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打從貼出人蛇圖像簿以來，點評家們都心裡怕怕，並思疑人蛇的代價不可思議。因此今日特地貼出十年前寫的採訪的文字檔案，不怕方家先生笑罵我這個老鹹蟲，傷風化，沒有修養。記得是十年前讀到普希金的日記，寫他和年青妻子的性愛種種；數年前讀到某大作家寫嫖妓；兩月前讀了劉達臨先生的《我與性文化》，說他在澳大利亞尋妓嫖妓，目的是組織兩萬份中國性調查報告書。等等，我想人家恥笑我，包括我的親人。2010/2/6

同人蛇性工作者聊天
     这回同厨友陈君上纽约大埠。我和他早就约定，他要带我去看看他的人蛇兄弟姐妹。我之所敢这样想，衝的不止我和他的师徒情，重要在我和他曾经江湖，知道江湖上的人缘关係，没有这重人脉，死了也无人收屍。他现在是火红火炙的厨子，不再是管人蛇讲打讲杀的人物，我想探望人蛇兄弟姐妹就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和我对称，他叫我师傅，我叫他司令员，十分对衬。他说过人蛇分等级，等级就是在大陆签定的「生死约」(生死由命的意思，非掘蛇方要你死，心甘情愿签约而已) 他看我夜夜灯下爬爬梳梳剪剪写写，想知道我写乜乜东西。「我想写一本关於掘蛇的书，女人蛇是重要的角色，想了解她们。」上纽约前我告诉他。因为他说过，人蛇解放之後(到埠解) ，他在纽约好长时间同他们走得熟，做过调度她们的人物，他还说过他老爸做过某军区司令员秘书。他最初捨手拧头，说我在撩是非，认为写人蛇会罪人家。「司令员，何以见得是罪人？我不写就无人写。我和你知道她们。我写是给人蛇留下这段辛酸史。」我说，格外抬举他过去的外号。「师傅，这样您玩死人家吔。」他说。「没甚麽，我祇想看看她们，證明我的想法。绝不会涉及个人隐私。」我解释自己的探访理由。
     这就是我俩北上大埠的理由。他那日带我去见九死一生的乡妹子。中午午饭时分，唐人街中国人最稠密的街道，也就是人山人海的东百老汇大道曼哈坦地段，我随他走向龙蛇混杂的老窦口(粤语，即地方) ，眼前就是红砖墙十几廿几层的高楼。识途老马预先约定他的乡妹子，说好这个时间去探望，不会防碍她们做生意。自然喽，儘管熟人熟道，姐妹还是依客惠顾想，我和司令员心里有数。此前，我再叁参悟过人蛇姐妹的生活内容和客路，知道之所不可为而为的身体的代价。妓女，香港叫性工作者，文雅。司令员私下透露过，人蛇姐妹抵埠後，蛇头帮找不到她的签保亲人，或会所团体不能慷慨解囊，以身体付账方式还债权人的廿馀万欠账尾数，就是女人蛇的生存抉择方式。她们中有人因为债务被关困铁笼，有人以「绝食」方式塗炭，都是「革命」换来的恐怖下场。恐怖下场就是面对地下组织「黑社会」诸多活动的名目。自然喽，这也是道上的规矩，在自由社会谋求未来生计的个体户，向帮会投降屈服的惟一途径。谁都知道适者生存是甚麽？不必解释的。每个人蛇妹有她的辛酸史，个人隐私也。
     司令员还是再打电话。不消两秒钟，他仰面朝高楼摇手。我还未看到楼上那一层的姐妹面首在哪？他说乡里姐妹看到我们了，可以上去了。他说这是治安措施，不能盲目闯「山门」。山门或寨门都是实事求是，江湖上的行内常识，以免造成打草惊蛇，给姐妹带来身家性命的危机感。这才最真。在香港，这种地方叫架步，也叫一楼一凤，进入山门就是自家人，也就是顾客临门的意思，不必遮羞。於是，我和他乘电梯上，做了人蛇姐妹的「贵宾」，在我呢是进行一次寻幽探秘。我想起後生时在地球脊背上打转，都是风花雪月式寻幽探秘，数十年後人到花甲再来探寻人的幽秘色彩，不能不说是人生最末的行脚。
     同香港无数的一楼一凤没有差别。这个单位，两间房一厅一厨一厕，两个姐妹合租赁下来，进行她俩日夜的性服务。我看她们，或她俩面对司令员和我，自然没有丝毫职业上的自卑和羞耻感，互相面对就是乡情乡谊，过家闲谈的意思。「这个阿叔是我在南部的师傅。」司令员介绍我给她俩：「我陪师傅来看妳俩。」司令
员和其中一个阿妹说了一阵闽南话，又回过头同我说国语：「大叔想跟妳俩闲谈一
些事情。」「知道，陈哥电话说了。」一个阿妹说。「大叔喝咖啡还是茶？」她问我。「茶也好。」我告诉她。另外一个较年轻的姐妹同司令员闲聊。这姐妹脸圆，各花入各眼的腰身，显然做过司令员「小妹妹」。我看俩人有深层的乡情，有深层相知相惜的神气，这神气是人蛇馀气，她有意无意透出行内小姐的媚力，不必高歌「几家欢乐几家愁」，都会心照「一江春水向东流」，涵盖了人性叁部曲，不必强调和掩饰本能性的「高山流水曲」，我也不必强调道学家风度。然而这日的顺水人情，强调的是我和另一个阿妹的对谈乐趣。司令员同圆脸妹如情素若生，我则如寻觅了探秘的曲径通幽，才是探访人蛇阿妹的最终目的，妙到毫端吧。
     这个阿妹看去有廿七八，样貌早过了花样年华。我试想了她认命的入行年龄，望了下她脸上的风情气：苍白透出的沧桑感，说明她少睡疲倦，把青春抛给惟一的生活环境，但早没有悲伤情调了。她望著陈哥(她心眼想的) 和圆脸妹去了归宿
，在厨房为我和她沏了壶唐人街买来的中国茶。她好姐好神气的说：「大叔，怎会想到问我甚麽甚麽？我不告诉您。」她说。她斟了两杯茶，放在我和她对坐的长长的茶几上，微笑的望著我。「不必告诉我，祇说说些琐屑事就好。」我告诉她。「为啥呢？」她笑。「好奇呗。」我答。「我不信。」她笑得开心。「是吗？」我不置可否的。「您想问我甚麽？我给您出过火再说。」她的神气就是开心和弄老男人的神样。「我早没有骨火呐，骨火随没有女人死喽！」我幽默自己。「我不信。我要给您点火。」就是这副神气，我和她开开心心的聊天，就是名副其实的乡亲乡相见欢，让我自然的做了顺水推舟。
     嘴沾茶香之後，望著她啜了啜嘴唇，我感觉她少喝茶，或者她少以茶待客。这茶好香，我感悟她心性也似。「阿姐，可以告诉大叔芳名吗？」我闲闲然问，用香港人的「阿姐」尊称她。「同陈哥同姓，叫我秋霞吧。」她说，还是一副悠闲的神气。「生意忙吗？夜几时休息？」我是怜香惜玉的。「不一定。通常深夜都有客。」她没有犹豫的意思。「通常一天多少客人呢？甚麽人多？可以说吗？」我问，近乎缺德了。「都是年青未婚多。当然老人也有。」她说，难为情的样子。我知道她的话是针对我这种没骨火的老傢伙。也是这种无顾忌的闲话，或者她早就视我是江湖角色了。我和她沉默一阵後，我敢问她也敢答。她对我根本就像此道老行尊，我的斤斤両両都被她和我放到旮旯里。「阿姐，妳同司令同个时候到纽约吗？」我问。「我在荷兰困住大约一年，到美国时已经一年半啊。司令员已在南部餐馆工作。」她说。「能告诉我妳化多少偷渡费吗？」我问。「我家已为我兄妹押了祖屋，还欠旅行社几十万。」她说。「姐妹们为甚麽全都押上身家性命做人蛇？
」我是想掏她的心话。我心算她说的几十万和祖屋对价折算的最大约数，證明报纸记者写的没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哥原来开个小厂，倒闭了，蚀了几十万。我在电子厂打工一个月叁五百，我哥怎还债呢？大叔。…我怎料到沦落这样子。…
」她说这话时很忧伤的样子。我不必推理她们之所沦落烟花柳巷的情景，和我思考的最现代的中国非法移民一页血泪史的历史背景。
     我和陈秋霞的闲话从前说下来，早就拆掉隔开的人蛇偷渡藩篱。她又给我斟
茶。我从她的神气体会了她的平静，已把我视作她信任的客人，我和她有相同的偷
渡背景，有共同的语言。因此，接下来，我以真正老行尊老男人的心态和她闲话下去。「香港人都称妳们姐妹叫性工作者，妳有何想法？」我问。「性工作者，好称呼啊！」她乐了。「能告诉我吗？每天接触不同的客人，有甚麽感想？」我不畏缩的问。「没有想过，也想过，为钱啊。」她说。「我的意思是，以女性的感觉，有没有感情地想过来的客人？」我问。「我明白大叔意思了。有，想过男人，就是不是服务，是做爱的感觉。」她真的解开我心里想到的疑问。「那末，有想过要找个人嫁。有男朋友吗？想嫁给他的男人。」我是依老卖老的口气。「我有男性朋友，但不是要嫁的男人。」她微笑。「保镳吗？如司令员过去管制人蛇的江湖人？」我说到点子上。她沉默下来，似乎不想说。我似乎也觉得做完访问功课了。
                                         1998年11月5日森林镇

前者，国参兄陆续写出人蛇的报道和小说，今贴出采访人蛇性工作者，足见国参兄社会抱负！如此文章，该收入华侨博物馆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