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学

关榆林

 

 

  一切都懒洋洋。

  晨光是早早出来了,越过江边茂盛的榕树树顶,印在水磨石米的墙壁上,慢吞吞的攀爬着。江水淌得不紧不慢,江边打太极的老人一样的磨洋工一般。

  这阳光!阿东嘟哝着。他一下楼就被并不耀眼的晨光照个正着,迫得他眯缝起双眼。他跨过一步,晨光便照不到他了。这沿江路的岔路口,过去是他爸爸的地盘,现在是他的地盘。靠墙堆着两大捆破烂的自行车轮胎,那是无人想着偷的,可以放心放在那里过夜;一个上了锁的高一脚低一脚的旧杂木箱也倚墙站着,里面放着不值钱的修车工具和零件,一般来说,缺钱的人也不会打它的主意;至于那张脱皮露骨的破沙发,更加不会有人会去搬走它。阿东不用检查,开了木箱的锁,从里掏出几盘黑不溜秋的新旧混杂的零件工具,算是摆好摊档,单等客人上门。

  啊哈!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真舒服。一时未有人来修车,他坐到了沙发上。他衣服的本色是灰色,现在变成了黑灰色,就算抹净积一夜灰尘的沙发,也不会叫人发现有什么不妥。路口的顶端,贴着他自行车修理档的是祥叔的报纸摊,早已开档,不时有人来买昨晚的晚报。

  啊哈!又一个哈欠。

  还是没人来。阿东一欠身站起,弯腰从箱底拖出一纸盒旧自行车旧气咀,那是客人换气咀时攒下来的。他的手跟那些黑黑的气咀颜色差不多,黑的油污已渗入他手上所有的皱褶里指甲里,怎努力也洗不掉。他再蹲下,顺手扯过一只空纸盒,一声不吭,将还能用的气咀扔进空纸盒。

  今晚市会堂有演出,晚报怎没登?有买报的说。

  阿东想笑。区区县级市的演出,省报登个屁。他没笑出,甚至连头也没抬。

  听说今晚重金请省里很有名的歌手助兴。祥叔的声音。

  听说歌手还是本地人呢。又是那个买报人在说。

  往后的话就再没往阿东的耳里装。歌星歌手什么的还不是跟他修车一样,只是一种挣钱的行当?如果他的心思慢慢地转移到挑拣气咀上,一心一意地挑。

  呼--。一阵风刮到面前。

  阿东半抬头。三个簇新的轮胎变戏法般一字摆在他面前。胎面特阔,胎纹特深,一看便知是最新款的赛车。还闻到几种稀有的味道,都是幽幽的,不浓,却耐闻。不用看也知道,来者非富则贵。

  阿东!有人叫他。声音怪熟的,记不清是在哪听过。

  我都说他在老地方。这声音也不生。

  真的还在这里!是女声,柔柔的,很好听。

  是她吗?这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是她!他迅速抬起头。不错,是她,婷婷。四年没见她了。可他眼内的火焰马上熄灭。对方的眼里没有轻蔑,却充满惊讶。

  阿东,装什么,不认得我们了?这个阿力永远是口没遮拦。

  化了灰也认得你们。阿东站起。同班高中三年,哪会说忘就忘。毕业后他们都去了省城,阿文读自费大学,婷婷是考上的,阿力却是去闯世界。四年不见,都长大成人,婷婷更是出落得模特一般,让他不敢多看一眼。听说婷婷去了省城电视台,阿力当了什么公司的歌手,阿文则跟着他混饭吃。

  你就在这里呆了四年?婷婷眼里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他不呆在这里能去哪里?阿力这鬼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是呀,我能去哪里。阿东苦笑着。阿文见状,上前拍拍他的肩,算是安慰他。

  爸爸不知什么时候下来的,就站在阿东背后,他居然不知晓。

  原来是你们,好久没见你们来了。爸爸开了口。大家吃了一惊。爸爸真的很瘦,听说他有好几种病,脸色很差,精神也不好。这句话他是强打精神说的,虽然脸上有笑容,但看得出,笑得不从容。可他看见儿子的同学来了高兴是真的。这几个同学他都认得,阿东读书时他们就常来档口坐。那时他修车,阿东在旁给他们讲解数学难题,他听着,修车也修得轻松,不觉得累。尤其当中的婷婷他更熟悉,因为她上过他家吃过几次饭。那个叫阿力的他印象也深,每次阿东都要向他多讲两遍,有时候还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明白了,婷婷常骂他是大蕃薯。

  叔叔。众人见来了阿东爸爸,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你们个个读大学出来,真好。爸爸还笑着。我就没用,身体不好,做不了工,供不起阿东读书,还要他接手修车养家。

  爸,你去散步吧。阿东说。

  好,好。爸爸却没动,扭头看着婷婷。婷婷,上去家里坐吗?

  不啦。婷婷脸一红。我们还要陪阿力去郊游呢。

  你们是回来玩的呀?爸爸问。

 

  不哩。婷婷说。阿力回来演出,我们跟着回来助兴。

  我们等会要去赛车,阿力说读书时未分出胜负,今次要分个高低。阿文说。

  他俩都不是我对手。阿力大言不惭。

  爸,你走吧。阿东催父亲。那边的人在等你了。

  爸爸走两步,却又回头道:东,他们要是修车就别收钱了。

  他们的都是新车呢。阿东扫了一眼他们崭新的自行车赛车,这种车他修过,但屁股没挨过坐垫。

  我们的车都有问题呢。阿文指给阿东看。我的车车头松,阿力的车漏气,阿婷的车刹车不灵,阿东你快给我们修一修。

  小意思。阿东过去检查车辆。

  我的车穿胎了!老远有人叫,姑娘的声音,带外地土语。短短的发,普普通通的衣裳,只有眼睛大大的。她神情焦急,脸颊胀红,正为刚才的尖叫难为情。

  阿东转头一瞥,即转过身,示意姑娘把车推过来。这辆自行车全身锈蚀,就是那种除了铃不响全身都响的那类车,一颗生锈铁钉连这种车也不放过,狠心地扎入了有了裂纹的辆胎。

  阿东,我们赶时间哩。婷婷急得轻跺脚。

  阿力等会还要彩排呢。阿文也急了。

  很快就行。阿东说。

  这家伙重色轻同学,见了漂亮姑娘还不快扑过去?阿力挖苦他。

  其实那姑娘算不上漂亮,比起婷婷差了一大截。

  东东呀!你看婷婷叫的声音,叫的姿势都别有一番韵味。要命的是她不自觉地把读书时她对阿东专用的昵称也叫出口,弄得阿东差点没出鸡皮疙瘩。阿东定定神,说:你们不知道,她是外地打工妹,要是迟到,会丢饭碗的。

  姑娘的车胎很快补好。

  一块。阿东说。

  哎呀。姑娘又叫了。我只带五毛钱,还是准备吃午饭的。

  上班吧。阿东向姑娘挥挥手。姑娘连声道谢走了。阿东着手给旧同学修车,三七二十一,没多久就全部修好。他最后把车交到阿力手中,竟自笑了。阿力,你肯定跑第一。

  还用说!阿力的头不知什么时候向上仰着,以前一提起数学他总是耷拉脑袋。

  承惠五块钱。阿东用一块黑不溜秋、油渍渍的布抹着手。

  老同学还收钱?阿文瞪着眼。你这个数学家真会算!

  老同学我就不用吃饭?阿东回敬他。我就靠开这个档口修车挣钱吃饭。

  数学家的特点就是数目要清楚。阿力很用力地从上衣口袋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随着几下嚓嚓清脆响声,他将大钞递给阿东。拿着。

  阿东没有接。刚开档,没零钱找。

  他们谁都没有散钱。

  这样吧。婷婷说。阿东,我们先欠着,迟些有了散钱再给你。

  阿东自然只得同意。

 

  他们很快就回转。阿力一见阿东就叫:阿东,你好大胆,竟敢作弄我!

  作弄你什么?阿东抬头望着阿力。

  你给我换的气咀胶管是穿的,轮胎的气一下子就跑光了。阿力火气蛮大的。

  阿文却笑嘻嘻,他告诉阿东:阿力输了,连阿婷也追不上。

  哈哈!阿东一听,少有地大笑。阿力,输了就输了,不要赖在我身上。

  哼!阿力的鼻孔大,发出的声音也大。

  婷婷在抿嘴笑。阿东心里一阵不舒服。他的期待是婷婷对阿力沉下脸。四年前,她就是这样对待他的。那是刚考完毕业试的晚上,阿文来对他说,阿婷请吃夜宵,她们已在明天餐馆等着了。一听是婷婷请,阿东即刻随阿文兴冲冲前往,半途阿文称有事走了。那天晚上玩得开心,吃得就多,零时结账,二百三十元。服务员拿着账单站着,许久没有人结账。时间久了,阿东望着阿婷,阿婷望着阿文,都等待着对方的动作。其他同学预感有事要发生,都静了场,等候着。最后还是阿婷先开口。东东,你怎啦?什么怎啦?阿东奇怪。买单结账呀。阿婷说白了。不是你请吗?阿东口快。话一出口他就知捅漏子了,他是男生啊。只见阿婷脸先胀红,继之发白,额上冒汗,其他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像针一样锐利。阿东也想由他自己来付,可他从小口袋里的钱不超过十元,对他来说,二百三十元是个天文数字。阿婷也不够钱,最后只得大家凑钱才勉强够数。阿婷的脸很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一直到她去省城都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阿东第二天质问阿文为何这样作弄他,阿文说不关他的事,完全是阿力叫他去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内中详情。

  你记仇!阿力朝阿东吼。

  你们有什么仇?阿婷望望阿力又望望阿东。

  没有呀。阿东摊开双手。谁知阿力在说谁。

  同学间会有什么仇!阿力也否认,末了还现出笑脸。

  好在这时阿婷发现了班主主唐老师经过,才中止了她的诘问。阿婷跑去把唐老师拉了过来。唐老师正要到市场买菜,碰到了曾经的学生,非常高兴,特别是见了阿力,笑得见牙不见眼,忘了身份地大声嚷嚷。阿力呀,成了大明星啦!听说你今晚演出,我琢磨着去捧场,校长通知说你送了几十张票给学校。谢谢你啦,发达了不忘母校。

  可我对数学是牛皮灯笼,怎点也不明。阿力居然谦虚起来了。

  各有所长嘛。唐老师说。当初是我看漏了眼。

  阿力指向阿东。他才厉害,未来数学家!

  未来数学家是过去唐老师对阿东的称赞,号召全班同学向他看齐。她见到阿东面色有点变化,赶快拍一下他的肩头。阿东如果继续念书,前途亦无可限量。

  无可限量!阿力重复道。

  说正经的。唐老师转向阿力。校长说了,请你抽空到学校走走,给师弟师妹们说几句话。

  怎样?阿力问阿文。

  今天是星期六。阿文歪头想一下。明天上午还有点时间。

  那就明天上午吧。阿力拍板。

  我先代表学校谢谢你。唐老师连菜也不买了,转头回去。我要去通知校长,还要通知学生明天上午回校。

  唐老师回去了。

  阿东,今晚你也来捧场吧。阿婷说。

  我很晚才收档呢阿东意欲推辞。

  来嘛,这点面子也不给,真的记仇了?阿力过来,一把揽住阿东的肩。

  好吧。阿东只好答应。

 

  又是一个懒洋洋的清晨。

  祥叔的报纸摊照例早早开档,两个早起的人在买昨天的晚报。

  听说昨晚会堂很热闹。一个说。

  年青的喜欢,我们就嫌嘈。另一个说。

  昨晚会堂里的疯狂并未能带到今晨来。隔了一个晚上,一切都好象是发了一场梦,人醒过来了,梦也就没有了。阿东下得楼来,对着的依然是两捆旧轮胎,一个高一脚低一脚的旧杂木工具箱。不过,许多时候梦醒时还能够记得起一些梦境片断。阿力宏亮的嗓音还留耳边,络绎不绝上台献花的女孩依稀记得,脑里永难抹去的是阿力对着会堂上千观众公布他的未婚妻就是阿婷,以及阿婷当时幸福的表情。

  他很冷静。这是意料中的事。这只是传说中的事得到了证实,

  大哥。有人叫。

  是昨天补胎的的打工妹。她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来到他跟前,递过一元钱。昨天修车的钱。

  你吃早餐了吗?阿东没有马上接她的钱。

  我准备两天不吃早餐。打工妹笑着,真有点豪气。

  你走吧。阿东没动。我不收你的钱,你快去吃早餐。

  你不收我过意不去。打工妹也没动。

  那你有一分钱吗?阿东问。

  大额的没有,一分钱有!打工妹真的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分的纸币。

  阿东接过,放在装钱的小铁盒里。行了,收过啦。

  大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好人。打工妹很惊讶。以后车坏了我还找你修罗。

  以后我免费替你修。阿东保证。

  一言为定。打工妹说。

  一言为定。阿东再次确定。

  打工妹一走,阿婷就到了。她递给阿东一张十元钞票。阿东,修车的钱。

  阿东接过,在脏兮兮的钱包里找零钱。

  算了,不用找了。阿婷说。

  不行。阿东正说间,零钱找到。他找给阿婷五元钱。

  东东。阿婷脱口道。

  唔?阿东对这个称谓没了特别反应,手上的鸡皮疙瘩没有应声而起。

  唐老师没通知你回母校聚会吗?阿婷问他。

  没有呀。阿东答。

  她怎会忘了呢?阿婷问自己。

  可能是她见我太忙了吧。阿东替她回答。

  可是档口许久没一个来修车的人。

  聚会要开始了。阿婷很急。我得赶回去,我是怕聚会时间太长赶不及还你修车的钱,专程来还钱的,不相欠,走也走得轻松。

  是呀。阿东同意。

  阿东,我们一起回母校聚会吧。阿婷请他。

  不啦。阿东说。我正忙呢。

  阿婷没有再三邀他,匆匆走了。

  阿东望着阿婷远去,轻轻地在他的破沙发上坐下,静候今天的第一个客人前来修车。

 

【作者简介】关榆林,1948年出生于广东顺德县。着有小说集《静静的秋阳》,散文、小说集《黄皮花开》,散文集《遥远的天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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