡下人善良,暂暂也同情她,也接受她母子,视如族中子弟,这才解下她命运的枷锁吧,我想。
    转眼数十年,看到眼前的线生弟活出一片天地;我想,如果他母亲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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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7-04-19
      那副母爱虽未令她活出半边天,但心灵的充满,无疑最映照母子亲情......

      一位苦命的妇女,同时也是一位可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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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親情最叫人動容。謝謝魯人先生追讀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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