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案难,难于上青天

—《侨办新宁铁路沧桑录》第三章

刘子毅


(一)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四月,天地灰蒙蒙,没风没雨,气压低,温度高,到处都是水汽,墙上地下都淌水,空气似乎凝固了。这是南方特有的黄梅季节。
在这个闷得使人窒息的鬼天气里,桂水升堂村的习劳山房内,侨办新宁铁路筹办处负责人余灼,更是气闷得拍案怒骂:“这立案工作,才跨进县里第一道门槛,就被卡住了,往后省里商务局、两广总督、北京商部、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等等,这一道道关卡,我们将怎么通过,难道还要关云长再生,过五关斩六将不成!”
原来,当陈宜禧在海外招股时,余灼同时在国内也进行铁路的立案工作。他将新宁铁路筹办之宗旨及经过,附上章程图说,具文禀请新宁县知县转奏立案。岂料知县陈益心怀鬼胎,却采取偷龙转凤的卑劣手法,背着全县绅商,另行拟订一份由县官倡办的章程,上报两广总督,妄图把筹办铁路的大权据为己有。那些当官的听说陈宜禧很快筹了一笔巨款──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元,都把筹办新宁铁路视为升官发财之道,纷纷象饿狼似的紧紧盯住这块肥肉,眼睛红得发绿,射出一束束贪婪攫取的凶光。
正在余灼生气的当儿,忽报贵客来访。他只好暂压怒火,整装迎出门外。只见八人抬的大轿里,走下一位身穿长袍马褂的老年长者,拄着包金嵌玉的龙头拐杖,由家丁搀扶着,颤巍巍地向他走来。
余灼连忙拱手作揖:“云眉伯屈驾山庄,小侄有失远迎,请恕罪!”
这云眉伯似乎是第一次才到此地,一切都感新鲜。举目四望,但见这傍山开辟的庄园,四周斑竹环抱,门口有两株连理的三角梅,扎就一个天然的月洞门,门上横匾写着“半耕园”三个字。园内遍植瓜果蔬菜,绿树丛丛
,藤蔓缠绕,红花朵朵,清香扑鼻,景致极佳。园中有石灰批挡之泥屋两座,各有正厅及天井一处,厢房两间,主人自题“习劳山房”字样之额幅,横挂于两泥屋的门楣上,更显得庄园简朴小巧,典雅脱俗。
老者看罢笑道:“贤侄,此乃世外桃源,怪不得你连官也不做,躲到此地,终日琴棋书画,贪杯恋盏,自得逍遥了。”
余灼躬身道:“小侄不敢,因嫌官场无聊,才结庐山村,好为桑梓多办点实事,未曾游手好闲。”
余灼说的是实话。他生于道光二十一年,现年六十有五。自幼聪颖好学,才华出众,曾考取了贡生,官拜广西试用州同。如今村中广场用作保护耸天旗竿的四个石硖,正是他当年取得功名与官职、地位显赫的历史佐证。然而余灼不满于清朝官府的腐败,不久即辞官归里,与地方绅商兴办实业。如筹建了西宁市,计有东华街、南昌街、中和街、北盛街和西荣街等五条主要街道,又修建了城区连接郊区的通济桥及桂水桥;还成立了百子会、益城会、报馆堂等慈善机构及文化团体,为乡亲做了大量好事。其声名远比取得功名与官职时还要显赫,蜚震遐迩。
虽说是隐归山林,躬耕陇亩,实则也如南阳之诸葛那样忧国忧民,随时准备献身社会。所以当陈宜禧来谒习劳山房,商谈筹筑新宁铁路之事时,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一拍即合。股东们公推,陈宜禧为总理,余灼为副总理。两人
肩负重任,分工奔走。此刻,他正为陈益侵权之事而忧心如焚。
云眉伯坐下,饮过香茶,安慰他道:“贤侄,这个七品芝麻官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成不了气候。既无资股,又不懂技术,拟就的章程也空洞无物,经不起推敲。你伯父供职商务局,忝居提调之位,凡属铁路立案之事,均经老夫亲手处理,陈益的呈文,老夫早已驳回。”说罢,给余灼一份他亲笔驳回的抄件。
余灼看后大喜,对云眉伯自是感激不尽。
云眉伯得意洋洋道:“好事好到底,帮人帮到彻。新宁铁路牵涉全县大局,凡事均需慎重考虑。对贤侄当副总理,老夫并无异议,惟陈宜禧当总理则欠妥了。他长期身居海外包揽铁路工程,对国内事体,不甚了了,专职搞工程技术尚可滥竽充数,至于用人理财等企业管理大权,依老夫管见,还需另请高明。”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听他此等口气,余灼心中有数,但故意试探,郑重问道:“请问云眉伯,谁可胜此重任?”
老者呷口香茶,清清喉咙,大言不惭道:“事关大局,老夫当仁不让。廉颇虽老,饭量犹佳。积数十年为官之经验,做个小小铁路总理,实乃不费吹灰之力。况有贤侄当副手,叔侄配合,更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定能占尽上林春色。”他望着半耕园的灿灿红花,布满老人斑的脸上也泛起了兴奋的红晕。
的确,老者资历颇深。他叫余乾耀,号云眉,新宁县获海人,现年七十有五了。他科名早,咸丰年间即中举。曾任过领事参赞等职,出使过日本、印度、暹罗、澳大利亚等国,凡十五年。回国后又做过浙江玉环厅同知、乍浦海防同知等地方官。后告老还乡,仍不甘寂寞,又继任广东商务局提调,官从四品。虽说商务局的总办乃局里的第一把手,其实是挂名享清福的官。提调才总揽实权,局里事无大细均由他经管。既有权又有势。所以尽管他已年逾古稀,老态龙锺,说话下颔打颤,举手投足都不方便,但仍不退位。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他必须在退位之前,捞个满钵满盘。没想到如今从天外飞来新宁铁路这块肥肉,他轻易又从陈益手中夺了过来,当然紧咬不放。在小小的新宁县,他这个从四品的官阶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对曾从六品官的余灼,他一贯视为晚辈;对用钱捐官,即使有二品花翎顶戴的陈宜禧,更是看作一介商贾,不在话下。所以他处处倚老卖老,目空一切。
余灼不买他的帐,直言道:“云眉伯,此举不妥。伯父未曾伙同招股,亦未估测工程,对铁路无功而受禄,岂非名不正言不顺吗!”
余乾耀下颔抖动着:“我乃朝廷钦定四品大官,全县排头之名绅,可谓德高望重,对乡里大业,自有监督之责;对铁路总理一职自有分理之权,此乃顺理成章之事”他把从四品的官阶说成四品,正如一般把副职的官,称成正职,似乎这样更响亮动听。
余灼不对他作正面驳斥,只道:“陈宜禧在美操路矿业四十余年,不但精通工程技术,且有丰富之管理经验。如承包北太平洋铁路建筑工程,管理上千人队伍,头头是道,有条不紊,曾为铁路公司总理希尔大加赞赏。况又是美西侨领,常出入朝廷驻美领事馆、大使馆,为排华惨案与美国当局打官司,替侨胞雪耻申冤;在侨胞内部又常排难解纷,人呼及时雨,又称鲁仲连,深受众望。云眉伯欲取而代之,海外股东肯定不服。”
余乾耀不听所劝,固执己见,又道:“老夫亦是为家乡着想呵!在商务局多年,对铁路事务颇有心得,你拟的筑路小序尚说得透彻,唯章程九条过于简略,老夫已另拟《新宁铁路有限公司详细章程》二十二条,并已约请十多位本县绅商签了名,以此即可具文申报两广总督,转呈北京商部立案。老夫与总督公务往还,颇为熟络,美言几句,上呈下达,易如探囊取物。那立案之事,自当指日可待。若汝辈去做,衙门幽深如海,关卡重重,恐延误大事,一年两载亦难成正果。来,贤侄就在上面签个名。”
余灼接过章程细看,没有什么新鲜玩艺,不过利用职权之便,把各铁路局的条文,东凑西拼,搞个大杂烩而已。正欲反诘,那余乾耀便凑过脸来,贴着他耳朵悄声道:“贤侄,伯父主要为你着想,为余族着想呀,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伯父老了,能做几天,这总理宝座迟早还不是你的。贤侄做了总理,我们余族祠堂的门楣也增添光彩啊!”
余灼斩钉截铁地说:“云眉伯,小侄只做实事,不慕虚名,签字等事,恕难从命。”
余乾耀被顶撞得下不了台,气得连连呛咳,家丁又是捶背,又是喂药,然后扶上大轿,高举灯笼火把,前呼后拥,离开山庄。
势大压死蚁。余乾耀没有就此罢休,他又利用余姓族长的权势,继续对余灼软硬兼施。照他看来,在他与陈宜禧争夺总理宝座的天平上,余灼是个重要的筹码,因为对国内异常复杂的情况毫不了解的陈宜禧,若无余灼辅助,根本成不了大业,如果余灼倒向他这边,他自然就稳操胜券。为此,他曾又两次邀请余灼到获海望江楼去饮茶,但都遭到余灼的婉言拒绝。于是,一族至尊的余乾耀,终于老羞成怒,要解除余灼的“风采堂(纪念北宋名臣远祖余靖的祠堂)筹建处”副主任之职。
余灼心想,不用他再筹建风采堂,他无所谓。余族自有能人巧匠,他尽可放心。况蓝图已设计好,只待施工罢了。而新宁铁路的筹建工作刚刚开始,离不开他。陈宜禧对国内事体的确不了解,必须他作军师。对此,他决心全力以赴,义无反顾。死后不能入祠风采堂,他也看得很淡泊。他所创建的西宁市,五条主要街道,几百座耸入云端的高楼,鳞次栉比,人称小广州。每座楼房,不就是他的记功碑吗?
他准备早点睡,明早去拜访新昌的知名绅士甄世勋。新昌是新宁县通向江门、广州、澳门、香港的内河重镇,新宁铁路计划从新昌开始修筑,直通三夹海口。既经新昌,就要征得当地名绅的同意。
第二天,余灼带了家丁,坐上小轿,来到新昌城郊的甄家庄。这个庄园有几十间青砖平房,左侧有一座钢筋水泥结构的二层洋楼,门窗及石柱或漆得大红大绿,或铺金贴银,颇为俗气,特别是天台上又添了座古色古香的翼然凉亭,格外刺目。
余灼下了轿,拿了名帖,正欲进门拜访。忽然楼房里放出一条毛色闪闪发光的大狼狗,向他张牙舞爪,汪汪狂吠,猛扑过来。家丁忙用棍子把狼狗吓退。余灼亦后退几步,准备呼喊主人家。他猛抬头见凉亭中,余乾耀正和甄世勋在逗弄着一只羽毛漆黑的海南了哥。仿佛了哥在学着人语:“吃里扒外,滚开,滚开!”余灼求见心切,没有在意,仍高声喊道:“甄世伯,有事求见。”肥头大耳的甄世勋并不理睬,还是逗弄着了哥。了哥又在重复着先前那句话:“吃里扒外,滚开滚开!”余灼这回听清楚了,这话是冲着他来的,原来教了哥学人语来侮辱他。不让余乾耀牵着鼻子走,诚心辅助陈宜禧,就叫吃里扒外,用这带着浓烈封建宗族色彩的粗话来骂人,真卑鄙!他强压着怒火,又去敲响楼房的大门。大门闪开一条缝,三条大狼狗一齐扑上来。家丁打退两条,另一条猛咬着余灼的小腿肚。顷刻间,鲜血淋漓。家丁忙扶他上轿,准备往回走。余灼仍打开轿窗,大声向甄世勋打招呼。只听见肥头大耳的甄世勋懒洋洋地回答:“三埠一水相连,这里任何一个码头都是我的地盘,你别想铁路通过!”
次日,他收到甄世勋的正式书面照会:“铁路有碍水利祠墓,不得自新昌过境,具禀县善后局,请饬移设。”措词蛮横而无理,无措商之余地。
他知道,余乾耀与甄世勋勾结,做了手脚。他心想:才赶走了狐狸陈益,又来了豺狼余乾耀。不怕官,就怕管。余乾耀这个不大不小的商务局提调,恰恰就管着新宁铁路。我要怎样越过他,向两广总督直陈路事呢?这两广总督在处理潮汕铁路一案时,丧权辱国,如今在舆论压力之下,会不会对新宁铁路有所关照呢?他无多大把握。
还是黄梅季节,半耕园的花草树木都笼罩着浓重的水汽,他感到胸口象塞着棉花团似地异常郁闷。

 

(二)


八月,陈宜禧取道香港返回新宁。这次出洋招股,前后半年,共集得股银270多万元,超出原定计划四倍多。对此,陈宜禧踌躇满志,心想凭着这大笔股资,与海外乡亲一呼百应的赤子深情作后盾,国内的奏请立案,准也大功告成。
然而,当余灼把陈益及余乾耀侵权的恶行告诉他,他知道立案工作拖延数月,毫无进展时,不禁大吃了一惊。海外和国内对比竟如此鲜明,真叫人不可思议!他在海外数十年,对国内的官场黑幕又怎能理解呢?虽然他火热的心被重重地泼了一盆冷水,但依然满怀希望地说:“让我当面去找两广总督,催问一下。”他想:凭我这个二品顶戴的盐运使,在海外又是美西侨领,连朝廷的驻美大使、总领事都敬我三分,未必我把海外侨胞被美国工党暴徒迫害的惨状,大家轰轰烈烈认股的爱国热忱详加禀报,这岑春煊会是凉血动物,丝毫无动于衷吗?
于是次日一早,陈宜禧着一身官服,乘一顶双人小轿,带上随从直奔广州而去。
四天后的清晨,陈宜禧那顶绿呢小轿,停在两广总督府衙门的大门前。当时,天色微明,只见大门洞开。两个清兵立于门前左右。那清朝的衙门,一般是天未明开始办事的。陈宜禧下轿,拾级而上,门口的清兵见他穿着官服,又是二品顶戴,也不阻拦,由他进去。进了大门,打听了总督所在,原来是在这里头浓荫深处一座院落。那院子红墙绿瓦,花木扶疏。树上鸟声啾啾,地下疏影横斜,好个清幽去处。到得那里,门房细加盘问:从何处来,是什么身份,要找何人,办什么事等,陈宜禧逐一作复,并递上初见总督时要用的详细履历手本。然后门房让他在一间小屋子里等候,而叫随从站在门外,自己进去禀报。
陈宜禧在那里等候着总督召见,初时,还小心谨慎地在复习见面的礼仪。他正一正缀有孔雀花翎并红顶珠的二品顶戴,理一理白色的高领围脖及脖子上挂下的长串朝珠,抖一抖身穿的蟒袍补褂,手持记着禀事要点的象牙板,学着怎样屈膝跪拜,怎样鞠躬弯腰,还蹬着那高高的厚底宫靴,象踩高跷似地歪歪倒倒迈着八字步。学了许久,实在厌烦,又坐着等候。从日出时分直等到晌午,然而并无回音。问了门房几次,都说总督正忙,让耐心再等。其时正是苦夏时节,午后溽暑难熬。陈宜禧那足足有三十斤重的厚实官服,早已被汗水湿透。既不敢脱下,又无扇子扇凉,浑身似有蚂蚁在咬。此时,连早晨在屋外吱吱啾啾的鸟儿,也不知躲到那里去了,代之而起的是烦人的蝉鸣,而透过这蝉鸣声,隐约间从厢房里传来喊酒令的吆喝声,推牌九的哗啦声。继而是几个人的大声哗笑。陈宜禧侧耳倾听,原来是在谈论一件趣闻:那两广总督岑春煊,听说广西玉林剧团有位丑角叫黑蛮,极会演喜剧,乃传令上调省城来演出,好为他消暑解闷。谁料命令错传,以为黑蛮是官定罪犯。正在台上演戏,也五花大绑,押解上省。害得玉林剧团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黑蛮父母妻儿呼天抢地,大叫冤枉。厢房里的人边说边笑,似乎有的在捧腹喷饭,有的用筷子击碗敲碟。但陈宜禧听了,啼笑皆非,心情更加烦躁。又过了许久,里面复归平静。他猜想,恐怕是督府歇晌的时候到了,大概总督实在太忙,上午拨不出时间接见我,看下午怎样吧。这样一想,心神稍定了些,才觉得饥肠辘辘,便掏出干粮啃起来了。啃得几口,更觉口干舌燥,这门房里又无茶水供给,那里咽得下。只得把干粮重又收好,默默忍耐着。
看着日影渐渐偏西,而总督并未传话召见,陈宜禧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在此酷暑中干熬了一天,早已头昏眼花,差点晕倒在地。他想,凭这番诚意,总督也该召见了吧!况是为民请命,而非为一己之利来求见的呢。然而总督并不吃他这一套,日近黄昏,门房照例来一一打发求见的人:“你老请回吧,今日总督大人无暇,明日请早。”陈宜禧站在那里,往院子里张望着,半晌说不出话。末了,只好叹一口气,拖着疲乏的身子,往外走去。随从赶紧上来搀扶着,出了督府大门,乘轿回客栈去。
第二日,陈宜禧到底不甘心,重又来督府求见。这番学得聪明些了,除带干粮,还带了一葫芦冻水、一把纸扇,免受干渴酷热之苦。然而谁知又是“庭院深深深几许”,连总督大人的影子也没有见着。这还不算,这回连门房的脸色都没那么好看了,爱理不爱理,问而不答,那狗仗人势的倨傲之色,把陈宜禧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两广总督岑春煊为什么架子那么大,陈宜禧两番求见而不得。原来他是慈禧太后面前的大红人。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进犯京津,甘肃布政使岑春煊亲率骑兵二千余人,从兰州长途跋涉,昼夜兼程,来北京勤王,这时通州失陷,两宫西迁,岑率部赶到南口护驾,声言愿为慈禧太后作一“看家的恶犬”。在两宫蒙难之际,天下如云的重臣名将,自觉率部勤王护驾者,仅岑一人而已。因而慈禧太后对他另眼相待。先是派他为前路粮台督办,至两宫回銮之后,又升任为陕西巡抚、山西巡抚。其后又改署四川总督,因血醒镇压四川义和团余部和哥老会会众,深得朝廷赏识。后广西发生民变,朝廷便命他改署两广总督,督办广西军务,镇压反抗民众。随后又命他兼任粤海关监督。为报慈禧太后知遇之恩,岑春煊到广州后,拼命搜刮民脂民膏,又派员“认真整理”海关税务,所得银两供朝廷偿还“庚子赔款”之用。因而深得慈禧太后信任。
这岑春煊,不但杀人如麻,而且生性刻毒,尤善参劾官吏,因他慈眷正隆,朝中几乎没有人不忌惮他的。他的架子更是大到天上,州府通员根本不放在眼里,更不用说象陈宜禧那样用钱捐来的官了。
对陈宜禧筹办铁路的事,以及陈益、余乾耀的先后干扰,余灼对这两人的告状,岑春煊自然是知道的。然而呈文报来,却未见有所报效,这在岑春煊看来,是起码的官场规矩都未晓得,遑论其他。因而呈文一直压在那里,拖延数月,丝毫未动。陈宜禧求见时亦只好吃闭门羹。
陈宜禧不但没有报效总督大人,连门房也没有打点清楚。其实求见总督哪个不奉送门房一封厚厚实实的大红包?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也难怪陈宜禧看不到好脸色了。
然而在陈宜禧这一面,他旅美四十载,才回国来,哪晓得国内贿赂风行,竟到了这个地步!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一番拳拳的报国之意,要面对的却是这般糜烂的官府衙门。
两番无功而返,见不着总督,陈宜禧计无所出,绕室旁徨。这时忽想起有乡绅提过,外务处总办温宗尧,是四品官,新宁同乡,必要时可找找他,晓以乡亲之谊,打通关节。
次日,陈宜禧果真找到了温宗尧。这温宗尧四十左右年纪,早年在香港皇仁书院做过英文教师,与杨衢云等成立了辅仁文学社,主张革新;后又参加唐才常自立军的起义,为革命洒过鲜血;唐才常被清廷杀害之后,温宗尧吓破了胆,乖乖地效忠朝廷,投靠岑春煊,摇身一变,成了新派人物。此时,他带一副金丝眼镜,油头粉面,满脸春风,在他的洋务办公室里接见了陈宜禧。“哈罗,陈老前辈,久仰!久仰!”他既操英语,又夹杂着新宁家乡口音,一面寒暄着,一面把陈宜禧引进屋子,让座上茶,又问了许多家乡的事,颇为热情。陈宜禧说明来意,又道:“修筑新宁铁路是造福乡梓的善事,目下陈某已集股资二百七十余万元,海内外众乡亲都翘首以待,希望能早日立案动工。仁兄高就督府,能否趁便在总督面前美言几句,使能转奏立案。如此,则不但陈某,就是家乡父老也一定感铭不已的。”
“好说!好说!”温宗尧笑容可掬道:“为家乡办事,晚生能不尽力吗?陈老前辈且请放心。我今日就禀报总督大人,促成其事。这样吧,”温宗尧想想又说,“陈老前辈海外锦归,造福乡里,实在是我等楷模,晚生想今晚略备薄酒,接风洗尘,同时议事,不知意下如何?”
陈宜禧这番进省城,受了多少冷落,如今听到这些热辣辣的话,感动得几乎落泪。心想,毕竟是乡亲,血浓于水呀!便满口答应下来。
傍晚,温宗尧穿一身宽松的绉纱便服,在他的东山别墅客厅门口迎着陈宜禧。这客厅清一色的西洋装饰和摆设:淡红色的进口地毯,草绿色的丝绒沙发,精致的红砖壁炉,充满浪漫情调的裸体壁画,照得见人影的大型钢琴,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水晶大吊灯,东西两侧扇起阵阵清风的落地风扇。所有这些都使陈宜禧感到,好似来到老朋友贝克律师的家一样亲切和舒适。
晚宴席上,温宗尧坚持让陈宜禧坐在上座,自己在侧面相陪。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很让他领教了“食在广州”的含蕴。一时饭饱酒足,撤席上茶。陈宜禧虽然饮了几杯酒,头脑并未糊涂。谈着谈着,就自然而然谈到正题上了。
“仁兄,这立案的事,还有告发余乾耀的官司,有劳费心事。不知总督大人的意思如何?”
“好说,好说,总督大人的意思嘛,当然是护着陈老前辈啦,那余乾耀无投资,能办成什么大事!”温宗尧一边用精致的象牙牙签剔着牙缝,一边说:“请用茶,请用茶……这总督大人的意思嘛,是只要陈老前辈能体会本督府的苦心,事情没有办不成的!”
“请仁兄赐教,怎样体会法?”
“本督府所辖之地,海疆辽阔,自道光以还,海事频仍,故而方今之世,海防实乃头等要务。而海防要塞,首推崖门、虎门、磨刀门,不知仁兄对此有何高见?”
陈宜禧听得满头雾水,心想这修铁路如何就关联到海防的事情去了?我章程里也没说要把铁路修到这三门的海边去,竟不知温宗尧卖的什么关子。便说:“仁兄不妨直言。”
“好说,好说。总督大人的意思正在于此。这‘三门’之中,崖门隔古兜山即到我等故乡新宁,倘或洋人兵舰来犯,这铁路必首当其害。故欲修路,必先巩固海防,以绝后患。诚望陈老前辈认捐一个崖门海防同知,以为本督府分忧,则总督大人特加之知,对铁路诸事无不鼎力相助。如此,是陈老前辈之荣耀,亦是我新宁乡亲之大幸矣!”
陈宜禧到这时才算听出一点门道来,心想只要有助于立案,再捐个海防同知亦无大碍。当初自己花三千元捐个监运使,不就是为了便于办铁路吗?沉吟了一会,说道:“承蒙厚爱,陈某理当遵嘱行事,只是不知捐此同知,所需银两多少?”
“总督大人之意……”温宗尧含笑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
温宗尧摇摇头。
既然不是三千,那就是三万了?这涨价也涨得太多了。陈宜禧想。便说:“陈某现手头上并无这样多银两,能否宽容几日,待陈某派人回新宁,即刻命家人拼凑三万元送来。”
“陈老前辈误会了,总督大人所言,不是这个数!”
“什么?三十万?”陈宜禧顿时愕然,“陈某虽旅美多年,却并未发得如许大财,如今就算变卖所有家产,离这个数差得远呢!”
“陈老前辈且稍安勿躁。本督府岂敢让陈老前辈自家破费!”温宗尧把头凑过来低声说:“陈老前辈手中不是掌握着二百七十余万吗?区区三十万算什么?况也是为铁路……”
“不行!”陈宜禧断然地说,“这是股东的血汗钱,血泪钱,一分也不能动!”陈宜禧至此才如梦初醒;总督是借捐官敲诈勒索,作为转奏立案的交换条件。不禁越想越气,霍然而起:“请转告总督大人,要勒索股东的钱,绝对办不到!”
温宗尧靠在沙发椅背,淡然地说:“那么,晚生也就无能为力了。”
陈宜禧拱一拱手,冷冷说道:“多承款待。”言罢,愤然转身而去。
回到寓所,燠热难当,胸口发闷,先前吃下的禾虫,就似茅厕里的蛆一样,在肚子里乱爬。他不禁大口大口呕吐。随之是咳嗽,发热,夜多盗汗。多日奔波劳顿,几番忧愤攻心,陈宜禧到底支持不住,一病不起,客栈顿成羁旅。随从延请郎中,侍候汤药。如此又挨过几日,才勉强支持住可以起身。只是胃口大减,茶饭不思,精神也颇委顿。
一天,饮过汤药,凭窗歇息,闭目养神。忽然随从敲门进来,说:“陈老伯,督府派人送来公文,在楼下等你呢。”
“什么?”陈宜禧一抹双眼转过身来。随从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陈宜禧急忙跟随从下楼。
只见一个着官服的差役在客栈的厅堂等候着。陈宜禧上前,行过礼,那差役说:“总督大人的文书。”说罢递过一封公文。陈宜禧道过谢,急忙拆开来看。不知是因大病初愈,还是因为心情紧张,双手竟有些发抖。只见那张文书,只一行大字,是总督岑春煊亲笔所书:
“无碍田园庐墓始得筑路。”
陈宜禧默念了好几遍,忽然疾声大叫:“平原尽是田园,山野多有庐墓,平原山野都不能通过,难道要我把铁路修到天上不成?!”
 


(三)


总督为难,陈宜禧一筹莫展,只好返回新宁,与余灼商议对策。
“温宗尧可恶,岑春煊更可恶。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百姓的父母官?不如上奏朝廷,历数其劣迹,一旦降旨革职,也为百姓除去一害。不然,将来还不知他们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坑害百姓的事情来。”陈宜禧忿忿地说。
“那岑春煊不是陈益、余乾耀等一般官吏,这慈禧太后眼下第一号红员,哪里参得动他!”余灼摇了摇头,说:“国内不比西洋,凡事有法可循,一有抵牾,即对簿公堂。那倒便利得很。”
“唉!”陈宜禧感叹地说:“国内官府之腐败,办事之难,真是始料不及呀!”
“向来官衙办事,都是人情大于法,而为官者又多是见利忘义,欲壑难填的小人。卑职委是见得太多了!”
“这样说来,立案的事就没有指望了?”
“陈总且放宽心,卑职倒还有一法。”
“有何办法,快说来听听。”陈宜禧精神为之一振。
“听说岑春煊有一心腹幕僚,现署广西布政使,叫张鸣岐的,此人很得岑春煊宠信。若能借张之力,去游说岑春煊,那么立案的事,或者就会有转机。”
“不会又是另一个温宗尧吧?况且张鸣岐远在广西,如何便搬得动他去游说粤督?”
“陈总且莫虑,那张鸣岐于前年岑春煊调署粤督时,曾任总文案,极力襄助岑推行‘新政’,被视为通达时务之俊才,而办铁路乃‘新政’中的要务,张鸣岐必定极力赞成。再说卑职在广西为官十数年,也有不少故交好友,如现任广西臬司冯某,便是卑职旧好。目前,丁忧期满回任,路过新宁,曾到舍下小酌。这找张鸣岐疏通一策,便是他所设议。”
余灼又贴近陈宜禧身边悄声道:“据冯臬司云,这张鸣岐还是个脚踏两只船,输赢都有糖吃的人,他目下又是广西巡抚李经义的贴心幕僚。这李经义与朝廷的首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匡力亲如手足。陈总知道吗?庆亲王之子载振就是商部尚书。如果张鸣岐疏通岑春煊成功,也就算了。假若仍不行,则请张鸣岐通过李经义致函庆亲王,直接由商部转奏皇上及皇太后立案。那么,事情也是有指望的。不过如此弯弯拐拐,问题就复杂得多了。”
“事已至此,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试它一试了。”陈宜禧道,略作思索,又说:“我看,就烦余兄往桂林走一趟吧,这官场的规矩,余兄好歹比我熟络一些。”
“卑职也正是这样想。”余灼说,“卑职此去,少则十天,多则半月,陈总就请暂且宽心将息,待卑职回来再作计议。希望那时好歹弄出个眉目来。”
“好。我是不过黄河心不死!我就不信,这商办铁路会有不许之理!”
七、八天后,余灼到了桂林。安顿下来,他先去拜访冯臬司。那冯臬司乃广东阳江人,当年曾与余灼同以贡生身份入国子监就学,可称是同窗。其后余灼官拜广西全州试用州同,冯某在桂林做文案。因为这段渊源,两人甚是亲密。当时余灼给冯臬司的见面礼,无非是新宁特产,广鲜海货之类,既是知交,自然就不讲客套了。
当晚,冯臬司设家宴款待余灼。席间两人商定,先由冯臬司去疏通张鸣岐的宠妾,让宠妾在枕边先多多美言,再安排同去拜会张鸣岐的时日。冯臬司道:“给宠妾的礼物可不能是一般的。”余灼含笑道:“正是”。言罢,递给冯臬司一只猫眼石戒指。“这是小弟前年赴美考察洋务,在旧金山珠宝店买回的。据云,此是乾隆皇帝送给爱妃的宠物,戴在指上,晚间如猫儿眼珠一样闪闪放光,藉此可细读密藏枕下的情书,可照见跌落地下的绣花针。庚子之役,洋鬼子入宫抢去此宝物,不太识货,又卖了。小弟来桂林前,说尽好话,硬向内人讨来的。”冯臬司玩赏着,只见戒指上的心形宝石,红蓝相杂,毫光闪闪,着实可爱。乃道:“这宝贝是能打通关节,不过也难为嫂夫人了。这张鸣岐也怪,以清廉自命,求见他的人,一律不准当面送礼,只准送束鲜花。这可能吗?嘿,嘿,嘿……”两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了。
第二天黄昏时分,余灼与冯臬司一同前往张府。张府地处伏波山下。那伏波山在漓江之衅,山虽不高,然而拔地而起,峭然兀立,又扼江流之要冲,因而得名。它与西面靖王府内的独秀峰仅一箭之距,又与下游的象鼻山遥遥相望。张鸣岐结宅于此,那亭台楼阁,倚山面水,真可谓占尽灵山秀水之风光了。
“桂林是个好地方,而张府所在,尤其是个好地方啊!”余灼感叹着。
“老兄此番旧地重游,相隔有十余年了吧?是否就宽住几日,待小弟陪伴老兄,重新领略此地的山水风光,如何?”
“不必了,不必了。多承冯兄美意。只怕在下还得赶回新宁复命呢。”
“老兄对公益如此热心,真是可敬可佩!”
两人说着话,不觉来到张府门旁。仆人引入客厅,坐定送茶。余灼举目细看,只见客厅陈设古色古香,门挂五凤齐飞的彩绢宫灯,地铺双龙戏水的层绒地毯,饰壁的是北宋院画,插架的是宣德铜炉,一几一椅,全是酸枝的名手雕工。纱窗外飘来的阵阵丹桂清香,与室内点燃的檀香之味揉和在一起,让人吸了,很有进入洞天福地之感。
才呷了口香茶,那张鸣岐便从书房含笑迎出。余灼乍见之下,一时惊讶十分。原来那张鸣岐年不过三十,一副白面书生模样,风流潇洒异常,竟是从二品的“红顶子”了,真叫人不可思议!
冯臬司上前介绍引见,余灼拱一拱手,道:“拜见张大人。”说着递上一束红黄白三色相间的剑兰,张鸣岐笑着接过递与仆人。
余灼是知道规矩的,主人—尤其是官位比自己高的人──不发问,不能随便说话。落座之后,张鸣岐与冯臬司说过几句闲话,才问他道:“余世伯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余灼拱一拱手,说:“回张大人,在下是想请教办铁路的事。”
“咦。”张鸣岐略一颌首,等余灼往下说。
“在下县里,由旅美华侨陈某倡导,拟造一条商办铁路,曰新宁铁路。以不收洋股,不借洋债,不招洋工为宗旨,以免权利外溢……”
“很好!”张鸣岐接着说:“这办铁路确是于国于民都有利的事。想西洋诸国之强盛,全赖工商业兴旺,而工商业兴旺,又赖交通便利,这交通便利之中,首推铁路。当初庚子役后,两宫回銮,到了张家口,皇太后与皇上便是乘了火车御驾返京。其时太后对办路大员盛宣怀甚为嘉勉,口称便利,一改从前对铁路敬而远之之故态。如今太后倡导‘新政’,铁路诸政,列在其中。至于商办,自愿自力,当无不可……”张鸣岐说到这里,停住了,意思是听余灼讲完再说。
“张大人所言极是,在下甚为受教。只是敝公司铁路章程于上报立案之时,总督大人为流言所蔽,因而批曰:‘无碍田园庐墓始得筑路。’在下与敝公司总理陈某等计无所出,因闻知张大人多才善谋,向为总督大人所倚重,故不远前来请教。如何使敝公司立案申请得以转奏天听,俾铁路能克日动工,是敝新宁乡亲之所厚望也。”
张鸣岐听后,一时沉吟不语。这时冯臬司插言道:“张大人高才斗量,能谋善断,不但为广西中丞大人所倚重,更为两广总督大人所倚重,必能挽狂澜于既倒!”
“如此说来……不过,”张鸣岐慢声说道:“若在章程上报粤督之前,张某必定献议于督宪,使能成其美事。不过既已成议,若再让总督大人收回成命,这个恐怕……张某恐怕不好再献了吧?”
余灼与冯臬司一时面面相觑,又见张鸣岐正抚掌作思索状,不及说话,只好默然。
片刻,张鸣岐拍掌说道:“有了!张某现有一计,包管余世伯可以成事。”
余灼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计将安出。因这张鸣岐虽年纪轻轻,然而却“官情”练达,怕不又是什么推诿之举吧?正这样想着,听张鸣岐又说:
“有个叫王清穆的王大人,是现任商部右丞。前年张某在督府任事,那王大人彼时为户部主稿,与张某颇有公事往来,因此相识,目前王大人赐函张某,曰不日南下考察商务,将到香港勾留数日云云。余世伯可与贵公司总理直往香港,拜见王大人,呈上铁路章程,历陈其详。王大人必会体察汝等苦衷,事乃可成矣。”
“这个……王大人恐怕……”
“余世伯不必担心!这王大人为人谦恭和蔼,凡有相求,必蒙提携,绝无不见之理。此其一也。章程越级递解商部,虽于体制不合,然而事可权宜。此其二也。待彼时王大人斡旋于商部,再由商部与粤督咨商,即可具文转奏,事岂不可成乎?”
“张大人果然高见!余老兄这次可是不虚此行了!哈!”冯臬司道。
“当然,当然。听张大人一席话,在下真是茅塞顿开!敝公司如得以乾坤扭转,全靠张大人指点。”余灼在座中拱一拱手。心想拜会王清穆,请商部转奏立案真不失为一良策。这样就可避开与粤督的矛盾,而由商部去与粤督调解。一旦商部奏准,不怕粤督不依旨而行。这样想着,又说:“如此,不知是否可请张大人赐函,代为引见王大人?”
“可以,可以”。张鸣岐爽快地说,一面吩咐仆人取来文房四宝,即时在客厅里一挥而就,然后用信封装好,递与余灼,一面又告知王清穆在香港下榻的日期与地点。余灼双手接过,见信封上写着:“面呈商部大堂王丹揆大人亲启”的字样,便小心放在衣袋里,起身拱手道:
“今日得张大人大力襄助,是敝公司与敝新宁父老乡亲之大幸,在下深为感激,没齿不忘!”
张鸣岐笑笑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说完端茶送客。
余灼与冯臬司才走到门口,听得张鸣岐在后面说:“张某还有一句话,”二人驻足愕然,只见张鸣岐上前低声道:“此事切勿让粤督岑大人知晓,免生误会。”
“遵命!遵命!”说完二人告辞而去。
出得大门,余灼对冯臬司道:“这张大人果然当得上‘多谋善断,通达时务’这几个字的考语。多蒙冯兄的引见!”
冯臬司笑道:“这猫眼石戒指的破费,值得吧?看来,嫂夫人也为铁路的立案建了大功呀!”
二人相视大笑。
 


(四)


不几日余灼回到新宁,当即把拜会张鸣岐的详细情形告诉陈宜禧。陈宜禧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报请立案之事有了一线生机,忧的是有前次求见岑春煊的前车之鉴,怕这次求见王清穆又会碰钉子,与余灼推求再三,最后陈宜禧说:
“这次我们二人就同赴香港吧!有关官场的规矩礼仪,余兄可提醒我一下,免得又碰钉子。此外,我等除携带铁路章程图说之外,并把有关资料一齐带去,如海内外报载认股的清单及有关报道等,使知我陈某为言不欺也。”
二人不日抵港,在新宁铁路公司香港筹备处安顿了住处后,当晚二人穿戴整齐,即前去拜见王清穆。
到得王清穆行辕门口,余灼上前向门房拱一拱手,说明来意,递上二人名帖,一面从怀中掏出一红包塞到门房手中,悄声问道:“这位兄弟,请教一下,这拜见王大人时,需要报效多少?”门房一笑,道:“我们王大人会客时,从不收受钱财货物。待我禀报之后,你二人直截进去便是了。请稍候。”门房说完入去了。陈宜禧目睹这番情形,心想;原来见官还有这许多蹊跷,亏得余兄如此熟门熟路。不然,还不知会碰上什么钉子呢!正想着,门房转了回来说:“王大人召见,二位请随我进来。”
二人随门房到得客厅去,只见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官员,身着蟒袍补褂,头上二品顶戴,仪态雍容,面目祥和,正在批阅文卷。那客厅的陈设简朴得很,只有几张沙发,两个茶几,一张木桌。门房转身对二人道:“拜见王大人。”陈宜禧随即单膝跪下,道:“职商陈宜禧叩见王大人!”余灼亦如是行了礼。“二位请起!”王清穆和气地说,听得出是浓重的江、浙口音。余灼这时,赶紧趋前,双手递上张鸣岐的信。王清穆接过信,亲切地扬扬手,说:“二位请坐吧!”便拆开信读起来。陈宜禧与余灼坐在一侧,有顷,王清穆抬起头来问:“二位是办铁路的?”
“回王大人,”陈宜禧说,“职商现忝为新宁铁路公司总理,职商余灼为副总理。”
“贵公司是何时成立的?”
“回王大人,职商去岁自美国返乡,与敝县绅商共图公益,因不忖棉薄,倡建铁路,是年六月成立新宁铁路公司。”
“哦,”王清穆点点头,看了一眼张鸣岐的信,又问:“据张大人信上说,陈兄倡办铁路是以不借洋债为宗旨。”
“回王大人,职商愤尔时吾国路权多握外人之手,故于章程中声明,‘不借洋债,不招洋股,不用洋工’,以使利权不致外溢。”
“很好,”王清穆大为赞赏,拍着椅子的扶手,又说:“吾国兴筑铁路,多借外债举办,结果折扣侵渔,路权利权两俱丧失,实足可悲。今陈兄爱国爱乡,自筹资金以创办铁路,实在可敬。不知陈兄收集股资,如今所得多少?”
“王大人过奖。职商自去岁往美属金山各埠及香港等地,劝募华商股份,幸各埠华商及本邑绅商,洞明大义,踊跃附股,统计招集入股的款,共二百七十五万元,其中一百万元存入香港汇丰渣打二银行备用生息,其余用以在美订购机件,已陆续运抵本邑。请王大人明察。”
余灼随即趋前,向王清穆呈上随身带来的铁路章程图说及有关材料。
王清穆随手翻阅了一下,又问了有关施工技术、线路勘探等情况,最后问道:
“如此,何以立案申请未报得本部呢?”
陈宜禧听得此言,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方神情凄然地说:“回王大人,敝公司自去岁拟得章程之后,即呈请有关部门转奏立案,谁知屡屡遇阻。先是敝县邑令陈益,妄图改商办为官办,从中作梗。其后,又有邑绅商务局提调余乾耀别生枝节,争揽公司用人理财之权。然后职商等把详情禀呈粤督,三月余而未有回音。职商计无所出,只得求见粤督幕僚温宗尧,谁知那温宗尧竟以捐官为名,勒索职商股资三十万元。职商婉拒之。粤督因为温宗尧、余乾耀等流言所蒙蔽,卒批示曰:‘无碍田园庐墓始得筑路。’其实无异于不许也。当此之时,职商欲骂无声,欲哭无泪……”
说到这里,陈宜禧一年多来的种种抑郁,一齐涌上心头。又见王清穆细心倾听,神色谦和,索性把话说透彻了:“职商多年在美经营铁路,而思宗邦,一心报国,忠爱之心,皇天可鉴!然而立案申请屡屡无端受挫,海内外股东闻而心寒,纷纷退股。职商两年以来,奔走呼号,心力交瘁,一旦半途而废,还有何面目……”陈宜禧言犹未毕,禁不住老泪纵横,就在座中唏嘘不止。
余灼也在一旁陪着叹息。
“陈兄且暂放宽心。”王清穆过来安慰道:“此事只好慢慢商议。要知道国内办事,往往艰难,得立志坚决,百折不挠才好。”
陈宜禧渐渐收住眼泪,以衣袖抹了抹双眼,叹息一声,道:“职商等辛苦艰难,恳请王大人明察。”
余灼又说:“敝公司章程立案一事,就全仰仗王大人了!”
“陈兄等既然如此热心公益,又具股资、技术等条件,我王某人竭力相助,义不容辞。等查明事情原委,若一切属实,王某人定立即斡旋于商部及粤督,使能迅速转奏请旨,令陈兄早成宏愿,并开商办铁路之风气。”王清穆在室内踱着方步,稍作思索,又道:“这样吧,我先派人查明贵公司股资情形,再去贵邑查明所订购机件及人员组织、线路勘探等状况,再作下一步打算。二位意下如何?”
“如此,真是感激不尽!”陈宜禧与余灼均连声说道。
“那好。”王清穆转头对站在后面的随员说:“请吴先生。”
不一会,一个年二十余岁,书生模样的人出来,俯身问王清穆:“王大人有何吩咐?”
王清穆把陈宜禧二人介绍给这姓吴的后生,然后说:“吴先生是王某人府中西席,去岁自日本留学归来,向来研习西洋经济律例等,颇有心得。如今就派他随二位前往贵邑,查明筑路原委,以备立案。我国第一条民办铁路潮汕铁路出师不利,日本人插了手,王某人对第二条民办铁路新宁铁路寄予厚望。以后就让吴先生留在贵公司协助办理吧,作为吴先生本人亦可躬亲实践,增长见识。”
这吴姓后生向陈宜禧与余灼拱一拱手,道:“敝姓吴,名楚三。日后望二位老前辈多加指教!”
陈宜禧与余灼喜出望外,眉开眼笑地与吴楚三还过礼,又与吴楚三约定往新宁的日期,便起身告辞。
南方秋后的天气,暑热褪尽,寒冻未至,是一年中最惬人意的时节。陈宜禧与余灼出得大门,迎着维多利亚港湾吹来的清凉海风,登上有轨电车,看着沿街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听着悠扬轻快的广东音乐《平湖秋月》,心情感到特别的舒适。
 


(五)


吴楚三办事果然雷厉风行。不到十日,陈宜禧便接到岑春煊亲自接见他的通知,他想,一定是商部已来公文与粤督咨商,立案有了眉目。于是,他又身穿官服,披挂整齐,兴冲冲地三进总督府。
岑春煊接见陈宜禧是在会议厅,而不在会客室。这会议厅好似课堂,前面摆一高高的讲坛,下面是排排听讲者的椅子。主持者端坐讲坛正后方,在上面发号施令,我讲你听,我令你行,不容置问,不可抗拒。也象个法庭,主持者象法官,对下面的犯人进行审问宣判,你没有申述辩驳的权利。如今岑春煊傲慢得很,坐在上方随意翻弄几下商部来的公文,看也不看在下面跪拜作揖的陈宜禧,从鼻子里哼出嗡嗡的声音,问道:
“你就是陈宜禧吗?”
“回督宪大人,职商正是。”
“余乾耀告发你,未经皇上及皇太后批准,未经本督同意,就擅自招股,自行勘测,是不按商律办事。如今,你又越过本督,直通商部,可知这是不合官场规矩吗?唔!”
“回督宪大人,职商办事心切,盼铁路早日动工,惟望谅察。”
“本督向以宽大为怀,自不计较。然修筑铁路非同儿戏,你虽有二百多万股资,若不掌握工程技术及管理艺术,亦断然修不成。本督问你,你是美国那所大学毕业的?”
“职商在美国不曾念大学,只在新宁乡间念过小学。”陈宜禧心里一怔,照实回答。
岑春煊哈哈大笑:“小学生也想当总理、总工程师,岂非天大笑话!怪不得你叫陈宜禧,哈哈,真是儿戏!真是儿戏!”广东话里,“宜禧”与“儿戏”同音,岑春煊当面取笑侮辱他。
陈宜禧早有思想准备,强忍怒火回答道:“回督宪大人,职商虽未进过铁路专门学校,但在美国办铁路四十年,有较丰富的实践经验。这里有承包修建中太平洋铁路的证书,有承包修筑北太平洋铁路的证书,有承包修筑西雅图有轨电车线路的证书,还有北太平洋铁路公司总经理希尔给职商的嘉奖令,有美国内华达州、华盛顿州、加里福尼亚州的州政府颁发给职商的奖状,有华盛顿州的州务卿证明上述资格属实的公证书,有西雅图著名律师贝克证明上述资格属实的公证书,又有西雅图商会聘请职商为永久性荣誉会员的证书。以上证件,呈请大人审阅。”说罢,两手捧上大堆证件。
岑春煊冷冷地瞧了一眼,因为全是洋文,他根本看不懂,便推给旁边的外务处总办温宗尧去翻阅。温宗尧逐件看过后,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不行!”岑春煊板起面孔说:“所有证件只能说明你顶多具有技工水平,而新宁铁路的总指挥应该是工程师──高级工程师。你知道吗?我国第一条民办铁路潮汕铁路,华侨有股资,但无技术,还不是请了二十五名日本工程师吗?我国自己修筑的京张铁路,总工程师詹天佑可是美国耶鲁大学毕业的呀!”
“北太平洋铁路公司总经理希尔说,职商掌握的知识和技能远远超过毕业于铁路学院的工程师。”陈宜禧据理力争。
“那末,有美国哪所大学授予你名誉博士、名誉硕士,或者起码是名誉学士的头衔吗?”岑春煊冷笑着追问。
“没有,但西雅图商会授予我永久性名誉会员的称号,这是对我修筑铁路以及帮助西雅图完成市政建设之一系列功绩的充分肯定。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享有这个荣誉,只有那些有突出贡献者才配戴上这顶桂冠。至今为止,职商是取得此殊荣的唯一中国人。故此,众人推荐职商当西雅图的中国总领事……”
“口讲无凭,”岑春煊不愿意再听下去,扬扬手道:“把你的证件留下,我们的外务处要验证,要到美国去作一番调查。不过,依本督看来,你该有自知之明……”说罢,鼻孔朝天,昂首退出会场,象给陈宜禧下了判决书。
这里温宗尧走近陈宜禧身边,笑嘻嘻地说:“对不起,老前辈,公事公办,请交验证费。每份证件三千元,十分证件,共三万元。立案准与不准,验证费一律不退。”
陈宜禧气得咬破了舌尖,满嘴鲜血。这明明又是勒索,巧立名目向老百姓要钱,真叫人无法忍受。但他不再直接顶撞,余灼教他,凡事多想点变通办法。于是他平静地说:“对不起,温总办,我没有带钱来,明天再交吧;而且,证件没有副本,我想影印儿份,随后交来。”
温宗尧依然嘻嘻笑着:“同乡嘛,好说,好说!”
陈宜禧回到新宁,把满腹委屈向余灼倾诉。余灼道:“官场的黑暗,非你我所能想象。这岑春煊连商部也不放在眼里,公开抗拒,这里头大有文章。看来要施行第二套方案,得写信给冯臬司,请他再找一趟张鸣岐,由张鸣岐以广西巡抚李经义的名义,去函给庆亲王奕匡力,由庆亲王催促商部,直接转奏皇上及皇太后立案,不必再征询岑春煊的意见了。”
陈宜禧道:“只好如此。”
余灼略一沉思,又道:“不如先征求吴秘书的意见。”铁路公司已任命王清穆派来的后生吴楚三为总秘书,十分器重。“卑职看来,此后生聪明精干,对官场内幕更了如指掌,定会想出好主意来。右丞王大人派他来协助公司,就是有这个意思。”
吴楚三不一会就来了,他直言道:“余世伯所言极是,对岑春煊不能再抱什么希望,只能由商部直接转奏立案。但对这个岑春煊不能放过,一定要抓住他的把柄,打击他的嚣张气焰。这工作非你我所能做,必须由庆亲王奕匡力来出面。庆亲王是我们立案能否胜利的关键人物。”
余灼问:“何也,请吴先生赐言。”
吴楚三道:“其一,他与岑春煊都是太后跟前的红人,相互争宠,都搜罗对方的材料,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如今,庆亲王又与袁世凯勾结,势力更大,恨不得立即就吞掉了岑春煊。岑春煊对新宁铁路的立案工作如此消极,又两次敲诈勒索,这不是有意对抗太后所推行的‘新政’吗?把这些材料直接写信告诉庆亲王,庆亲王正是求之不得。他必会亲自出面来过问新宁铁路立案之事,既可在太后面前邀功,又可弹劾了政敌岑春煊,真是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其二,他就是商部尚书戴振的老子,由他来督促商部即时转奏立案,比谁的效力都来得快。”
余灼道:“听说这戴振常出国考察,常涉足花丛柳巷,不问公务,会不会误事?”
吴楚三道:“所传皆属实,但只要由庆亲王来催促,保准不误事。”
陈宜禧道:“可否由吴先生修书一封,直接给庆亲王奕匡力?”
吴楚三道:“不妥。小小秘书,人微言轻,未必引起重视。再者,我本王大人之秘书,王大人在商部,排在尚书、左侍郎、右侍郎、左丞之后,居第五位。我修书,别人误以为是王大人授意,虽不是弹劾商部前四位要员,但总应避嫌。余世伯刚才说由张鸣岐以广西巡抚李经义之名义修书给庆亲王奕匡力则甚好。一则他们是一派人物,二则李经义官位显赫,庆亲王接书必然倍加重视,立即办理。”
余灼道:“那我即修书给冯臬司。”
吴楚三又道:“还要由美国方面做做工作。最近出使美国的大臣梁诚,与王大人颇有书信往来,对推行‘新政’颇热心。两位世伯可电请美国华侨,请求梁诚直接过问新宁铁路立案之事,由他直接致函商部,再致函庆亲王奕匡力,则事半而功倍矣。至于陈世伯在美国之技术经历,过去几任总领事及大使如黄遵宪、张荫桓、伍廷芳等均熟知,华盛顿我大使馆、三藩市我总领事馆均有档可查,只要请梁诚大使致函商部,证明一切属实,便可生效,以此亦可堵住岑春煊这条恶狗的嘴巴,不必把证件寄来寄去,图费时日及邮资。”
陈宜禧及余灼听后大喜。看吴楚三年纪轻轻,对官场的黑幕及行事之途径,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实在是令人佩服,都道王清穆大人派来了得力助手,对新宁铁路今后的发展大有裨益。
吴楚三又谦虚地说:“小的放肆,在两位世伯面前乱说一通,不敢作最后决定,可否我等三人一同去一趟上海,请王大人酌定,如何?”
于是三人同到上海。吴楚三在王清穆面前竭力盛赞陈宜禧之才能,他道:“陈总办虽未进过铁路学堂,然而在金山各埠承办铁路四十余年,领有建路执照,此皆美国官方所准。如果没有真知灼见,又怎能贸然承担路事!力学与躬践,意会与亲知,两义比较,其理易明。岑春煊抓住学历问题来刁难,实乃庸人自扰,不值一驳!”
王清穆完全同意三人所议,着其立即行事。但他本人太忙,要筹办商会,要筹办沪杭甬铁路,不能即返北京,仍留上海公干。
原来商部乃晚清新创立的一个部。当时大清国迭经内忧外患,积弱之势日显。成立商部,意欲学欧美,重实业,图振作,挽危局。这也是慈禧太后所谓“新政”的一项措施。
王清穆在商部虽排行第五,是第四副部长,却是清朝难得的尚清廉、务实干的官员。那官场的通病往往是,有些人忙死,有些人闲死,而且越是高官厚禄,越是草包,常常是官小的才属有真才实学的顶梁柱。那商部也不例外。
那商部尚书载振,系庆亲王奕匡力之子。庆亲王乃慈禧的第一号红人,官居高位,为军机大臣兼外务部总理大臣,执掌朝纲。子以父贵,载振曾封镇国将军及贝子衔。商部一成立,即当第一把手。但振贝子是公子哥儿,年不过三十,当部长只挂个名儿,不理实务。最喜两件事,一是出国考察,公费旅游,看尽名山秀水,搜尽奇珍异宝,任意挥霍公家钱财。当年他与四大臣出国考察,经天津火车站,被维新党放了一颗炸弹,差点丧命。其余四大臣怯而却步,振贝子却不为所惧,雅兴不改。第二件乐事是性喜冶游,常涉足花丛柳巷,寻觅倾国倾城,利用权势,夺为己有,藏之金屋。曾宠妓女谢珊珊,招至东城余园侑酒,为珊珊傅粉调脂。又与珊珊等一班名妓演出全套京剧《西厢记》,他饰张生,珊珊饰莺莺,为另一贝子祝寿,名轰京师妓馆。此事为庆亲王的政敌岑春煊抓住了把柄,令好友御史张某专折上奏,告振贝子丧失大臣体面。庆亲王也脸上无光,故作高姿态,下令封闭南城妓馆,尽驱诸妓出京。一时莺莺燕燕,纷纷逃避,也算是红粉小劫。然而,这些不过是官样文章,那些公子哥儿,包括假道学先生们,哪里耐得住春宵寂寞!不久又故态复萌,美人佳丽复集旧部。这佳丽中,有个叫杨翠喜的,破瓜年纪,妩媚动人,天生一副好歌喉,专演花旦戏,登台一唱,满场喝采,名振京都。振贝子亲往赏鉴,一见倾心。因有以往的丑闻,又不敢太放肆。这事被黑龙江道员段芝贵闻知,竟把翠喜赎出歌楼,充为侍婢,献进相府。喜得振贝子心花怒放,忙替段芝贵运动一个署抚缺,报他厚德。这些官场轶闻,一时又把京师闹得沸沸扬扬。岑春煊哪里肯放过,又令他的好友心腹,在太后面前参了庆亲王父子一本。谓相府私纳歌妓,徇私枉法,不但事关振贝子,亦关系到老头子庆亲王。庆亲王是王亲国戚,哪里怕你汉官岑春煊!于是官官相卫,以醇亲王载沣为首组成的调查组,都为振贝子父子开脱,只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字,做了回话手本。两父子便逍遥法外,岑春煊等人还多了个谎奏罪名。这庆亲王更是记恨在心,正寻机对岑春煊报复。那新宁铁路的立案问题,正好是根实实贴贴回报他的钢鞭。
一天清早,在振贝子香气四溢的卧房里。振贝子刚刚酒醒,与美人翠喜在红绡帐里正相拥相抱,胶成一团,难解难分。不料老头子庆亲王几声敲门,便直闯进来,把一对交颈鸳鸯的好事拆散,正是大煞风景。
那老头子也倚老卖老,拉开红绡帐喝道:“畜生,尽日寻花问柳,误了大事,还不快给老子起来!”
两个小冤家还光着身子,那翠喜尖叫一声,扭转脸,忙用鸭绒被紧裹着胴体。振贝子硬是被老父拖下床来,赤条条地站在老父跟前。
他也不红脸,搓搓眼睛,打着呵欠,嬉皮涎脸道:“黎明的觉,半路的妻,羊肉饺子清炖鸡,还没受用够呢,就叫孩儿起来干什么!”
庆亲王喝道:“少贫嘴,快穿上衣服,随我来!”
振贝子边穿衣服边道:“父王有何吩咐,孩儿照办就是了,忙什么!”
庆亲王气得脖子上冒青筋,又喝道:“岑春煊都站在咱们头上拉屎了,你还说忙什么!都是你惹下的风流债、桃色新闻,他那一班人马尽抓住这些弹劾老子。儿子闯了祸,还要老子给你揩屁股!”说罢,狠狠地往振贝子膘肥肉厚的光屁股上啪啪打了几巴掌。
振贝子不敢顶撞,低头道:“孩儿知罪,父王有话尽管说。”
于是庆亲王把新宁铁路的事说了一遍,振贝子松了一口气,道:“孩儿以为是什么大事,一条小小的铁路,也值得惊动父王吗?”
庆亲王又恼怒起来了,扯着振贝子的耳朵:“你晓得什么!岑春煊是老子的政敌,要抓住这个问题,奏他一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振贝子搔搔耳朵,依然满不在乎地道:“其实孩儿不在,父王也可以叫左、右侍郎转奏新宁铁路立案之事嘛,何必一定叫我!”
庆亲王又打了振贝子一耳光:“你还是不是我的儿子,有些机密,叫其他人知道好吗?特别是一些汉官!”
振贝子不敢再说话了,乖乖地随着庆亲王去到商部办公楼。
他懒洋洋地翻阅王清穆报上来的有关新宁铁路的文案,轻声念道:
“伏念路政为近今要图,内地商力薄弱,每难兴办。该商在美国包办路工,垂数十年,深知利弊,为金山各埠华商所信服。今兹眷念祖国,竭意组织此举,殊堪嘉尚。查阅报纸所载,华商认股清单,籍贯厘然,并无洋股在内。港埠诸商,亦颇知颠末,均谓以本邑之人,办本邑之路,招外埠商股,开内地风气,其事至为稳妥。倘使中途废弃,嗣后内地各省,更何能招集商股开设各项公司?关系全局,实非浅鲜。为此遂请电催粤督克日声复,以便具奏。乞察核,准行。”
振贝子念罢,提笔就批:“电催粤督声复”。
庆亲王在旁又喝道:“岑春煊已经复电了,谓陈宜禧无大学文凭,不宜办铁路。”
“那孩儿怎么批?”
“看大使梁诚来电!”庆亲王递给他一封从华盛顿拍来的电报,上写道:“陈宜禧筹办新宁铁路,苦心经营,募集巨款,确有把握,应责成专办。”并附有对陈宜禧技术资历十份证件认可的证明。
庆亲王道:“不要再理会岑春煊,立即写呈文上奏皇上及太后。”
振贝子命令左、右侍郎道:“你们照办吧。我坐在这里,等着签名盖章。”
不一会,奏章写就,振贝子念道:“臣等伏查该职商陈宜禧请办新宁铁路,自行修筑,洵足创开风气,保全利权,于路政商务均有裨益。合无仰恳天恩,俯准立案,以重路务。恭候命下,当经臣等将原订章程,详加核定,饬令迅速勘办。一面咨行两广督臣饬于路线所经之处,由该管地方官切实保护。并出示劝导乡民,俾无阻挠,庶几易于施工。俟全路工竣,应照章奏请奖励,以资观感。”
几天后,懿旨下达商部准行。商部即赍送粤督,并劝其遵旨而行。
那岑春煊到底是汉官,岂是王亲国戚庆亲王的对手!他已风闻庆亲王插手了新宁铁路的立案问题,并与袁世凯勾结,利用此作文章,在太后面前参他一本,把他排挤出遍地金银的两广,而调往山寒水瘦的云贵高原,又由他旧日的心腹幕僚张鸣岐来取代他两广总督的位置,他真是气得口吐鲜血。心想: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必须立即上京,面见太后,为自己申辩。再抓住新宁铁路不放,实在也捞不到什么油水。只好一边暗自叹气,一边传召陈宜禧等前来督府接旨。
陈宜禧听说接旨,与余灼昼夜兼程赶到广州。跪在督府大堂中,恭听钦差宣旨道:
“商部奏职商陈宜禧等为办新宁铁路申请立案折,旨曰……”
陈宜禧与余灼一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屏息静听,紧张得汗流满面。
“‘如所议行。钦此。’谢恩!”
陈宜禧反复默念:“如所议行”这几个字,然而脑中竟一片空白,仍愣愣地跪着。余灼赶紧从旁推他一把,他才猛然醒悟,连连磕头喊道:“谢皇太后慈恩!谢皇上圣恩!”喊罢,就伏在地上,泪如泉涌,竟不能起。为“如所议行”四个字,他足足奔波劳碌了一年多,中间尝过多少辛酸苦楚!这四个字,何止字字千金!
“接铃记!”钦差又一声令下。
余灼连忙扶起陈宜禧趋前接过钦差手中的一枚金光闪闪的铜章。这是朝廷颁发的印鉴,只见上面刻着“商办新宁铁路公司铃记”几个篆体的字样。陈宜禧捧着,象捧着十世单传的婴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老泪纵横的脸上,才现出一丝微笑。
时为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正月二十八日,距懿旨下达的正月二十一日,仅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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