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华论坛”双向道
《编者按》:《美华文学》杂志网络版附设的“美华论坛”,去年12月正式开坛,每月平均点击率近20万,这一给海内外文学爱好者开放的园地,源源涌现佳作及对佳作的评论。
本期选登美华论坛上广获好评的散文(曾宁作)以及有关此文的读书笔记(宴铭作)。
尘归尘,土归土
曾 宁
记忆里总有一些奇妙的痒处,可惜在山重水远的异国够不着。今晚,我终于触到一处,盛暑的夜晚,弄堂深处,远离繁华的寂寥一角。
老地方,一盏维持着小家子气的路灯,微弱的光下,我居然老远认出她来。
她依旧保持着马路乘凉的习惯,安闲地坐着。一身软软的香云纱,无袖短衣加长裤,虽
分辨不出颜色,但让我想起“»遥轻罗小扇扑流萤”ª牧的古典境界。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竹椅似曾相识,怪不得泛出那么深厚的橘黄。
我在迟疑,忙着在脑海拼凑得体的问候话。八十岁的她,却在昏暗中向我打招呼:“你回来啦。”声音依旧尖亮,象在厨房一个不小心,把钢精锅摔在水泥地板上。我一惊,缩了一脚。
“是的。”我面对着她。她语气的平淡教我失望,我好像不是远客,而是每天从她门前经过的买菜大嫂。她的眼光有点奇特,正对着我,却不在看我,而在注视迷茫的另一重时空。所以,我断定,她看不见我充满今昔之感的脸。
“是去美国吧?”她问。“嗯。”我说。
“大龙知道会开心的。”她说完,把手里的扇子搁在膝盖,发出一声长叹。
沉默。我抬头,被弄堂挤成窄窄一条的天穹,成了繁星的河床。
我一开始就预计她要提到早逝的儿子,但想不到会这么直接,而且一下子把我牵扯进去。我找不到说词,手不知往哪放。几个在附近乘凉的妇女本来就好奇,看到这一幕,更来了劲,悄悄议论开了。她转过头对她们说:“伪记得不?隔壁弄堂六号的小姑娘,我家大龙的好朋友。”
“大龙”似乎是约定俗成的忌讳,能言善道的弄堂女人,都尴尬起来,又陷于沉默。几分钟以后,终于有一个大著胆,有点勉强地笑道:“阿婆你老糊涂啦,这位妹妹最多30岁,你家大龙要是也四十好几。那个时候,小妹妹你十岁不到,是不?”
我点点头,蹲下身来,靠在竹椅旁,像小时候听她讲故事,贴在她耳畔说:“阿婆,我常梦见大龙哥哥。”声音低得像蚊子的嗡嗡。
阿婆当然听不见,大声地自言自语:“洵是啊,是啊,囡囡小时候就是嗲妹妹。喜欢我们大龙,我们大龙也交关喜欢她!”
弄堂的灯光一下子朦胧起来,乘凉的女人成了幢幢影子,原来眼里涌出泪水。我的声音发颤,大声问:“阿婆,你都知道?”她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家大龙,俊气,一身栗子肉,听话,老实,孝顺老人”旁边的女人,都不插话,很扫兴似的,找个借口,相继拿起板凳离去。没有人发觉我的忧伤,即使发觉,谁会在乎?
弄堂里,只剩下我和她。她不再说话,是乏了,还是在记忆的死胡同里出不来?我问阿婆,你还住对面的汽车间,没拆迁啊?她摇头:“拆迁干啥,住了一辈子,我们大龙的衣服,还留着。”
时光倒流25年,她是这里的居委会主任,也就是民间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听说在文革中风光一时。她生下三个女儿,不甘心,咬牙一搏,第四胎才是男的??大龙,当然不敢再超生,大龙是她夫妻百般宠爱的独子。
大龙长大后,英俊健美,书没读多少,早早进了近郊的钢铁厂,仗着根正苗红,得到提拔,前途看好。大龙每次骑自行车进出,总吸引住弄堂女人们的眼光,虽然大龙一家住在弄堂最蹩脚的汽车间。大龙是母亲的骄傲,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大龙身上。
70年代末,我作为小学的课外活动积极分子,而这位居委主任担任校外辅导员,我自然常常上门和她联系。进了她家,看到大龙,慢慢熟了。后来我去她家,不再是找她,而是去看大龙。那时我十岁刚过,娃娃和哥哥一起玩,他在街上给我买过几次冰砖,还送给我一对红蝴蝶结,这都被她侦察到,还一辈子放在心上。
一个可怕的夜晚,大上海无来由地刮起人造“台风”──在言必称“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年代,最恐怖的灭罪运动,尽管文革已经结束。
大龙被捕,据说因为参与盗窃钢材,小小居委会主任罩他不住。很快听到弄堂里的老资格干部说:“刮12级台风期间抓的,常常是”言下是:性命堪虞。
果然,法院的判刑布告贴在居委会的公告栏上,大龙榜上有名,名字被打上要命的红大叉,
没几天,我在上学的路上,看到大龙的爸爸,红肿着眼睛,捧着一只小小木盒回家。她没在旁边,听说在家病得起不来。我尾随着这个可伶的男人,一路上,没见谁宽慰他一句,倒是在路口捡垃圾的老婆婆趁旁边没人,喊了声:“侬勿要难过。”他含泪点头,带着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那天我马上长大了,因为懂得万箭钻心的滋味。
后来,她病好,出门走动了,走路却歪歪斜斜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人们并不认为她有什么不正常,人不是会老的吗?老就是这样子,其实,算来才50多。
谁也想不到,弄堂的居民中,数她最长寿。冬青树落下许多茬黄叶,许多许多老人离开人世,她的老公早早撒手了,她却还在眼下的夏天,悠悠然地乘凉。
蟋蟀在叫,窗棂映着的奶黄色灯光次第熄灭,夜深了。她突然惊醒过来,紧盯着我,逼问:“囡囡,你能见到我家大龙吗?”
我无言。尘归尘,土归土。
夏
夜
─读《尘归尘,土归土》笔记
宴
铭
实在找不出恰切的词,只好用“扫眉才子”来形容写这篇随笔的人该不会“小两码”吧?文学归类那是大学者的事,个人的思想深度抑或可以决定文章的成败,弄堂小文,凤毛麟角,极见情味,此时山海遥隔,一段记忆里的“Ö笱痒处”³陶竟如此泪影横斜,伤情迭坠,令我心折,这恰好说明与其长篇扩论“天下事”莫如用寥寥数百字写好小人物来得深细动人。
用景语来写伤怀恐怕是《尘》篇的“耐人”之处了,曾宁心思细密,分寸感强,明暗中,点线涟漪,忧伤而真挚的笔触将弄堂气象,人物流转,荒诞无言,一一再现,入微入理,今昔同浮,细细品来俨然一部袖珍版的虹口《祝福》!难怪有人说上海人复计精明,文章里也深知“体积”重要,文字精算可见一斑。或许有人想从悲情中找出本意,其实除了略感笔力纤秀,情感深处,大概连作者本人也难以言诠,所以我只能感受那里面的光和影:在一个山重水远的记忆里,在一盏放着幽幽青荧的路灯下─马路、街角、弄堂泛出昏沉的光泽,顺着淡退的记忆,穿过逡巡的光影,仿佛聆听一首悲歌!读之愈深裹挟在当中的凄情就越重。
“汽车间”是宁儿难舍的记事,微光下但见一个壮观的社会缩影;凉扇轻轻摇叹,管领多少轻烟旧事,有些面孔不见了,有些熟人消失了,就是这样一条弄堂除了饱含浓重,历史,还有无可名壮的人生感喟。宁儿很熟练地将独坐灯下的八旬老妪、扯闲的四邻、垃圾阿婆以及那年事不永的大龙揉进一束平凡的目光中,让你感觉在任何一个人物身上都能在生活中遇到并轻易的揭示其最本质的东西。文章丝毫不强加于人,很自然的进入所组合的影子里去,并被她融铸的世境所震撼,领悟什么叫“寒霜风雪”,什么是少式真纯,何以成熟坚强!
绣夏夜里的记忆,也让我感同身受!譬如大龙母亲孤单而玄思的目光,能言善道的弄堂女人,拾荒婆一声道义的慰语以及紧跟其后不曾被寒峭收走的同情。老人打小看宁儿长大,举手投足,盖拾进她的脑间,当你香行闪现,自然用不着看你“充满今昔之感的脸”。弄堂里的故事呀,有人在梦里为你暗泪偷零--“阿婆,我常梦见大龙哥哥”;“没有人发觉我的忧伤”,莫见“几次冰砖”“一对红蝴蝶结”简单,可以想知,当年生活在“格子”里的人,只有孩子,也只有孩子才有那份纯真和欢愉聊以珍藏,曾宁生于斯,长于斯,拥挤的弄堂是她生活的一部份,至少今天仍在滋养她的心灵,今天弄堂里的孩子多么渴望和热爱你现在的生活,多想挣脱那暗得足以扔下一座山也了无声息的城市背影!
文章读到这我有理由相信,当一个人大忧大惧之后反而不惧怕死去,也没有空闲留意自己的衰老,长寿的意义对于这位痛彻心肺的老母亲就只能在流水梦游似的哀念当中,老人昏愦却不会用生死来支配余生,这样的母爱还会在孤影中延续,直至筋疲力尽、心劲全无
那盏凭以“维持小家子气的路灯”还亮,仰望静谧的夜空,星光慵懒得让人找不到一丝慰藉!文章在空际中落笔自有尘观大千之慨,这人呀多象一只蛾一个个深锁其中。
2005年7月20日刊载于《美华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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